连珩懒得理他,仰头喝尽杯中酒水。
余景匆匆赶到时,连珩已经有了些醉意。
“不是要吃饭吗?”
他走到连珩身边坐下,随口问上一句。
没得到回应,偏头去看,在发现对方脸上的淤青后动作一顿。
“你的脸怎么了?”
连珩往另一边偏了偏:“没事。”
余景看他领口处还露着蓝色的制服,便问:“你不是回家洗澡了吗?”
连珩烦躁道:“没洗。”
他和祁炎在停车场大打出手,被附近的保安制止,打包送去了派出所。
虽然值班的民警并没有为难他,但一来一回也耽误了点时间。
连珩不太想让余景直到这么一段插曲,倒不是怕对方会为难生气。
主要还是因为祁炎这人,恶心得让人触目惊心。
周老板给余景端过来一杯鸡尾酒:“来吧,一醉解千愁。”
余景好奇道:“他怎么了?”
周老板给他一个“你懂得”的眼神:“你猜~”
余景不太明白,但是可以乱猜一通。
“工作?家庭?朋友?还是路上遇着坏人了?”
连珩瞥他一眼,心下烦躁,重重叹了口气。
“我?”余景指指自己,“我惹着你了?”
袖口下滑,露出一截手腕。
连珩仿佛被灼了眼球,飞快错开目光。
他把余景的手打到一边。
余景莫名其妙。
“去吃饭吧。”
余景一杯酒还没喝一口,连珩走得急,他拧着身子,看对方离开。
“到底怎么了?”余景问周老板。
周老板一耸肩:“怎么了,更年期到了呗。”
连珩离更年期还远,但是离青春期挺近。
余景多多少少猜对了方向:“他谈恋爱了?”
周老板:“……”
他给余景竖了个大拇指。
余景立刻明白,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屁颠屁颠追连珩去了。
用餐区,灯光明亮。
余景坐在连珩对面,微微俯着身子:“小珩,你谈恋爱了?”
正在点菜的连珩一听,后脖颈的毛都炸起来了:“什么?!”
余景一脸八卦:“跟你女朋友吵架了?”
连珩肉眼可见的无语,在短暂的沉默后化成浓浓的心累。
他“嗯”了一声:“吵架了。”
“这儿,”余景点点自己的侧脸,“她打的?”
连珩浅浅闭上眼睛:“嗯!”
很重的一声,看样子气得不轻。
“那姑娘还挺厉害,以后不怕你欺负人家。”
余景乐颠颠的给自己倒茶,活像个小脑缺失的智障,开始兴冲冲地问东问西。
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什么工作?
什么时候谈的?怎么谈的?你小子闷声干大事啊!怎么也不告诉我!
连珩下单完毕,放下手机。
他木着脸,看向余景:“但是我要分手了。”
余景一愣:“啊?!”
连珩面无表情:“她在外面跟别的女人说我活好。”
余景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连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余景连忙站起身子,抽了几张纸递给连珩,再手忙脚乱地把桌子擦干净。
他实在是没憋住。
刚才那一句话对余景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隔了张饭桌,连珩其实并没被喷到。
他只是象征性地擦了下下巴,继续拉着那张生无可恋的脸。
“可能……嗯……可能你女朋友只是比较满意你的……嗯……”
余景的脚趾头快把鞋底抠穿了,总觉得和连珩讨论这种事情怪怪的。
虽然他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但在余景心里,连珩一直都是跟在他身后的弟弟,和家人讨论床上的事情就有点儿……
而且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连珩谈恋爱才多久,都把人姑娘领上床了?
这么快的吗?他还没准备好接收这样的大尺度信息。
而且……活好?
天杀的,他一直以为连珩奔着三十岁魔法师去的。
“不是,”连珩否定道,“因为她们两个抢我一个,她想让另一个知难而退。”
“咔擦——”
余景呆在原地,只觉得天雷滚滚,就冲着他脑门上劈过来。
这种话……连珩是怎么心平气和说出来的。
果然这个世界变了,他可爱的弟弟突然就油了起来。
余景尴尬地抓耳挠腮:“可能你女朋友……太爱你了。”
连珩继续陈述着:“爱我就可以把这些事乱说吗?”
余景想死的心都有了:“那的确不应该。”
“你也觉得不应该?”连珩微微抬了下眉,终于有了一点表情,“所以我跟她分手,很正常。”
余景艰难道:“不太正常……或许私下沟通沟通……会更好……”
连珩气不打一处来:“可他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
余景没明白这事儿怎么就扯到自己身上了。
“算了,”连珩端起面前的茶杯,仰头喝了个精光,“你就是这种人,心软拖拉,摇摆不定。”
余景简直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服务员开始上菜,连珩动了筷子,闷不吭声开始干饭。
余景坐在那儿憋了会儿,到底是联系到自己身上。
“小珩,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和你情况不一样。”
连珩吃自己的饭,没吭声。
“我和祁炎这么多年,都快半辈子。你没那么长时间的喜欢过一个人,理解不了我的感受。”
余景从十五岁的高一认识祁炎开始,到现在都有十四年了,他不也才二十九,祁炎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说句不好听的,可能相比于他的父母,都已经没有祁炎来得亲密。
他们从一穷二白熬过来,最难的时候硬是吃面条馒头熬了一个星期。
所以即便发生了那样出格的事,余景也无法想象出和祁炎分开后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样常年绑定的关系已经深入骨髓,就像呼吸一样,不需要刻意维持就能保持下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断的了的。
连珩没有过,余景不怪他理解不了。
可下一秒,连珩抬起头。
视线落在余景眼底,直直地看向他。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连珩有个喜欢了十几年的人,这可太稀奇了。
按着他们小时候的亲密程度,这人余景应该也认识。
然而有点奇怪的是,余景此刻的脑海中却浮现不出任何一个女生的模样。
不过也可能是他那时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祁炎身上,之后对连珩的关注就少了许多。
现在回忆起来,也就隐约记得连珩在学校也是很受欢迎的。
但那也是高中的事了。
连珩小时候不爱喝牛奶,他爸妈捏着鼻子都灌不下去。
喜欢哭,还喜欢边哭边往余景家里跑。
余景向来护着他,不喝也就不喝了。
这导致十五岁之前的连珩一直都跟个小鸡崽子似的,个子矮,人又瘦,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得感冒发烧。
这种情况持续到中考后,连珩突然性情大变,以前死活不肯喝的牛奶恨不得一天五盒当水喝。
他也不负众望,像个竹竿似的一节一节蹭蹭蹭地往上长。
十六七岁的男生一天一个样,以至于某天余景在学校里远远看见远高于记忆中的连珩的背影,愣是半天没敢上去拍肩。
他个头窜得太快了,整个人瘦的像跟电线杆,校服穿身上都鼓风。
即便如此,在一群嘴贱手贱胖成球的男生堆里,连珩凭借着那张长开了五官的脸,和三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格,在众多姑娘们的心中是个不错的暗恋人选。
可能是被表白多了,嫌烦,连珩就在钥匙上系上一串红绳编起来的铃铛。
当时正流行小皮筋文学,各班女生纷纷猜测是不是哪位姐妹在暗戳戳宣誓主权。
唯一知道真相的余景觉得好笑,掏出自己钥匙上的同款小铃铛,把这件事分享给了祁炎。
祁炎对这种事并不感兴趣,甚至对连珩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敌意。
包括但不限于从不主动打招呼、一开口双方都不说人话。
余景有一段时间很头疼两人的关系,但后来就看开了。
因为祁炎那时候家庭遭遇重大变故,整个人阴沉沉的,比较中二,估摸着在暗搓搓恨整个世界,顺便更恨可能会把余景抢走的人。
余景猜祁炎指不定连他父母都恨。
阴暗面谁都有,不奇怪。
余景不强求祁炎和连珩能友好相处,他能单独保持好双方的关系就可以了。
然而不尽人意的是,当余景弄丢了自己的小铃铛后,他和连珩的关系就慢慢疏远起来。
有时候对方大老远看见余景就错开视线,能远离绝不贴着。
为此,余景非常沮丧。
他想积极弥补,但紧接着有很多事情应接不暇。
不是说连珩不重要,而是那些事全都堆在了他的脸上。
余景仿佛被推着往前,备考、出柜、离家。
等到一切尘埃落地,连珩已经奔赴去了另一个城市。
余景以为他们会渐行渐远。
但还好,他们住在对门。
余景鼓足勇气回家来的那一年,连珩已经变成他认不出的模样。
两人在门口的楼梯间愣了片刻,直到都从对方眼里看见熟悉的笑意。
“好久不见。”
连珩一开口,余景就笑了。
原来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
隔天,连珩生日。
余景早早起床,去班里看了自习。
他准备中午提前下班,直接去约好的餐厅。
连珩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这次找的都是留在本市的初高中同学。
这些人余景有的都认识,打算过去好好八卦一下连珩那个暗恋了十来年的人到底是谁。
然而,事与愿违。
当余景看到校门口的祁炎时,原本的好心情瞬间消失了。
他想绕开对方,却被祁炎拦住去路。
“上车吧,我送你过去。”
对方态度强硬,余景也不好在大马路上同他拉扯。
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咬咬牙坐进了车里。
这是祁炎自己的车,车前的卡通摆件还是他们一起出去旅游时买回来的。
当时余景还担心祁炎会不会介意这种东西显得人比较幼稚。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很好,祁炎二话不说就给摆车里了,说这种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他的风格,旁人招眼一看——哟,女朋友的。
“什么女朋友?!”余景气得捶他一拳。
当时祁炎可能只是随口一说,毕竟这种卡通玩具比较会让人联想到女孩子。
余景生气也是假的,没人在意一个空头称呼。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如当头棒喝。
曾经有多甜蜜,如今就有多痛苦,那些话仿佛诅咒一般如影随形,深深印刻在余景心里,永远也忘不掉。
大约十来分钟,到了地方。
余景开门下车走人,祁炎跟在他身后,丝毫不介意自己没有收到邀请,就这么厚着脸皮一路跟过去。
包厢里有人认识祁炎,趁机套套近乎,祁炎自然而然地落座在余景身边,若无其事地同人交谈。
余景面无表情,只觉得度秒如年。
他不准备在连珩的生日宴上搞祁炎难看。
他们的关系本就惹人非议,如果再闹出点动静,纯纯就是跳梁小丑,给旁人茶余饭后添一点乐子。
余景没那么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摆不出什么笑容灿烂的好脸色。
连珩一进门就看到了余景微皱的眉,随即看见祁炎,大概就明白了。
一顿午饭按着流程走。
饭店是连妈妈定的,末了还送来了一个大蛋糕。
欢欢喜喜过了个生日,结束后余景准备离开。
他知道连珩最近看不惯祁炎,也不想带着对方在这里扫兴。
只是走也没走掉,半路上被寿星拦了下来。
“去玩一玩吧,”连珩丝毫不顾及余景身边的祁炎,就这么贴着他的肩头,亲昵的握住他的小臂,“看你兴致不高,我陪你喝酒。”
余景不知道连珩是不是故意让祁炎不爽。
但寿星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去的确是有点不好。
于是一行人转战KTV豪华大包,连珩二话不说,脱了外套“哐哐”开了一溜啤酒。
灯光暗下,音乐响起。
一群人里总有一两个显眼包开始表演。
“哎哟哟,谁给我点的歌!麦呢?!我来唱我来唱!”
余景一看屏幕,《梦醒时分》。
一首老歌,在此时听着格外扎心。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
余景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的歌词。
祁炎:“……”
他叉了颗草莓,递给余景。
余景没接。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有些事你现在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祁炎艰难开口:“阿景……”
余景置若罔闻,起身拿过茶几上的一瓶啤酒,隔空举向连珩。
“小珩,我陪你喝。”
啤酒两瓶醉,白酒一杯倒,差不多就这个量。
所以当余景还准备拿第三瓶的时候,祁炎拦住了他。
沙发的最边缘,祁炎站在那儿,有些突兀。
余景皱着眉,甩开对方的手。
他很少会表达出这样的负面情绪,特别是此时很多人在的场合,本不该这样。
余景醉了。
祁炎反握住他的小臂,直接把人拉了起来。
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揽住对方的腰把人搂进怀里。
肌肤相接猝不及防,熟悉的气息喷薄入耳。
余景下意识后仰,肠胃里的酒精打成一团死结,不断膨胀、升腾、发酵。
他捂住自己的嘴,躬身用肩膀撞开祁炎,闷头扎进卫生间。
刚喝进的啤酒过了遍胃,又原样吐了出来。
余景撑着马桶吐完,又拧开水龙头,几乎把整个头都塞进水池。
“哐”的一声,他撞在水龙头上,痛感爬入大脑,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往旁边栽过去。
祁炎托住了他。
肢体接触,刚压下去的反胃又漫上来。
余景用尽全力推开祁炎,几乎是一头撞向了出口。
这下托住他的,变成了连珩。
“呕……”
余景按着连珩的小臂,栽进他怀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连珩:“……”
在楼上开了房间,余景在床上躺尸,连珩在浴室洗澡。
他没让祁炎进来,余景也没让。
两人一唱一和,出了奇的团结。
祁炎无法,只能止步于走廊,被门板打脸。
房间里开了暖气,温度适中。
连珩洗完澡心情不错,正围着浴巾吹头发。
送去干洗的衣服提前送了回来,刚好穿上身。
余景还在睡,只是睡得不那么安稳。
双唇紧抿,眉头皱着,睫毛不停发颤,似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连珩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和余景待在一起。
没有具体目的,没有时间限制,也不做什么。
就好像以前做完作业,连珩捧着妈妈刚洗好的水果去隔壁找余景。
余景可能在看书,可能在看电视,但无论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放下手上的东西,笑着接过连珩捧来的水果。
他们经常挤在沙发上看电视,少儿频道会在晚饭后的七点多播放一部冒险动漫,连珩和余景都喜欢看。
看得久了,水果也吃完了,连珩挨着余景睡觉,也不会觉得晚了该回家了。
因为他们第二天还是会在一起,不需要见面的理由,像是永远都会这样。
可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连珩低垂着眸,用食指勾住余景搁在被子上微蜷的小指。
指节交错,体温在此刻有些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是什么。
毕竟余景和祁炎到底也没有分开。
连珩自嘲地勾了勾唇。
说来可笑,祁炎那边都和人滚上床了,他这边却连碰一下手指都要进行一番道德反省。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祁炎死皮赖脸不择手段,所以什么都有。
自己瞻前顾后胆小怯懦,所以一切全无。
这让连珩想起自己那个窝囊又迟钝的青春。
和余景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反义词。
他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也愿意看着对方幸福不去打扰。
——如果祁炎真的对余景好。
可他并不是。
与其做一个只能在墓碑上书写过往的高尚者,不如穷尽手段,去偷去抢。
老天给了连珩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会放任余景就这么与自己渐行渐远。
只此一次。
交错的小指被牢牢勾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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