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常柏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小女仰慕乌宗主已久,我从前也十分欣赏乌宗主年少有为,若是能结两姓之好,自然是件美事,不知乌宗主你意下如何?”
他原本没想过乌见浒会拒绝,就不说他们两家结盟的诸多好处,他女儿生得千娇百媚,有仙盟第一美人之称,求娶之人无数,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美色诱惑?
但现下乌见浒这沉吟不语的模样,确实有些让他心里打鼓。
便听乌见浒问:“昨夜云泽少君飞身入地晦离火中救回的姑娘,听闻便是桑岛主的女儿,若是以身相许,似乎不应该许到我身上吧?”
“噗。”这下当真有看热闹之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桑常柏涨红了脸:“这是两码事,云泽少君救了小女,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但婚姻大事,还要讲个你情我愿、情投意合……”
“我倒是不比云泽少君,”乌见浒头一次在众人面前自谦,“云泽少君素有美名,我却是个浑不吝的,难为岛主你看得上我。”
论起来,分明容兆这样的端方君子才是佳婿良配,但一个尴尬的大宗门宗主首徒,哪比得上实打实的一宗之主,桑常柏的心思人尽皆知,却没想到是乌见浒自己挑破,让众人看了这出笑话。
奚彦愤愤不平,瞧那桑常柏十分不顺眼,小声与容兆嘀咕:“他以为他女儿是谁,说嫁就嫁,自己不要脸也不顾忌女儿的面子,当众提亲真不怕被人笑。”
容兆面无表情地倒酒进嘴里,一句话未说。
桑常柏还想解释,乌见浒搁下了手中酒杯,歪过头,眼里噙上点笑,银色发带随风摆荡。
“不好意思啊,桑岛主,你的美意我心领了。
“但我已有妻,恕难从命。”
乌见浒话出口,又是一片哗然。
连他身旁几位灏澜剑宗长老也是一愣,小声问他:“宗主,你几时娶了妻?”
旁人更是不信:“乌宗主当真有妻?以前怎从未听你说起过,也没见你把人带出来啊?”
桑常柏面色尴尬,瞪着乌见浒似不可置信。
乌见浒笑笑,正经道:“千真万确,我与他早已结契,道侣性子低调,不愿在人前露脸,日后若有机会,再介绍给诸位。”
这便是说他不但成了亲,还与人立誓结契,是一点转圜可能都没有了——这等事情自然作不了假,就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能让乌见浒这般性子的人心甘情愿与之结契。
周遭议论纷纷,乌见浒笑而不语,回眸间对上容兆平静目色,举杯与他示意。
须臾,容兆捏起酒杯,凝视着那人,与他一块仰头喝下这杯酒。
大宴继续。
这一出插曲又给众人添了不少谈资,奚彦却整个人都蔫了,如同受了莫大打击,闷头喝起酒。
“你再喝下去醉了在人前失了仪态,师尊过后又得罚你。”容兆凉声提醒他。
奚彦哀哀怨怨地抹了一把脸,依旧不愿相信:“乌宗主怎么就成亲还跟人结了契,他这样的天资,谁配做他的道侣,谁配啊?”
身后几个同门弟子也在低声议论:“娶妻生子也就罢了,但不是说修行天资越出众者,越无可能与人结契被拖累吗?这位乌宗主倒是特立独行。”
“倒也不尽然,若是能找到与他同样天赋之人双修,于修行之事只有益处,何乐不为?”
“你说得倒轻巧,同辈修士里除了云泽少君,哪还找得到能与乌宗主匹敌之人。”
“那倒也是。”
容兆轻抚杯盏沿口,也生出了些许醉意,听着那些聒噪之言,他侧过身以手支颐,在这秋日凉风里,惬意阖眼。
乌见浒目光落在他身上,轻轻莞尔,倒酒进嘴里。
后头奚彦这小子当真喝醉了,一直嘀嘀咕咕,心有不甘。
回程等车时他们又碰到灏澜剑宗一行人,醉鬼侧头瞧见前边不远处的身影,张嘴便叫:“乌宗主!”
乌见浒回头,先看向的却是他身旁的容兆,再瞥向奚彦:“奚少宗主有事?”
“乌宗主,你那道侣是什么样的人啊?”
大庭广众下,直白问起他人私隐,这小子也不嫌臊得慌。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俱又好奇,纷纷竖起耳朵,只见暮色下那人笑容散漫却也倨傲:“自然是,我看得上的人。”
容兆先一步上车,带上车门。
奚彦一愣,回神下意识朝后看去,方才那一瞬,他似乎听到了大师兄的一声轻笑,仿如错觉。
翌日,大比正式开启。
这是仙盟最热闹的盛事,各大小宗门考核展示弟子实力,也有众多散修参与其中,以求得那些大宗门的青睐,博一个入门机会。
容兆这次未亲身参与,每日会去比试场转一圈,看个几轮便离开,少与人打交道。
晌午他走上崖边栈道,下方比试场上正热闹,上百试台上同时上演鏖战,快则一两刻钟决出胜负,慢的或能打个一整日依旧胶着。
容兆目光落向其中一个试台,不动声色地观望——
年轻的剑修才上场,便被对手释出的灵力攻击震得后退数丈,却见他不慌不乱,长剑持稳在手,剑尖一路碾地溅起火花,将对方灵力一并碾下,停下的瞬间他长剑一挑,飞身而上,反守为攻。
“一直盯着那剑修,云泽少君难不成看上他了?”
乌见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容兆没有回头,这人上前来与他并肩,也向下瞧了瞧,台上那与人激战正酣的剑修,正是那夜在江上,出手助容兆救人的那位散修。
他微挑起眉:“看着倒是有些本事,可惜运气不太好,碰上的对手修为境界比他高不少。”
容兆自然知道,他已经连着看了三日这散修与人比试,确实是难得一见天赋颇高的剑修,无门无派全靠自己摸索,能凝炼出剑意实属难得。
乌见浒侧身倚着栈边扶栏,见容兆看得认真,问他:“真看上了?打算将人招入门?”
容兆不答,乌见浒“啧”了声。
这一场比试看着没这么快能结束,容兆分出点心神,偏头意味不明地瞥向身边人:“乌宗主不与其他那些宗主长老们在下方观战席坐镇,来这里做什么?”
“你呢?”乌见浒盯着他愈显秾艳昳丽的脸,连睨着自己时的眼神都似骄矜,叫人格外心痒,“为何一个人躲这里?”
“清净。”容兆的视线落回下方。
乌见浒认同道:“一样。”
半个时辰过去,台上缠斗得愈显激烈,那散修剑道了得,于修为境界上的确差了对手不少,饶是这样,一来一回间,竟也不落下风。
“不过这么斗下去,终究是修为高者耗得住,他最后必然要输。”乌见浒随口评说。
容兆未出声,只见那人又一次释剑,并不凌厉逼人,更如春风化雨,密密绵绵的剑意随剑风扫出,攻击性不强,迷惑性却十足。
对手果然掉以轻心,没有第一时间做出防范,趁势而上,反落入其中,待到被那无处不在的剑意包裹、绞入,发现自己上当,已然晚了。
那人眼神一凛,剑势陡然变了,煦风转为疾电,瞬间刺开了对方防御,修为比他高出两个境界的对手猝不及防,被随之而来的强悍剑意击中要害,震飞出去。
这下便连乌见浒也稍觉意外:“挺有意思,他还会这一手。”
“本事不错。”容兆道。
乌见浒看他一眼,笑笑不再多言。
说话间,莫华真人和萧如奉一齐出现在下方观战席,好巧不巧,奚彦和萧檀抽中了今日同台比试,再有半刻便要上场。
前头三日奚彦一路顺风顺水赢得轻松,不但莫华真人满意,这小子自己也自信心高涨,今日的对手虽是萧氏大皇子,但这位天资差灵根杂,修行多年修为不过尔尔,并未叫奚彦放在眼里。
萧如奉是不想来的,就怕萧檀一会儿输得太难看,让自己颜面扫地,又不好不给莫华真人面子,他二人坐在一块,互相恭维,一个志得意满,一个心有不快却不能表露。
“你小师弟看着信心十足,你师尊似乎也认定了他这场必赢,”乌见浒的视线扫过下方众人,语气莫名,“倒也不怕大意轻敌。”
容兆的目光转向他:“大意轻敌?连萧如奉自己都不看好他儿子,乌宗主难不成觉得这位萧大皇子有特别过人之处?”
他的话里分明存了试探的意思,乌见浒却不接这茬:“云泽少君有否提醒过那位奚少宗主,他的对手会用蛊?”
“有何必要?”容兆看去,那俩已飞身上台,各自摆出进攻姿势防备对方,“反正,他也不敢在比试台上堂而皇之地下蛊。”
乌见浒却道:“那倒也未必,蛊术不能用,惑术呢?”
话音落下,下方俩人同时动了,灵力对撞,手中灵器一齐甩出。
他二人用的皆是鞭子,奚彦是软鞭,萧檀手里的则是一条九节鞭,品级不相上下,裹着灵力纠缠在一起时,气势倒是不差。
但奚彦是双系灵根,萧檀却只是三系杂灵根,修为等同时,灵力强弱高低立现。
却见萧檀不慌不乱,在奚彦接连不断的灵力攻击下来回闪避,虽无还手之力倒也不显狼狈。
奚彦只想速战速决,招式劲疾迅猛、猎猎带风,他到底年轻气盛,见迟迟未能得手到后面便有些急躁,出手间逐渐乱了章法,被萧檀寻得机会跃身而起,避开落下的攻击径直落至了他身后。
不待奚彦反应,萧檀手中多出一柄玉箫,箫声顿起。
那箫声时而悠扬,时而急促,绵绵不断。
奚彦像被定在了原地,先是不断甩头,之后便开始胡乱释出攻击,竟都冲着他自己去了。
观战席上莫华真人陡然变了脸色,几乎坐不住,萧如奉紧绷的脸上却渐露出了笑意。
“你小师弟中惑术生出幻象了。”乌见浒提醒身边人,看热闹一般。
容兆神色不动,盯着台上的动静——
确实是惑术,蛊惑相生,但蛊为邪术,惑术却不是,习惑术者未必懂蛊术,习蛊术者却必精通惑术,而萧檀,显然是个中高手。
奚彦眉心额带上的玉石灼热滚烫,正不断闪现亮光。
乌见浒忽然道:“今早出门时,碰到奚少宗主,与他闲聊了几句,他说这条额带是前几日云泽少君你送他的,是件不错的灵器。”
“乌宗主想说什么?”容兆淡定道。
乌见浒轻弯唇角,盯着他的眼睛:“濯清神识,使人耳聪目明,确是样好东西。”
容兆没吭声。
“然一旦中了惑术,神识越清湛者越易深陷其中,”乌见浒的声音稍顿,又继续,“抽签结果是一早就出了的,你早知奚少宗主会对上那位萧大皇子,也心知萧檀必定精通惑术,却有意送了这样东西给奚少宗主。”
容兆漠然移开眼。
下方“轰”一声响,奚彦已被己身灵力攻击掀下试台,这场萧檀赢了。
乌见浒对胜负毫无兴趣,只看着面前人:“云泽少君,你小师弟怎么得罪你了?以他的修为和资质,瞧着也不像最后能拿到什么好名次的,用得着这么整他?”
容兆的目光落回来,停了一瞬,似笑非笑:“你猜。”
又是这句,这便是认了。
乌见浒盯着他眼底那一抹亮色,有种自己也中了惑术的错觉,是容兆给他下的惑术。
“很不待见你小师弟?”
“是啊,烦人得很,”容兆回视他的眼,“不自量力,总是惦记我的东西,和,我的人。”
乌见浒悠悠笑起来:“容兆,你还真是——坏透了。”
晌午,容兆正阖目小憩,妖仆进来禀报,仙盟长老们传他去议论事殿问话。
容兆觑开眼,妖仆小声道:“应是问那夜江上花船起火之事,宗主也在。”
容兆“嗯”了声,没有立刻动。
妖仆便又说起外头来的消息:“这几日萧如奉春风得意,宗主则多有不快,得知少宗主的那条额带是公子您所赠,还特地问过少宗主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不过也没问出什么。”
奚彦那小子这一场输得颇狼狈,之后被打击得一蹶不振,很快便在大比中淘汰,连擂台赛都没撑到,离莫华真人的期望相去甚远。
倒是萧檀,虽灵根杂弱修为不济,却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惑术,一路过关斩将,很是让萧如奉在人前涨了脸。
容兆心不在焉地听,他师尊对他生出怀疑,也只是怀疑而已,一条额带证明不了什么。
他本是好意,是奚彦自己不走运,碰上了会惑术的对手,怎能怪他。
这点事情不必容兆放在心上,但仙盟众长老想见他,却不能不去,起火之事尚未查明,总不会轻易揭过去。
待妖仆说完,他随意一掸衣袖,起身:“走吧。”
问天峰山腰处的殿宇,是仙盟众宗主长老们的议事之所,容兆进门时,众人已在此等候他多时。
乌见浒身为灏澜剑宗的宗主自然也在,抱臂倚在一旁,一派闲适,在一众神情凝重的长老中间,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落过来,流连在容兆身上。
容兆未理他,上前一步,拱手先行了一礼:“见过众位长老。”
莫华真人示意他:“那夜江上发生的事情,你再详致与大伙说一遍吧,尤其你进去火中救人时,有无发现什么异状,仔细想想。”
那夜的事情疑点颇多,更像是人祸,巡卫所失职不假,但究竟是何人所为总得查清楚。
容兆却不配合,三言两语说完,问便是不知道、不清楚、只顾着救人旁的都未注意。
“将人救出后我便走了,并未察觉到不对,当时江上烟熏火燎,本也看不清什么。”
众长老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有人问:“你进去救人时江上花船才起火不久,怎会半点异状都未察觉?”
“那位女修当时昏迷在船舱中,情形不妙,我着急将她带出来,没顾上别的,当时江岸行人众多,倒不如问问他们有否看到什么不寻常之事,”容兆说着,抬眼望向前方过于悠哉的乌见浒,“乌宗主当时便也在场,他应该看得更清楚些。”
被祸水东引的乌见浒微微扬眉,萧如奉问他:“乌宗主?你当时真的在场?先前怎未听你提起过?”
“你们几时问过我?”乌见浒张嘴便道。
众人:“……”
容兆出来时已近傍晚,之后的议事不需要他参与,他又一问三不知,留下来也无意义。
殿外有不少巡卫所的兵卫,这段时日大比,陇川郡城里城外都加强了戍卫,及至山脚才清净下来。
上车前容兆忽然停步,望向旁边隐有响动的密林,目光一顿,吩咐侍从:“过去看看。”
他上车等了片刻,不多时便有人来报,在林中抓到个鬼祟之徒,听闻车上之人是云泽少君,坚持要见他。
“寻个隐蔽处,把人带来。”容兆吩咐。
往前行了一段,至无人山道废弃的驿亭前停车,来人被带至他跟前。
容兆未下车,隔着帘子打量车外之人——相貌还不错的年轻男修,修为瞧着却一般,战战兢兢的模样,神色间又隐有些孤注一掷。
“车中可是云泽少君?”那人小心翼翼地问。
半晌,容兆开口:“你是何人?”
“我、我想见仙盟众长老,不知云泽少君可否帮忙引荐?”
“原因?”
对方有些犹豫:“……您若是肯带我去见仙盟长老们,自会知道原因。”
“那便算了,”容兆吩咐自己人,“鬼祟之徒,料理了吧。”
那人一惊,慌忙道:“别!别!我说,我是灏澜剑宗乌老宗主的人,我来这里,是想向仙盟长老们告发那位新任乌宗主弑父夺位,血洗玄极殿!”
容兆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车外之人咬咬牙索性直说了:“那夜少宗主带人闯入玄极殿,宗主还在闭关,正要到突破的关键时刻,少宗主将玄极殿上下屠了个干净,强行冲开了宗主洞府的结界,宗主在进境之时被打断,力有不逮,死在了少宗主的剑下!
“门中那些长老不知内情,他本就是少宗主,慑于他的威势,最后便让他得逞如愿登上了宗主之位!
“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又不知宗门内那些人谁可信谁不可信,故而来这里,只愿当众揭发那位少宗主的恶行,给乌老宗主讨个公道!”
“玄极殿上下屠了个干净,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容兆冷淡问。
那男修一噎,嚅嗫一阵硬着头皮道:“我是老宗主的……近侍,这两年才跟的老宗主,之前少宗主一直在外历练,没见过我,那夜出事时我躲在后殿里,老宗主偏宠我,曾告诉过我他寝殿里有一条能径直出山的密道,我便是从那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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