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玩了一圈,他已经将生气讨厌忘了干净,现在饥肠辘辘的,只想让在场最有权势的人发出开饭的号令。
林痕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在江因热烈地注视下,慢悠悠拿起筷子,给颜喻夹了块清蒸鱼肉,以示开饭。
颜喻很给面子地道谢,慢吞吞塞进嘴里,林痕满意地看着颜喻吃下自己夹的菜,收回目光,碰上目光已经从期待转为怨愤的江因。
献殷勤的先机被人抢了去,江因气得呼吸都重了。
林痕只当没看见,又给颜喻夹了块牛肉。
颜喻也吃了下去。
一顿饭吃了好久,江因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放下筷子前,又被刘通塞了个他自己捏的,刚放进水里就露了大半的馅的,奇形怪状的饺子。
容迟看着江因龇牙咧嘴的样子,笑得肚子痛。
颜喻留恋地望着一桌的亲朋,嘴角抿出淡淡的笑。
林痕见颜喻笑,只当对方高兴,他的嘴角也弯了起来。
一餐吃罢,容迟被江因拉着溜达消食,刘通抱着一捧早早包好的红包,喜气洋洋给下人分发。
林痕踌躇着不想离开,可又没什么理由留下,他磨蹭着,期待地看向安静的颜喻。
目光太炽烈,颜喻想忽略都难,他想了想,道:“可否教我做碗长寿面?”
颜喻要为江因的生辰亲自下厨,却从没有一次好好陪他过过生辰,林痕吃味,但好歹有了多留一会儿的理由,还是点头应下。
关于长寿面,以前的确兴过一段时间的单根面,就是一碗中只有一根很长很长的面,让过寿者一口吃尽,中间不能咬断,以求长寿。
如今的长寿面,和普通的面条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往里倾注了美好祝愿罢了。
提及面条,林痕又回想起当年。
那场雨下得很大,颜喻勉为其难在他的小破屋留宿,他为颜喻做了一顿饭,就是清汤面条。
时过境迁,如今回忆起来,多了不少苦涩。
林痕很有耐心,他从和面开始,一步步耐心教颜喻该如何做。
等颜喻终于握稳刀,一下一下尽全力切出等宽的面时,林痕坐到灶堂前,开始添水烧火。
烫菜、煎蛋、下面、捞出,颜喻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林痕守在一旁,看他因全神贯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峰,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虽然这碗面不是做给他的。
等面终于稳妥地躺在碗中,颜喻长长舒了口气,他用筷子小心拨出一根,想自己先尝尝味道,随即又想到什么,在林痕不解的注视中,若无其事地松开了筷子。
林痕以为颜喻怕先尝会坏了寓意,没在意,问颜喻:“下人都被刘管家遣散了,我去帮你叫江因吧?”
颜喻摇头:“不必。”
颜喻把碗小心端出灶房,放在房前支棱着的石桌上,他本来想端到前院去的,可他太笨拙了,揉面时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快要来不及了。
他取了筷子,架在碗沿,对林痕道:“稚儿不喜欢吃面,他的生辰礼物我也送过了,今天履行很久以前许下的承诺,给你补个生辰。”
“……给我?”林痕不敢相信地喃喃。
颜喻点头,说来惭愧,他与林痕相识已有六年,却从没有认真为对方过过一场生辰。
他答应过的,总该做到。
“就是没有生辰礼物。”颜喻道,不想给随意的,费心思的也来不及了,所幸就不送了。
林痕没有心思想礼物,他颤着眸子看那碗热气腾腾的面,这是他教颜喻做出来的,所以知道这位从不曾接触锅灶的少爷是如何笨拙又小心翼翼地做过每一步。
“谢谢……”林痕道。
颜喻没有点头,而是说:“尝尝吧,味道可能不怎么样。”
林痕点头,有些无措地拉出凳子,坐下,用筷子挑起面。
恰在这一瞬间,新年真正到来,漫天的烟火几乎同时炸开,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
颜喻看着林痕把面条送进口中后,又抬头,看天际此起彼伏的光彩,盛大,耀眼,金黄的光线重重叠叠,迎接着新的一年。
真好,颜喻心想。
颜喻看烟花时,林痕始终埋着头,他每次只挑几根面条,珍惜地咀嚼,咽下。
他想无限拉长这个瞬间。
其实这碗面并不能算好吃,有些淡,青菜也没有入味,但他不在意。
“生辰快乐。”
颜喻说,这是第二声,第一声声音有些小,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但林痕听到了。
他的眼眶因这几个字泛起湿意,视野中莹白的面条开始出现重影,然后有水珠掉进碗里,好在他埋着头,颜喻看不到。
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微的闷响,林痕从迷蒙的视野中看到自己颤抖着的,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腹,他知道自己在战栗。
因为他为自己疯狂的私心找到了借口。
是颜喻的纵容。
你看,颜喻总是这样,嘴上说着比任何人都狠绝的话,行动上却总是温柔纵容。
从前纵容他固执任性,如今纵容他死皮赖脸。
颜喻总是这么容易心软。
林痕抬头,看颜喻被漫天的光影刻画得明暗相间的面容。
看不透,只觉得缱绻又温柔。
他想,对于这样一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人,他只想抓到,攥进手心,不会放手,永远都不会。
所以,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也绝不会后悔。
驭艳微 年初八。
入夜不久,就有淅淅沥沥的雨滴往下落,落着落着,寒凉的水珠已然变成了冰棱子,砸在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尖锐声响。
被风吹到的墙角的爆竹残骸被冰凌溅起,又深陷进泥里,不过多久,就被裹上一层脏污。
至此,新春的喜气被寒气驱赶着,消散殆尽。
江棋独身站在屋檐下,冷沉着盯着地上滚落的冰棱,盯着盯着,就咧嘴笑了起来。
明天便是登基大典了,今夜这冰雹下的,对要登基的新皇来说,实在是不合时宜。
对他却不然。
“大人,”黑暗中有声音传来,被冰雹砸得有些模糊,但他还是听清了,“人已经到齐了,正在密室等您。”
江棋点点头,临转身时接了块冰珠,毫不留情地碾碎后,又把碎块扔进雨幕。
密室位于府邸的后院,藏匿在一排再普通不过的房屋中,江棋推开门,转动墙面的机关,还未走进,候在里面的人就齐齐转头看过来。
密室很简陋,正面是主座,下首两排再简单不过的梨花木椅,每两把椅子中间都有一个齐高的桌案,其上没置茶水。
江棋迈步走进,室中只点了几盏小小的油灯,光线不强,但足以他看清在座的或紧张或兴奋的脸。
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在跟了自己三年的副将周寻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不是都商定好了吗?为何又突然召我等前来?”有人突然出声,质问道。
江棋循声看过去,对方是林修溯的旧部,手里握着五千的步兵,为人惯常狂傲,之前若不是自己暗度陈仓将他救出,此人怕是早就去见了阎王。
江棋心中鄙夷,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他说:“诸位辛苦,江某今晚召诸位前来,是想再重新确定一遍明日的部署。”
语音刚落,就有人被拖上来,对方已经被折了手脚堵上了嘴,即使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快要喷火了,却也只能呜呜哼叫,喊不出话。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
江棋笑了笑:“刚巧抓了个叛变的,此人觉得投靠那位更有前途,想着去通风报信呢。”
说着又摇头:“可惜没报成,被逮住了,就拉过来给诸位瞧瞧。”
见众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江棋又笑,抬了下手,押解着的侍卫就手起刀落,将那人的头颅削了下来。
掉下来的脑袋滴溜溜滚了几圈,恰好滚到周寻的脚前,江棋目光追过去,带着玩味。
周寻佁然不动。
“江某清楚,咱明儿要做的是掉脑袋的事儿,定会有人心里打怵,江某想着好歹我与诸位兄弟一场,就算注定不同路也不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于是再问一问,有人要临时退出吗?”
轻飘飘的声音落在众人头顶,几人互相看了看,面色不一,却始终没有开口的,不知是怕了还是真心跟随。
江棋支着脑袋看着,他突然有点好奇颜喻若在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可惜,对方刚入夜就被皇帝叫走了,只派人送来一位从暗卫营里选出的箭手,他试过对方的箭术,的确没什么问题。
如今,宫中禁军约有三分之二是自己的人,至于宫外,林痕手上倒是有不少兵,可惜大多由世家的空架子组成,哪能和他手下的这些从北疆厮杀出来的老兵相提并论。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陆升。
此人手中倒是握着重权,可惜自林修溯失势以来,北疆防守薄弱,匈奴趁着朝廷内乱时几番挑衅,林痕没有办法,两月前就已命顾升赶往北疆戍守了。
江棋盘算完,确定没什么大的纰漏,目光再一次转向周寻。
“此人是我从江阳带来的,跟了江某近十年,可惜人心叵测,实在是惋惜,他原本负责城外相关事宜,此事一出,城外便无人看守了。”
之前的出声的人想了想,道:“这次计划我们胜券在握,城外基本无事,他死了,再从下面提拔一个不就行了。”
此人说得不无道理,明日午时前后,新帝会按朝制登上鼓楼,接受万民朝拜,他们会在那时动作,争取让林痕一击毙命。
既如此,那京城之外便是无足轻重的地方。
江棋不置可否,他看向周寻,问:“我欲将此重任交给周副将。”
闻言,在场之人面色变了又变,有人出声:“这怕是不妥吧,周副将最熟悉宫中情势,等林痕毙命,周副将该带着我们进宫啊。”
江棋却像是没听见此人的话,只看着周寻:“你觉得呢?”
周寻不卑不亢,平静道:“卑职全听将军安排。”
江棋闻言便笑,抚掌道:“好,此事便这么定了。”
之后,一群人又商讨了明日要处理的事宜,结束之时,已是凌晨。
众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散场之后自然有人来接,周寻站在府门等了许久,始终没能等到前来接头的人,他心下一紧,意识到那边定是出了差错。
眼下自己又被调离叛军中心,局势怕是对他们越发不利,他正想着怎么才能把消息送进宫去,就敏锐地察觉到暗中盯着自己的眼睛。
周寻神色越发凝重,额头不断有冷汗渗出,可自己有极大的可能已经被怀疑警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情势不明,他不能让对方抓到把柄。
于是阴沉着脸离开了。
相对于此处的暗流涌动,皇宫之中就显得很是岁月静好了。
颜喻是傍晚的时候被请进宫里来的,彼时下的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远没有冰雹这般恐怖。
进了宫之后林痕也不做什么,只是让他陪着吃了顿清淡的晚饭,然后上床睡觉。
可他心里装着事,怎么能睡得着,更何况冰雹打着屋檐的噼啪声还不间断地响着,像是钉在头顶的催命符。
颜喻睁着眼睛,屏住呼吸,在嘈杂的雨声中分辨出林痕的呼吸声,很平稳,也很轻。
但他何其了解林痕,纵使对方装得再像,他也能分辨出林痕到底是不是在装睡。
比如现在。
颜喻又忍了一会儿,等实在耐不住这分外沉重的安静后,坐了起来。
林痕的呼吸声一顿,再装不下去,也跟着坐了起来。
殿中点着小灯,让眼前不至于漆黑一片,颜喻沉吟片刻,道:“时候也不算多早,起吧。”
“好。”林痕说,他指节敲了敲床沿,杨喜闻声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进来,忙活着掌灯伺候。
颜喻的朝服留在颜府,只好先穿便服,他也因此比林痕先穿戴完毕。
颜喻坐在床沿,看林痕背对着他,张开双臂,让两个小太监伺候着,往身上一件件叠加衣物。
林痕个子高,又常年保持着晨练的习惯,肌肉也是实打实的,眼看他从里到外已经套了三层衣物,可随着手臂的动作,浮动的肩胛线和贲张的肌肉轮廓依旧很明显。
颜喻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床沿,看得入神。
眼下时间还早,也就不急着穿那厚重无比的外袍,林痕坐下,有宫女拿着木梳挪到他身后,要伺候他束发。
颜喻目光一直无声地追着林痕,现在却被宫女的身形挡了彻底,他犹豫片刻,起身走过去,把木梳要到了自己手中。
杨喜一直守在一旁,见状,极有眼力见地把宫人都带了出去。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不过几息,偌大的殿中有只剩下一坐一立的两人。
林痕微微仰头,和颜喻冷冷的眸子的对视,朝人笑了下。
颜喻被这抹笑容晃了下眼。
近来林痕不再吝啬笑容,他本是冷冰冰的长相,弯起眼角时,有种严冬之下冰雪化水的温柔。
颜喻和他对视着,手心越攥越紧,直到梳齿硌出尖锐的痛意,他才回神,对林痕道:“转过去吧。”
林痕听话地转过去,坐正身子,一副任颜喻摆弄的模样。
这一幕很像四年前,两人还没有误会也不必面临抉择的最单纯的时候。
颜喻抿了抿唇,从林痕脑后分出一缕黑发,梳齿穿进去,慢慢地往下,直至发尾。
颜喻不太会梳头发,他连自己的头发都不怎么梳,遑论旁人的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怕弄疼林痕,于是每一步都做得极小心谨慎,林痕感受着颜喻手指穿过他发丝时微痒的触感,满足的笑意漾到眼底。
颜喻不会梳复杂的发式,也不想让旁人进来帮忙,于是尝试着,把林痕的头发揽进手心,用相对来说最简单的方式为林痕束发。
颜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完成这一步,他目光在桌案上逡巡,扫过一排足以让人眼花缭乱的发簪,正想选出个来固定头发,林痕就把手抬了起来。
“用这支吧。”林痕说,他摊开手,露出静静躺在手心的木簪。
看清簪身的一瞬间,颜喻瞳孔猛地一缩。
虽是统共只见了一次,还是在四年前,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枚簪子。
正是四年前,他一笔笔绘出图样,托容迟找师傅雕的那枚。
第75章 “你可后悔了?”
颜喻定定地看着躺在林痕手心的木簪,久远的记忆翻涌出海面,带着他重新走过那年的心境。
关于生辰礼物,他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头绪,因为林痕基本不对外表露喜好,即使是对着他。
可自己已经许下承诺,总不好一直拖着。
那几天,他格外注意林痕,发现对方在他的照拂下,已是吃穿无忧。
他又注意到林痕束发的簪子,簪子是很常见的东西,也是基本不会被注意到的东西,他能保林痕温饱,却不会在意这样的小物件。
林痕也是,明明手中握着不少钱财,可还是用着最最简陋的簪子,簪子朴素到普通,和华贵的衣物简直格格不入。
他打算送对方一只簪子,东西不贵重,胜在精巧,不会让林痕有什么负担。
确定之后,他又在样式中犯了难。
是花草,还是祥云,亦或者是什么高贵的象征物,每样都可以,可又都差些意思,思来想去,他最终定了白鹤这个意象。
高洁,长寿。
暂不论高洁与否,光是长寿,就是他给出的最大的祝愿了,那时他病重,行动不便,连从床上坐起来都得让人扶着,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生命可贵。
他将自己渴望却得不到的,放进祝愿里,送予林痕。
无需大富大贵,无需权势滔天,平安长寿就好。
只可惜他不能亲自雕刻出来。
颜喻久久没有动作,林痕感知到,从镜子里面看他,问:“怎么了?”
颜喻回神,见林痕手心又往上抬了抬,并没有去拿簪子:“这簪子太素了,配不上帝王冠冕,换一个吧。”
颜喻没有说错,这簪子虽是用上好的紫光檀雕刻而成,却依旧比不上金银玉石,平常戴戴也就罢了,哪有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带的。
虽然届时无人敢直视帝王面容,更无人敢指摘,但颜喻还是不赞同。
林痕显然不接受颜喻的提议,他固执地说:“不换,就这个。”
见颜喻不应,他刚刚还算平静的表情瞬间转阴,眼睛死死盯着镜中的颜喻,问:“你是不是后悔送我了?”
颜喻闻言收回落在簪子上的目光,透着镜子与林痕对视,没多久就妥协了。
他拿过簪子,一边慢慢穿透林痕挽起的发丝,一边回答:“我若是后悔了,你又怎么会拿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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