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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意犯上(半里知途)


是颜喻回来了!
林痕瞬间打起精神,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压出的褶皱,又扯了下衣领才勉强满意,准备迎接。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粗暴地踹开。
十数个侍卫蜂拥而至,冲进房中,将他团团围住。
手臂被不由分说地反剪,林痕质问为首的官员:“你们什么意思?”
对方扬手展示手中的令牌:“传颜大人口谕,林痕勾结刺客,行刺皇帝,图谋不轨,即刻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林痕不可置信地摇头:“我没有!”
对方嗤笑一声,侧身做出“请”的手势,幸灾乐祸道:“林公子,请吧。”
其中定有什么误会,林痕奋起抵抗,想等颜喻回来再说,可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
争斗间,饭桌翻倒,碗盘碎裂。
静候了许久的饭菜还未及被人细细品尝,就已成狼藉。

自那天枯坐一夜,于凌晨下了令后,颜喻再没过问林痕的事。
但很多事情不用他问也会有人呈报。
比如审林痕的人是韩至,一个光是拿出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哭的人。
下人来禀时,颜喻正在练字,韩至二字未及落下,他的手臂就已不受控制地僵住,笔尖顿在宣纸上,洇染出一团刺眼的墨斑。
颜喻垂眸盯了那团墨点良久,才放下笔,将这张本就满是错字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段时间心烦意乱过了。
颜喻慢慢抬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可有用刑?”
对方是韩至手下的人,闻言毕恭毕敬地回答:“回大人,还没有,我家大人想听您的指示。”
“本官的指示?”颜喻重复了一遍,自嘲地笑了笑,也对,林痕毕竟是从他府里抓走的,京城上下也无一不知林痕是他放在身边宠的人。
韩至要询问他的意思,实在无可厚非。
颜喻闭了闭眼,道:“本官既已将人送过去,自然不会再出手掺和,转告你家大人,该怎样就怎样,不必徇私。”
未及说罢,对方脸上就浮现错愕,颜喻没再说什么,待人应了“是”就让人退下。
彼时正值深夜,身侧的灯火脆弱摇晃,把他的影子衬得淡淡的,映在身旁。
那里,是林痕为他研墨时时常站的位置。
目光在空荡处停留许久,颜喻才敛袖出了书房,走到寂寥的夜空之下。
他知那人为何错愕。
不过是这京城中,连个没有名号的小官小吏都知道,林痕那个少年是他最宠爱的,他也从不舍得让旁人动他分毫。
如今,却是直接狠心把人扔到阎王手里了。
可笑又荒唐。
很快,颜喻又彻底忙了起来,再没心思琢磨这些。
身处封地的诸王频频上奏,一边威逼着要个最终解释,一边又冠冕堂皇藏起尾巴说要进京来保护皇帝。
颜喻深知自己是不占理的一方,只能一遍遍来回周旋,又在被逼无奈之时许下年前必会给出满意答复的承诺。
之后,他便更加忙碌,直到程风来报,说已经查出济源山上刺客的来历,他们是被赵文毫雇来的。
“赵文毫?”颜喻听见这个名字,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和当年见面时那个面容浮肿的跋扈世家子对上号。
“正是,属下还得知,自济源山行刺一事出现后,赵大人就禁了儿子的足,此后赵文毫再没跨出赵府一步。”
颜喻想了想,感叹:“那想必是赵公子自以为是过了头,竟瞒着亲爹把自己送出去给旁人做了刀。”
“可惜我们目前只有两个刺客的口供,并无其他证据。”
颜喻闻言却笑了笑,道:“这不是正好给他们捏一个证据吗?”
程风不解,疑惑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我们不是还有个亟需解决的悬案吗?”
冬月中旬,距上次行刺事件不超半月,皇宫之中又有刺客闯入,直抵诸位公子的住处,意欲行刺。
幸好颜相未雨绸缪,早早就加强了皇宫戒备,是以刺客还未及伤害诸位公子,就被尽数抓捕。
先是众目睽睽之下,刺客身上被翻出赵府信物,又是审讯之时,刺客为保命供出幕后指使之人是赵家的小公子赵文毫。
闻及消息,颜相皇帝震怒,下令查封赵府,将赵渊一家打入大牢。
彻查赵府时,官员又在赵文毫的房间中翻出其与刺客密谋济源山刺杀的信件。
自此,赵家双重罪名彻底坐实,抄家灭族。
一连数日的筹谋忙碌像是耗尽了大半生气,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颜喻按了按胸口,抬眸向远处眺望。
入目是一片迷蒙的白,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悠悠扬扬下了一天,依旧没有止息的迹象。
颜喻披着狐裘坐在凉亭下,身边的炭火烧得正旺,他的手脚却还是一片冰凉。
刘通瞅着颜喻惨白的面色,倒了杯热茶推过去,见颜喻不喝,他就苦口婆心地劝道:“这钱大夫昨日刚强调过,少爷这几天不能再吹风,这雪也大了,咱回房吧。”
颜喻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刘通终于松了口气,正要扶颜喻站起来,就见纷纷扬的大雪中走来一个人。
颜喻记得此人,毕竟前几天刚见过一面,他推开刘通过来搀扶的手,问:“可是审出了结果?”
对方躬着腰,站定后匆匆忙行了一礼,道:“没有,韩大人说无论如何逼问林公子都不开口,只一直重复要见您,说见不到您他什么都不会说。”
颜喻闻言皱了皱眉,抿着无血色的唇没说话。
对方还在继续交代:“韩大人说接着用刑怕会伤及林公子性命,想问大人您可否愿意去一趟。”
“一句话都没交代?”
“正是,审问至今,只一直重复强调要见您。”
一片寒雪飘进来,落在指尖,颜喻垂眸,看莹白的雪花一点点消融,变成一滴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水珠。
刘通听说过韩至审人的手段,也不难想象林痕需要多大的毅力也才撑过了这些,让一个活阎王束手无策。
他离得近,能看到颜喻眸中的动容,道:“少爷要不就去一趟吧,是非因果总要见见面弄个清楚。”无论结果如何,都好过一个人在这黯然神伤。
后半句刘通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颜喻蜷了蜷手指,站起身,无力道:“带路吧。”
刘通听见,赶忙吩咐人去给马车添炭火,不然,他真的怕颜喻会直接晕倒马车里。
府门还没出,就又有人来,对方一身深褐色官袍,肩头厚厚一层雪,头顶冒着热气,明显是匆忙赶过来的。
邱勇见颜喻要外出,扬声阻拦:“大人,微臣有急事禀报。”
颜喻停住脚步,邱勇是他安排查抄赵府的主官,所谓急事应该是和赵家有关,可他又实在想不出在尘埃落定之后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他让旁人候在原地,自己上前几步扶起邱勇的手臂:“邱大人莫慌,随我去书房吧。”
邱勇摇头:“大人,赵府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就在这儿说吧,微臣怀疑林王也参与到了这次刺杀中。”
邱勇哆嗦着手从袖中掏出一枚红色玉佩,呈在手心。
颜喻只看了一眼就瞳孔骤缩,恍惚间似有一股恶寒笼住肉体,把他冻到僵硬,让他摆不出该有的疑惑表情。
邱勇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说:“大人您看,这是一枚由和田红玉打造而成的凤形佩,据老臣所知,此类玉佩举国上下只有一枚,就在林王妃手中,而这枚本该在溯城的玉佩,却出现在了赵府书房的密室中。”
天地皆白,对比之下,邱勇手中的红真的很刺眼。
过了良久,颜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有无仿造的可能?”
邱勇笃定摇头:“莫说这和田红玉何其难寻,就连这凤形非皇帝特允也是无人敢用的,再者,有一秘闻大人或许不知。”
邱勇把玉往颜喻眼前推了下,指着凤眼处让颜喻看。
“当年那枚和田玉并非全然无暇,而是有一道不算明显的裂痕,那裂生在中上部,不可弃也不可用,难倒了很多能工巧匠,直到有一人提出可将此裂作为凤的眼睛,或许能化瑕为瑜,作点睛之效……就在这,大人请细看。”
颜喻顺着邱勇的指引,寻到了那道很浅的裂痕,心中巨石也轰然压下。
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大人,林王驻守边关,一旦生有反心则非同小可,老臣请求大人暗中彻查此事,以便早做打算……”
等候着的几人快被冻僵了,邱勇终于将玉佩交给颜喻,转身离开。
“大人,是否可以启程了?”传话小吏见人走了,小跑到颜喻身后问。
颜喻没有转身,也不再往前走,他说:“不必了。”
“可……”
“你回去吧,转告你家大人,也不用审了。”
小吏不敢问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只得一脸茫然的离去。
刘通也很困惑,他走上前小心拍落颜喻肩头小小一层的白雪,正要安慰,就见几滴鲜红从眼前滑过。
落在地上,洇成一朵朵殷红的梅。
他后知后觉,手猛地一颤,急忙喊了声“少爷”。
颜喻抹掉嘴角的血迹,转头对刘通笑了笑:“没事儿,刘伯不用担心。”手却脱了力,玉佩滑进厚雪,不见了踪影。
“这……怎么吐血了……”刘通急出冷汗,吩咐完人去叫钱紫山,就蹲下找那枚滑落的玉佩。
颜喻往雪中静静看了两眼,脑中不合时宜地,蹦出那夜的风景,还有几句心动的话。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让我送给心上人……”
“想清楚了,想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颜喻,我心悦你……”
竟都是笑话。
真是讽刺。
颜喻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说:“不必找了,我不要了。”

第42章 “颜喻,我恨你”
破败的黑墙上开了个巴掌大的窗,白天或夜晚会有一缕细弱的光倾斜着投进来,成为常年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唯一的光源。
不过今天,伴随着光影进来的,还有细碎的雪花。
寒意浸骨,林痕却只穿了一身破败的囚衣,他在枯草垛上坐不住,现在只好蜷缩在墙角。
林痕拼尽全力把自己团起来,想找个依靠,可身后的墙面太冷了,他不敢靠。
他知道自己已经暂时熬过了一阶段,今天韩至已经派人去请颜喻了。
颜喻应该会来吧。
他在心中一遍遍组织着语言,让自己尽量言简意赅,好不浪费颜喻的时间。
因为他知道,年关已近,颜喻会很忙。
可是他等啊等,等到伤口流出的血都已经凝成一团乌黑,等到窗口飘进来雪已经在脚边垒成小小一堆。
颜喻还是没有来。
由希冀紧张到委屈绝望直至归于平静。
林痕终于在太阳再次升起时选择放弃。
雪已经停了,北风还在呼啸,纵使隔着厚厚的墙体,他还是能听到大风刮过的声音。
那些卷着荒凉的风好像吹到了自己身上,林痕又缩了缩身子,把头埋进臂弯,不再盯着牢房外漆黑的长廊望眼欲穿。
小窗投下的光影来到脚边,又慢慢遛走,窗外日月变换,又熬过了数个日夜。
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漆黑一片的走廊中传来脚步的声音,踢踢踏踏,林痕心脏骤然发紧,又在勉强看清粗制的衣角时归于平静。
来的是一位看守牢房的侍卫,他攥着哗哗作响的钥匙,不耐烦地翻出一个,怼进锁孔。
“林痕是吧,出去吧,接你的人在外面等你。”
林痕盯着慢慢敞开的牢房门,那明明代表着折磨的结束,可他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或喜悦。
只有茫然。
侍卫见林痕迟迟不动,烦躁地踹了下牢门,牢门撞到墙壁又反弹,发出刺耳的声响。
其余关押着的犯人听见声响,瞬间变得躁动,哀嚎变天,夹杂着辱骂。
林痕默然起身,拖着脚步走了出去。
牢房的走廊很长,两边只有零星几盏顶着微小火光的油灯。
暗黄的火苗中像是圈着一层淡淡的蓝晕,照着两边往外抓挠的手,以及靠在木栏上拼命往外挤的脸。
那些人一声声叫唤着,索命似的。
林痕浑然不觉,他抱着一丝微弱的希冀,慢慢加快了脚步,等看见光亮处,他又不敢往前走了。
侍卫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雪还没有化尽,正是最冷的时候,林痕的手脚像是没了知觉,走得踉踉跄跄。
看清等在外面的人时,林痕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倒是谈不上失望,毕竟心中早有准备。
“他们怎么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了?”钱守看着与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的林痕,不敢置信地问。
林痕摇摇头,走到他身边:“你怎么在这?”
钱守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披风裹住林痕,带人往外走:“说来话长,我们先离开这,路上我再给你解释。”
林痕点点头,随钱守坐上马车,走上回客栈的路。
马车上,钱守掏出个汤婆子扔到林痕怀里,见人惨白的脸勉强好些,才交代了来龙去脉。
“其实就是五年之约到了,诸王都要派人来京城接自家儿子回家,因着有权有势的亲王的儿子基本上都死了,留下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公子,知道他们掀不起风浪,所以颜喻就同意了。”
钱守提到颜喻的名字,下意识看了林痕一眼,想窥探点林痕的反应,毕竟他来京城这几天,可听说了不少林痕和颜喻的花边故事。
可惜他没能得偿所愿,林痕很平静,只是黑长的睫毛垂下去,不可控制地颤了颤。
“不知是不是你爹听说了你和颜喻的关系,并没有安排人来接你,没办法,我只好亲自来。”
林痕点了点头,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城门一开,我们就走。”
得到回答,林痕便不说话了。
到了客栈,林痕潦草收拾了自己一下,就出了客栈。
来到颜府门前。
时间尚早,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守门的小厮原先还在打瞌睡,见到他瞬间就清醒了,双目戒备着抓紧手中的兵器。
林痕没有闯,只是站在门外等,颜喻总要出府上朝的。
凌晨时,空荡的街道终于有了一丝声响,是颜喻的马车回来了。
想必是昨夜宿在了宫中吧,林痕想着,攥紧手心回身,目光盯着慢慢停下来的马车,以及微微晃动的车帘。
他全身僵硬,唯有目光随着掀开的帘子慢半拍地移动。
颜喻从马车上下来,他穿了一身黑色便衣,头发半束,除去被发簪挽着的,其余的都自然垂在背后。
随着动作,有一缕滑到胸前。
对方抬眸看过来的瞬间,林痕紧张到喉咙发紧。
他确定颜喻看见他了。
因为对方弯腰钻出马车站起身时,视线扫过了他,动作也随之几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但颜喻的神色没有丝毫的改变,踩着脚凳下来后便像根本没看见他一样,径直往前走。
林痕一慌,急忙抓住颜喻的手臂,力道很大,把人攥疼了,颜喻皱眉回看他。
向来淡淡的眸光中第一次充满厌恶,林痕被刺得一愣,明明解释已经在心底重复了千百遍,却因这一道目光忘了彻底。
心脏像是停跳了,思绪也滞缓得厉害。
林痕只知道要死死抓住眼前人。
可颜喻甩袖,要把他挣开,他慌乱中找到自己的声音:“颜喻……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我从来都没有把腰牌给别人。”
可颜喻根本不听,要走,林痕只好把另一只手也抓上去用力挽留。
他知道一旦放手,他就真的会失去这世界上唯一还会对他好的人了。
不行,他不能接受。
他明明……要和颜喻一辈子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拿到的腰牌,可能……可能是济源山上遇刺的时候,我把腰牌搞丢了,让他们捡到,仿造了个假的,然后……”
林痕摇着头,努力组织着语言:"颜喻,颜喻……你知道的,那些守卫认识我,他们对我的排查不严的,对方要是易容成我的样子就会很容易混进去。”
林痕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那几天的具体细节,生怕自己错过哪怕一个再微小不过的点。
他惶恐地去看颜喻,想从对方的反应中汲取一丝反馈,却发现颜喻出奇的平静。
林痕怔住,大脑轰地一下成了空白。
林痕愣了好一会儿,才无助地说:“你其实都知道的……对不对?”
颜喻漠然地看着他,这一次连厌烦都懒得给了,只是一汪让人窒息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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