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到颜府门前,吴名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近来如此挂心颜大人,不知这府中,可有陛下的人?”
前几天应颜喻的要求,刘通遣散了不少府中的下人,此时又是深夜,颜府门前也就只有一个打着盹的守门小厮。
颜喻径直往里走,等脚步将要跨进门槛时,才漫不经心道:“将军觉得呢?有或没有,将军想从颜某嘴里得到那一个答案?”
吴名歪着头听完,扯出一口白牙,没回答,绕到颜喻身前,先一步走了进去。
按理说就算是深夜,一品大员的府中也少不了下人走动忙活,可颜府却不是这样,冷情至极,像根本就没有人居住似的。
“在下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冷情的府邸。”吴名意味不明地感叹道。
颜喻也不以为忤,淡淡道:“冷清些好,等吴将军再来查抄府邸时,还能帮忙省些人力。”
吴名耸肩,道:“颜大人的这个玩笑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颜喻领着吴名往书房走,半道碰见守夜未睡的方术,让他把江因叫醒,带到书房来。
吴名挑了下眉:“颜大人的侄儿找回来了啊,可喜可贺。”
进了书房,吴名极其不见外地找了个位置坐下,颜喻什么也不说,拿出火折子将蜡烛一一点燃。
等火光足以照明人脸上的细微表情后,颜喻才盖灭火折子,转身看向吴名。
“深夜做客,颜某就不为将军备茶水了,”颜喻丢了火折子,盯着吴名的假脸一字一顿道,“为表诚意,江因回来的事我已告知,接下来轮到你这位无名氏了。”
吴名摆弄着手边的茶盏,不愧是上好的白瓷,轻轻一敲就能听到极为清脆悦耳的响动,他慢悠悠地动作着,想让颜喻先沉不住气。
可惜失策了。
颜喻始终都是好整以暇的样子,精致不似凡人的眉眼间是淡淡的厌倦,显然极其有耐心。
最终还是自己先按捺不住,他一错不错地盯着颜喻,手指在耳后探索几许,找到那个小小的缝隙,将假面撕了下来。
露出真正的面目。
他一直盯着颜喻,自然没有错过颜喻眼中浮现的错愕,可惜颜喻反应太快了,只一瞬间,就将其彻底隐藏。
“这应该是我与颜大人的第一次见面吧?”顶着真脸的吴名不自然地说。
颜喻冷嗤一声,道:“我可猜不出来吴大人这张脸好好时是什么样子,更不可能知道自己以前是否同你见过面。”
颜喻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或许不能称之为人脸的面容,丑陋疤痕遍布其上,像是刚被翻耕过的土地,坑坑洼洼的。
此人好像连鼻梁都是断的,软趴趴一坨肉坠在脸上,看得人越发不适。
更甚者,因为假面不透气,这人的脸已经肿起来,皮肉发白拧巴着,若是再加点水草,就活像是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颜喻嫌弃地移开视线。
吴名被他的动作激怒,脸色扭曲起来,怒道:“我这一身烧伤拜谁所赐,四年前的那场火,难道不是颜大人命人放的吗?”
“四年前?”颜喻重复了一遍,勉强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一些讯息,他扯了下嘴角,道:“江公子血口喷人也要找个像样的理由,四年前那场火,难道不是你们自导自演,嫁祸到我身上的吗?如此说来,能被自己放得火烧成这般摸样,江公子的能力,颜某实在不敢苟同。”
颜喻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对方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颜喻毫不怀疑,若不是他还要和自己谈合作,以这人的疯魔的样子,应该已经扑上来把他撕了。
但好在自己有恃无恐,如此膈应膈应倒也能让自己爽快一些。
颜喻不欲听他如老牛般喘粗气,冷声问:“你到底是谁?”
吴名反问:“颜大人既叫我江公子,就继续猜一猜啊。”
“江……棋?”颜喻皱着眉试探,对方没反应,应该是猜对了。
颜喻眯了眯眼,这才捋清楚前因,此人名江棋,是瞎了眼的江折的弟弟,江阳王的小儿子。
“所以,四年前,你找林痕,是真的想见你弟弟?”
“江折吗?怎么可能,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废物而已,不过只是为了试探一下你和林痕而已,可惜的是,赵渊养了个废物儿子,让他搅和了我们的计划。”
赵渊的儿子,赵文毫?六年前那个带头欺负林痕的世家子。
颜喻隐约拼凑出当年的所有真相,可惜时过境迁,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抛却脑海中浮现的林痕的脸庞,颜喻静了静心,问:“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江棋想了想,笑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问:“你说登基大典那天,林痕站在最高处,信誓旦旦那些豪言壮语时,忽然……”
江棋顿了顿,拳头举在两人视线交汇处,在颜喻看过去时五指骤然张开:“咻的一下,被一箭穿心怎么样?”
颜喻不受控制地顺着江棋的描述想象那时的场景,恶寒从脚底往头顶爬起,他皱眉,问:“你就这么恨他?”
江棋闻言平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颜喻忍着恶心,又道:“登基大典时戒备森严,你做不到的,换个简单点的法子吧。”
江棋笑得意味深长,道:“实不相瞒,如今皇宫里的禁卫军大部分都听令于我,当然,这样也不能保证,在下还需要颜大人的一臂之力。”
颜喻眯了眯眼,他知道江棋说的是什么,恰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钻进来一只乱糟糟的脑袋。
江因被刺眼的烛光恍了下,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喊了声“舅舅”。
颜喻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江因听话地靠近,余光猝不及防扫到江棋的脸,吓得差点哭出来。
偏偏江棋还在阴狠狠地盯着他,问:“小陛下的状况,比我想象得要好啊。”
颜喻想起江棋骗自己说林痕虐待江因的话,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揽过江因,两人坐到主位。
江因还心有余悸,害怕地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了会儿面色不好的颜喻,猜到是对面那个怪物惹的,他想把那人赶出去,可他又有点胆小,纠结一番,喊了句:“我不喜欢你。”
又埋在颜喻怀里不动了。
江因只是智力如小儿,个子却是实打实的,他这么一钻,颜喻差点没把人抱住。
他哭笑不得,刚被江棋惹得满头阴翳也消散了不少。
江棋想讽刺几句,但看颜喻对人如此宠溺,他犹豫一番,把话咽回肚子。
他说:“颜大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颜喻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转而拍了下江因的肩膀,问:“稚儿,舅舅让你代为保管的小玩意可还留着?”
江因想了想,问:“是准备去江南玩的时候,舅舅绑到稚儿脖子上的那个吗?”
颜喻点头。
江因笑了笑,从衣领里翻出一只蓝灰色的骨笛,道:“稚儿带着呢。”
颜喻摸了摸江因的脑袋,夸了声:“稚儿真乖。”
他转而看向江棋:“隶属于江姓皇室的暗卫营,里面的人各个都是世间难寻的顶尖高手,会箭术者极多,随便一位都可千百步之外取人性命,但他们只听令于手握骨笛的江氏正统子孙。”
江棋盯着江因手中折射着冷光的骨笛,歪了下嘴角:“怪不得世人都传,大庸开国皇帝断过一指,原因竟然在这儿。”
颜喻忽略他的阴阳怪气,问:“江公子还有事吗?”
这就是赶客的意思了,江棋耸了耸肩,摊手道:“合作愉快。”
颜喻看了他一眼,道:“林痕怎么个死法我不会管,我只要相印,以及确保江因平安,最后,我颜家的冤案必须平反。”
江棋点头:“明白,我知你们读书人最看重身前身后名,此事,我不会食言。”
颜喻颔首:“慢走不送。”
江棋重新戴上假面,整理好后,又问了颜喻一句:“颜大人就不好奇,当年那场火既然是我们自导自演,那江某身上的烧伤又是因何而来呢?”
“难道不是你自己玩火自焚吗?”
“玩火自焚?”江棋咬着这几个字,阴阳怪气道,“这话还是送给林痕比较好。”
他愤愤道:“一年前,临溯,大事将成之际,林痕纵火烧营,我江阳旁支十数人,皆死于那场大火,此仇不报,我江棋誓不为人!”
江棋都离开了,颜喻还迟迟没能回神。
他发现自己的思维好像已经乱成了一堆毛线,千丝万缕地把他缠绕起来,半分清醒,半分迷茫。
颜喻知道,江棋这次没有说谎,因为他的恨意不似作伪,脸上的疤痕也不像是有四五年之久。
既然没有说谎,那么,就是林痕真的纵火了。
为什么呢?这并不像林痕会做的事。
林痕似乎也没有理由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痛下杀手,还是以这般残忍的方式。
头又开始疼了,颜喻强迫自己不要自寻烦恼,他捧起江因的脸,道:“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是舅舅和稚儿之间的小秘密,稚儿谁都不能告诉,好不好?”
江因懵懵懂懂地点头。
颜喻笑,道:“稚儿真乖。”
夜还很黑,似乎漫长到没有尽头,颜喻送江因回房睡觉,自己回到卧房后,辗转难眠到天亮。
他让人去请舒案。
舒案到时,视线刚触及他面容上的憔悴就顿住,不确定地问:“你考虑好了?”
颜喻没有回答,而是问:“若是用药续命,能撑到年后初九吗?”
那是林痕找人算好的,适合登基大典的吉日。
舒案挑了下眉,道:“你不作妖就可以。”
颜喻失笑,问:“何为作妖?”
舒案看着颜喻眼底的乌青,道:“饮酒,动气,自残,行房事。”
颜喻哑然片刻,问:“若是做了呢?能撑到什么时候?”
舒案不说话。
颜喻当即了然,换了个话题:“那便开药吧,不求多,能撑过初九就够了。”
舒案忍不住问:“你真的考虑好了,若是强行拔毒,或许还有一丝生机,一旦用药,便是用明日换今日,活一日少一日了。”
颜喻没有犹豫,点头。
见颜喻如此决然,舒案便不再劝了,他让人寻来纸笔,写完方子,交给了刘通。
等房中重新只剩他们二人时,舒案又问:“你会和皇帝说吗?”
颜喻脸上的平静僵住,反问:“你觉得我该说吗?”
舒案想了想道:“他那么喜欢你,应该知道,况且,你也喜欢他不是吗?”
颜喻试图否认:“你都没见过他。”
“小稚儿给我讲过你们的事,而且……”舒案这次顿了好久,才慢慢开口,“……容迟教过我,我分辨得出来。”
颜喻目光沉沉地看着舒案,纵使容迟和这人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们也没见过几面,但他看得出,舒案原本只是个傲娇又天真的小少爷,没想到,时光荏苒,他也会有如此愁容难展的一天。
颜喻苦笑着摇了摇头,世人皆有自己的造化,他连自己缠身的乱事都理不明白,更没有心思关心这个十年未见之人了。
他想了想,道:“本来是要说的,但现在,不能说了。”
舒案不明白,疑惑地看向他。
颜喻不说话了,唤人送客。
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阴云蔽日,阳光透不进来,颜喻失神地望着阴沉的天际,想了很多事。
他想,或许不用撑到初九,只要他先把江棋给解决掉就好了。
他还想,容迟只是棋局之外漫不经心的看客,舒案只是他与林痕故事的倾听者,但他们都能格外笃定地说出他们心悦彼此。
独独他,想不通,理不清,被误会耗了多年。
难道真的如世人口中那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
既如此,那“长痛不如短痛”是不是同样正确。
他已经将玉佩归还,现在林痕肯定醒了,那他看见玉佩,会想什么呢?
是痛苦两人终究陌路,还是怨恨他不近人情呢?
无论哪一样,都应该是极痛的。
既已如此,又让他怎么舍得,把林痕从苦痛中拉出来,短暂地松口气,再落入另一个极端,一筹莫展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呢?
还是蒙在鼓里好啊,颜喻想,懵懂也好,不知也罢,起码不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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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废物!”
林痕是被金乌的脑袋拱醒的,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头顶黑漆漆的房梁时,林痕愣了好久,记忆才渐渐回笼。
对,林修溯死了,死在漆黑阴湿的水牢,捞出时下半身已经腐烂了,腥臭久久不散。
林痕总觉得自己在他腐烂的衣物下,看到了不断蠕动着的黄白蛆虫。
他原本是想把林修溯丢去乱葬岗的,可犹豫良久,还是让人在城外的坟山上挖了个坑,埋进去了。
昨晚他的情绪非常糟糕,突然觉得身处的皇宫真的很大,也很空,让他没有丝毫归属的感觉。
他茫然了好久,还是带着酒,躲到了西宫的这个破烂房屋里。
房屋像个四面漏风的囚笼,他被锁在里面,无助又恐惧地打着哆嗦。
金乌从窗户跳进来,踩在桌子上,喵呜喵呜地嘲笑他。
他很生气,气金乌和自己一样无能。
不会讨人欢心,所以才会被扔掉被送走,一次又一次的。
所幸,金乌只是一只猫,它不知道什么是被遗弃,总是能高兴地扬起尾巴,喵呜喵呜地叫着。
可是他知道啊!
一次次被推远,心也一次次撕裂,有血淌出来,可他偏偏找不到裂隙,只知道疼。
可疼又有什么用?
他总是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看不懂眼色讨不得欢心。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无论怎么努力,最后的结果还是被遗弃!
他做过无数的梦,梦里的颜喻上一刻还在宠溺地对他笑,下一瞬就视他如恶心的蛆虫,他仓惶地伸手,想问为什么,他可以解释的,可颜喻总是在他即将抓住时消失,不给他任何机会。
所以,当看到颜喻走进来,还带着罕见的,让他足以陷进去的关切神情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离得远一点,千万不要忍不住试图触碰,因为那样颜喻会消失的,会厌恶他的。
可颜喻主动触碰,没有消失。
他终于惊觉,这不是梦。
眼泪终于失控,倔强地往外涌,他懦弱地承认自欺欺人,他放不下,永远放不下……
脊背被轻轻顺过,属于颜喻手心的温热穿过衣物,熨烫着里里外外皆被冻僵的身体。
顷刻间,寒冰消融,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林痕紧紧抿着嘴角,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得到了块糖的小孩,惊喜之余又忍不住畅想,若是自己继续好好表现,会不会就会被赏给一块更大更甜的糖。
虽然颜喻从始至终都没给他希望,甚至连安慰的话都没有,但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哪怕只是一线希冀,都足以让他从灭顶的窒息中挣扎着,喘口气。
林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金乌见他醒来就把脑袋凑了过去,可左等右等,林痕就是不伸手摸它,它气得“喵呜”一声,跳下床跑了。
被它压在身下的玉佩就这样突兀出现,闯进视线,像一支锋利的箭,正正好命中和煦春日里的烈阳。
下一瞬,归于永夜。
绝望又漫上来,扼住咽喉,林痕又开始喘不过气了。
他颤着眸子,目光想落又不敢落,刚刚扬起的希望顷刻间推翻得彻底,林痕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人用斧头砍去一块。
原来这么疼。
宿醉的余威虽迟但到,林痕捂住自己的脑袋,心想还是醉了好。
可惜他已经醒了,醒得彻底。
他麻木地穿衣洗漱,踩着要越走越不稳的步子往回走,然后,他看到了御书房前,跪着一个佝偻的身躯。
杨喜正愁眉苦脸地劝着对方,见他出现,愣了一下,俯身对对方说了句什么。
对方身子一僵,转过头来,苍老的面容上有着岁月留下的沟壑,灰白的头发用以素簪束着,碎发散落,被风一吹就乱了彻底,沧桑至极。
成鸿年哆嗦着嘴唇朝林痕行了个大礼,待林痕走近,他才递上折子,道明来意:“陛下,老臣年过耳顺之年,这院首之位也当得越发力不从心,故自请辞去太医院院首之位,回归故里,还望陛下恩准。”
林痕接过成鸿年乞骸骨的折子,大致扫了眼,清一色的官话。
成鸿年此人学识与医术皆是不错,做人也老实本分,并无什么出格之举,林痕对他的印象也不算错。
他看了眼杨喜,问成鸿年:“为何决定得如此突然?”
成鸿年额头磕在地面,颤巍巍道:“臣任院首二十余载,自问虽无诸多建树,但苦劳犹在,今臣六十有余,三月之内遇毒两起,皆无解毒之法,如此庸才,难当大任,故自请让贤,以保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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