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乌见浒杀了你们老宗主,”容兆道,“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对方迟疑不决,容兆却无多少耐性:“若无凭无据,闹到仙盟长老面前,你诬陷一宗宗主,想清楚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我有!我有证据!”车外之人红着双目道,“老宗主陨落前,曾趁乱送了一枚玉简传音给我,里头是老宗主的最后之言。”
他双手递上玉简,车旁妖仆接过递进车里。
容兆拿到手中以灵力随意一抹,打斗乱声中响起声嘶力竭的怒斥:“你这畜生,你弑父夺位,你不得好死、必遭天谴!”
确实是乌曹的声音。
听罢容兆暗忖片刻,神识里忽然响起传音:“喝酒,去吗?”
他心思转了个弯,问:“乌宗主的正事做完了吗就想着喝酒?”
“能有什么正事,”乌见浒浑不在意,“听这些人倚老卖老说些废话,不如去喝酒。”
容兆这次痛快答应了:“去哪里?”
乌见浒笑了声,报了间酒楼名:“一会儿见。”
断开传音,容兆重新将玉简封印,收了起来。
“还请云泽少君帮我,带我去揭穿恶人!”车外之人恳求他。
容兆无动于衷,手指随意一点,便有他的侍从上前,迅速将人制住。
他不带起伏的声音吩咐:“送去望川阁,让他们好生把人看着。”
戌时,容兆踱步上酒肆二楼,推门之前抬起的手停住。
里间传出声音:“来了为何不进来。”
容兆推开雅间门,便见那人坐于窗边桌前、灯火葳蕤下,正在倒酒。
他走上前,居高临下看去,乌见浒伸手示意:“坐吧。”
容兆坐下,接过乌见浒递来的酒杯,盯着他的眼,将酒倒进嘴里。
乌见浒嘴角噙着笑:“云泽少君可真不好请,这么多日了,今夜终于肯赏脸赴约。”
容兆捏着空了的酒杯在指间,问他:“你从来这般?”
“哪般?”
“我行我素、随心所欲。”容兆说得直接,先前之事,他意外又不意外,弑父夺宗主位,虽听着惊世骇俗,若是乌见浒做出来的,似乎又没那么叫人费解。
乌见浒坠在他漆深眼眸里,暗暗可惜这双眼睛这般漂亮,却少了些温情。
他也倒了口酒进嘴里,懒洋洋地道:“那得看你指的是什么。”
“请我喝酒呢?”
乌见浒想了想,答:“那就是兴之所至吧。”
“乌见浒,”容兆略不悦道,“我最讨厌轻狂之人。”
乌见浒看着他,眼中笑意收敛:“所以呢,云泽少君要我如何待你?”
沉默对视须臾,容兆开口:“乌见浒,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做什么?”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想做什么,”乌见浒也问他,“云泽少君会告诉我?”
他们都不会。
静了静,容兆起身欲走,乌见浒伸手一攥,将人拉向自己。
他微仰起头,捏紧容兆手腕:“才来就走?”
容兆蹙眉,对上他沉下的眼,愈觉不快。
僵持片刻,容兆上前一步,跨坐乌见浒身上,将人推向椅背欺了过去:“乌见浒,你不要得寸进尺。”
“容兆,现在是你在得寸进尺。”乌见浒提醒他,不待容兆说,继续道,“想请你喝杯酒都这般艰难,你还真是一点不惦念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
容兆嗤声:“风流成性之人,有何脸面说这种话?”
“风流成性?”乌见浒像听到了极其新鲜的词,咀嚼了一番,不能苟同,“与人去乐坊喝个酒、听个曲便是风流成性?容兆,你这拈酸吃醋的劲够大的啊,这都几日了还记着呢?”
容兆却不吃他这一套,垂下的视线缓缓逡巡,自上而下地扫过他眉眼——藏了几分讥诮的轻佻,掩不住天性里的寡情凉薄,一如自己自那幻境里时就生出的直觉。
他贴上去,呼吸交错,沉了嗓音:“乌见浒,你比幻境里的那个,远远不如。”
乌见浒抚上他面颊,轻擦过鬓边:“你也一样。”
花非花、雾非雾,如梦一场、怅然若失的那个,并不只有容兆。
各自藏了三千心思,诸多防备和算计,谈何夫妻情分、亲密无间。
贴得这般近,有如耳鬓厮磨,却是假象。
愈是靠近便愈清醒知道,眼前之人终非梦里人。
容兆忽觉意兴索然,自乌见浒身上起来,后退开。
“酒不喝了,我回去了。”
乌见浒没再留他,一句话未说,看着他离开,冷然阖目。
转眼半月,大比日益激烈,秋日寒凉也挡不住如火如荼之势。
容兆缓步行走在山林间,林中云雾弥漫、溪水潺潺,逐渐将那些喧嚣阻隔在外。
他在一处水榭间停步,抬眸望向前方奔涌而下的山瀑,略微失神。
少顷,身后妖仆上来,小声禀道:“公子,人请来了。”
容兆敛回心神,回身看去,年轻剑修被人带进来,抱拳与他行礼:“见过寻云泽少君,在下池睢,早闻云泽少君侠名,久仰了。”
容兆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打量来人。
这人年岁不大,看着却颇为稳重,身上有剑修者独有的傲气,倒不惹人厌。
“那夜在江上幸有你出手助我,多谢。”容兆道。
“应当的,云泽少君也是为救人,我却没做什么,”对方谦逊道,“那夜能亲眼得见云泽少君的风姿,便也值了。”
“我见你虽是散修,却剑意凝炼,实属难得,之前可有拜师?”容兆问。
“不曾,”池睢解释道,“少时机缘巧合偶得两本剑谱,靠着自行摸索,才有今日。”
容兆略感意外,双系灵根天赋并非绝佳,能靠自行摸索练出剑意,想来离不了聪颖勤奋,这样的人更难得。
“你有否想过入宗门?”他便也不拐弯抹角。
剑修神色犹豫:“我习惯了独自修炼,不受拘束,若是拜了师,免不得有诸多规矩束缚,怕不适应。”
“自行摸索起步时确实不难,但越往后若无人指点迷津,怕越是困难,”容兆提醒他,“再厉害的散修,也无可能靠自己得道升天。”
“我自然知道,只是……”
容兆未多说,抬手以灵力在虚空拂出一句剑诀,示意对方:“可能参悟?”
池睢望去,目光停住——
【万斛珠玑、惊风掠雨,深柳一溪、翠于青烟。】
如此意象化的剑诀,轻易不可解,他屏息凝眸深思,竟如入定一般,果真是个剑痴。
容兆耐着性子等,榭外飞瀑坠入山溪,如滚珠落玉,是静谧山林间唯一的声响。
两刻钟后,池睢遽然睁眼,执剑飞身而出。
剑意倾泻,挑起水瀑四溅,搅动风起云涌,一时溪泉翻滚、浪奔不止,皆罩于其下,几息过后,剑势由急转缓,向四遭漫溢,更似翠柳拂风,自那凌厉剑意里带出几许绕指柔情,破阵于无形。
最后一缕剑意收敛,山瀑、溪泉归于平静,又是先前模样,溪间飘了几朵落花,昭示方才那一幕并非幻象。
池睢落地回来,容兆赞许道:“两刻钟便能参悟这句剑诀,你确实了得。”
“云泽少君谬赞,”对方稍一迟疑,问,“不知这句剑诀,是出自何剑法?”
容兆不答,只问他:“你觉得这句剑诀如何?”
池睢想了想,道:“初看平平无奇,细思别有玄妙之处,若是能多些时间思量,或能有更多感触。”
容兆肯定道:“你在剑道上的确颇有天分。”
他没有说这句剑诀出自上炁剑法,虽是第一层里最简单的一句,但寻常剑修能在两刻钟内有所参悟,已是难得。
至于当日在那幻境里,他与那人却只用了半日,就已突破了这剑法第一层。
那时那人也曾以长剑挑开飞瀑,隔着漫天水雾,以剑气挽花,赠予他。
“这套剑法应当十分精妙,只观这一句剑诀,便知非同寻常。”池睢赞叹不已。
容兆思绪回来,直言道:“你若愿入元巳仙宗,我自会告诉你这是何剑法。”
见池睢仍有犹豫,他又道:“入了本宗并非定要拜师,门内弟子众多,若无师门,皆为宗主记名弟子,可同享宗门资源,也无那些过多拘束。”
便是他自己,因他那位师尊非是剑修,虽为他师尊,实际却没教过他什么。
对方显而易见被他说动,却又不解问:“为何是我?擂台赛尚未开始,我最后能拿到什么名次也说不准,元巳仙宗若想收徒,定有无数人求之不得。”
容兆不想多解释:“我方才说了,你在剑道上颇有天分,没必要等到擂台赛之后。”
池睢稍稍定下心:“云泽少君说的,可做得准?”
“自然做得。”容兆道。
收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入宗门做记名弟子,这点小事,他甚至不用知会莫华真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要推辞便是不识好歹了,池睢终于下定决心,拱手道:“承蒙云泽少君看重,在下不胜荣幸,日后入得仙宗,定当勤学苦修,不辱宗门。”
容兆颔首:“好。”
待人离开,他在原地驻足片刻,传音出去:“来了不打算出来吗?”
水榭外不远的高大乔木上,乌见浒侧身倚坐树冠,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低眼看过来。
目光交汇,皆是冷而沉的眼眸。
乌见浒跃身而下,并未上前。
“云泽少君好兴致。”他的嗓音冷淡,更似讥讽。
容兆平静问:“乌宗主为何在这?”
“路过。”乌见浒道。
这便是连借口也不屑找了,容兆抬眸,定定看他——
这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轻狂傲慢、玩世不恭的,这样冷着脸敛眉沉目时,却是他本来面貌。
“你要招那个剑修入门?”乌见浒直言问。
“你既然都听到了,”容兆道,“何必多此一问。”
“招入门,然后呢?”乌见浒语气强硬地追问。
不待容兆蹙眉,他寒声道:“你打算将上炁剑法教给他,容兆,我同意了吗,你敢这么做?”
容兆听着他质问之言,容色如常:“需要你同意吗?”
“上炁剑法,是你我一起拿到的,”乌见浒提醒他,“归属我们俩人,你无权擅自教与他人。”
“你也管不了。”容兆无意与他争辩这些,自己决意要做之事,没人能阻拦。
“你指望靠他助你突破剑法第十层?”乌见浒嘲弄起来,“就凭他?”
容兆:“总得试试。”
上炁剑法是双人合修剑法,这大半年他尝试过无数次,深知以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再进一步,欲突破那剑法第十层必得靠他人辅助。
池睢有多少能耐、能做到哪一步,他确实保证不了,但不试一试,总归不甘心。
“你就一定要这样?”乌见浒的眼中不掩失望,“当初我问你是否合作,你说不了,如今你宁愿信任一个外人,也不肯选择我?”
“外人,”容兆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问他,“乌见浒,你又要与我说夫妻情分那一套?”
不等乌见浒说,他目露讽刺:“不觉可笑吗?你我之间,说得上几分夫妻情分?若言信任,你才是最不可信之人。”
乌见浒神情愈沉:“我不可信?”
“不然呢?”容兆没有犹豫。
在那幻境之中,他全心全意信任依赖他的道侣,但假的便是假的,出了幻境,情爱便是最不值钱之物,更遑论虚情假意。
“乌见浒,”容兆微扬下颌,“你与那位萧氏大皇子在合谋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一宗宗主之位不够满足你?”
“我能图谋什么?”乌见浒全无心虚,“便是有,与我们之间的事又有何干系?”
“你怕是忘了,我是元巳仙宗之人,”容兆一字一字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乌见浒直视他的双眼,容兆在人前从来如此,大义凛然、不露辞色,见识过他最真实的另一面,却只想用力撕开他这道貌岸然的虚伪表象。
片刻,乌见浒倏尔笑了:“元巳仙宗?容兆,你在元巳仙宗是什么尴尬地位,你心中有数,你那师尊知道你这么一心向宗门吗?”
容兆不为所动:“那又如何?我终究是元巳仙宗人,你才是外人。”
乌见浒意识到,这句才是他的肺腑之言——容兆视元巳仙宗为囊中物,其他有意染指之人,皆是与他为敌。
“我说我帮你,你不信?”
“是帮我还是借我的名义打元巳仙宗的主意?”容兆一句话揭穿他,“乌见浒,你当我是傻子?便是上炁剑法,自你回去继任宗主之位,这几个月你以收徒为名考察过多少你门中弟子,又新招揽了多少修士入门,需要我明说?怎么只许你做得,我却不能做?”
说到最后,容兆竟也笑了,分明是讽笑,那点笑意落进他眼里时,却如秋水生波。
乌见浒微微敛眸:“你是在我这安插了多少眼线,连这些也知道?”
容兆不答。
“我没以上炁剑诀教过旁人,”乌见浒喑声道,“至少今日之前,我没有这个打算。”
“没想到乌宗主也有犹豫不决时,”容兆说着,眼底情绪难辨,“所以今日我便帮你下定决心,有何不好?”
“你说得对,”对峙良久,乌见浒终于认同了,“有何不好。”
他后退两步,最后道:“照旧,各凭本事,那便走着瞧吧。”
乌见浒已飞身而去,容兆凝目未动。
飞瀑渐开的水珠沾上他的眼,长睫微颤,有一瞬间他恍惚以为又落了雨。
却是错觉。
擂台赛进行到第三日,容兆难得随莫华真人一同出现在观战席。
才坐下便有仙盟长老笑道:“这段时日一直不见你,还以为云泽少君对这大比无甚兴趣,也是,如今这些年轻人,可比不得你们当年了。”
容兆温声道:“前几日也有来,人太多了,便只在外围看了看,我观今次大比也有不少好苗子,萧大皇子的表现便很不错。”
他说的萧檀出人意料地一路挺进了擂台赛,莫华真人心下不快,面上却不好表露什么,还得笑着附和。
萧如奉面有红光,嘴上说着“浑小子运气好罢了”,难掩得意。
想来这一次大比后,萧檀在羌邑地位将今时不同往日。
另边座上,神情懒淡的乌见浒侧头瞥了一眼过来,容兆有所觉,但未理他,目光落向下方试台。
上百擂台同场比试,守擂十日,十日后最终的擂主便是大比的前百名,之后再百人混战决出最终名次。
前头三日擂主更换频繁,也有一连守了三日的,池睢便是——年轻的散修剑修,表现如此出众亮眼,很难不引人注意。
有长老盯着他那台看了半日,捋着长须感叹道:“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瞧这散修小小年纪,能在剑道上有此建树,实属难得,倒是颇有乌宗主和云泽少君当年的风采。”
在座众宗主长老们闻言,目光聚集到池睢身上,议论纷纷。
一直未出声的乌见浒忽然开口:“差得远。”
萧如奉第一个笑了:“乌宗主如此自信,是觉得这小散修比你当年差得远?”
乌见浒垂眸看向台上,眉梢间压着冷峭:“我说的是,比云泽少君当年,差远了。”
这话听着怪异,像有意奉承容兆,但以他俩的关系,从前乌见浒可不会这么说。
长老们俱都笑了,便有人问容兆:“云泽少君,你觉着呢?”
容兆很平静地道:“当年之勇,何必再提。”
于是众人又称赞一番他谦逊,乌见浒嘴角弯起讽刺弧度。
他道:“云泽少君意欲招揽他,自然觉得他不错。”
莫华真人闻言拧眉,问起容兆:“当真?之前怎未听你提过?”
“是有这个想法,”容兆低声解释,“我见他剑道上颇有造诣,问过他是否有意入仙宗,只是招揽一个门内弟子,便未与师尊禀报。”
既非收徒,莫华真人纵然心有不满,到底未多言。
不但是容兆,在座不少人都起了心思,意欲将人收入门下,这散修看着便是个好苗子,擂台赛过后必成香饽饽。
台上比试还在继续,池睢又一次以剑意将上来挑战的对手掀下台,狂风过境后,持剑落地在试台边缘。
四周围观之人众多,一片喝彩声。
长老们频频点头,乌见浒却偏过头,淡淡说了句:“违规了。”
萧如奉问:“谁违规了?”
“这个散修,”乌见浒道,“刚落下时身体触到了试台边缘结界。”
长老们有些意外,有人道:“你看错了吧,若是触到了,边缘结界该会有反应才是。”
“只有半息。”乌见浒目色冷淡,语气却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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