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看了眼揽月,她明显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了。这会周璨在睡,揽月照料着也好,总不能自己躲王爷房里,叫陆照这个客人在外头干等着吧。
林晏点了点头,倒像是这王府主人一般,对陆照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请陆大人赐教。”
林晏带陆照去了周璨的小书房,亲自熟门熟路地翻找出周璨喜爱的那副南红玛瑙与黄龙玉的永昌棋子,拆了封套,摆到桌上。不多时,管家秦伯带人来上了茶点,送来临时替换的干燥袍子。
林晏摆好了棋子,却见陆照一直在笑,不解地问:“陆大人笑什么?”
陆照珉了口茶,才道:“我从前来,可没喝到过这么好的茶。”
正要走的管家闻言答道:“大人说笑了,这恩施玉露也不算好茶,只是小少爷从小喜欢,王爷单给他留着罢了。”
林晏对茶没有研究,只是老喝这一款,如今一听,原来是周璨单只为他备的,不由心里头高兴,笑着不说话。
陆照瞧了瞧他,微微笑着说:“林小统领与王爷感情亲厚,今儿陆某算是沾光了。”
“哪里,”林晏先行一步,放下棋子,客套道,“我听王爷提过,陆大人不是本地人?”
“不错,陆某祖籍淮安。”
林晏愣了愣,道:“先父……也是祖籍淮安。”
陆照落了子,抬头道:“林侍郎当年自请赈灾,虽不幸遭遇歹徒加害,但其高风亮节,舍己奉公之行,叫陆某实在钦佩感激。”
林晏从小听小舅舅讲了不少母亲的事,但很少有人与他谈论父亲林安青,这时听来微微陌生,疑惑道:“感激?”
陆照又喝了口茶,缓缓道:“十二年前南方大水,苏北受灾严重,我出身普通农家,”他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沥沥雨水,眼神有些冷黯,“那时候的雨比这更大,连日地下,我们整个村的人流离失所。”
“水退后瘟疫横行,我两岁的弟弟便病死了。”陆照看向林晏,低下眼去笑,“若是他能平安长大,也应当同你一般大了。”
林晏心里微微一震,又听陆照继续道:“若没有林侍郎南下,叫淮安府尹慌了神,牵扯出后续许多大事来,我们一家怕是都要死在路边了。”
陆照生得白净清俊,甚至有几分阴柔,聊到心中旧事,眉间含起愁来,很叫人心生怜意。林晏不知陆照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心中凄恻,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道:“我竟不知……是我多问了,节哀。”
“倒也不必,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这时候讲讲,倒像是别人的故事,”陆照摇摇头,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又道,“说起来我还记得,灾后那年,我还有幸见过叶小将军。”
“那时我还小,如今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叶小将军骑在高马上,袍上有白鹤,威风又气派。”
那时当是叶铮鸣带着叶韶南下剿匪,林晏怀念地笑起来,附和道:“小舅舅向来都是威风又气派的。”
两人来往数着,林晏很快沉浸其中。陆照为人着实聪明,棋也下得妙,似乎比周璨更胜一筹,他说话也不失有趣,又懂得拿捏分寸,让林晏心里舒服。林晏心智早熟,又不喜交际,同龄人里大多是无知纨绔,只有一个叶继善入得了眼。陆照长他几岁,也不拿他当小孩看,又与叶继善不同,叶继善心思过分活络,是个无法无天的乖张的主儿,陆照内里有傲骨,又装得了俗人,到是让林晏有些刮目相看。不愧是周璨看中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林晏刚想到此处,陆照忽然问道:“林小统领觉得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晏怔住,这个问题好生奇怪。陆照见他面露难色,笑了笑,解释道:“陆某唐突了,我的意思是,你从小在王府长大,是否觉得王爷是个好相处之人?”
周璨好相处?得了吧。林晏哭笑不得。不过周璨也便是嘴上讨人嫌了些,平常做派轻浮肆意了些……
“他性子坏,心是极好的。”林晏半开玩笑道。
陆照敢背地里跟他说周璨的闲话,果然是个胆大的。
“王爷待林小统不一般,你自然觉得他是好的,”陆照轻声道,“若说他铁血手腕,杀伐决断呢,这样的王爷你可见过?”
林晏忽然明白了陆照真正问的是什么。他便想起当年周璨按着他的手拉弓,强迫他射杀匪徒的模样。他知道周璨少时过得艰难,猜测他定是被时局逼破做过不少冷血的事情,那也都是他的想象而已,周璨从未给他看过他在风雨中的那一面,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见的是周璨闲散王爷的那一面,嘴毒心善,将所有的好一股脑儿地都给了他。
陆照的意思是,或许周璨并不是善人。可不是善人又如何呢,在恶风疾雨中,又有多少善人能保全自己活下来呢?陆照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与周璨间连着一个叶家,情谊非比寻常,陆照作为周璨的门客,不该问这种挑拨之嫌的问题,以陆照的聪敏,应当不会犯这种错误。
“你可是查到了什么?”林晏沉思片刻,低声道。
陆照没料到林晏反应这么快,眨了眨眼睛,含糊道:“陆某听不明白。”
林晏看着他,说:“王爷曾经答应我,手里办的事情不会瞒着我。”
“那你好好问问王爷,”陆照挑眉,无辜道,“林小统领多虑了,随便聊聊,不必认真。”
“陆大人……”
“诶,我到是很同意林小统领先前那句话,王爷是极好的,”陆照吹着杯子里的茶梗,从容道,“善也好,恶也罢,都是极好的,我便找不出比王爷更好的人了。”
林晏听他的话,心中生惑,慢慢皱起眉头。
“当年大难不死,我便深觉,人生短瞬眨眼间,凡人性命如草芥,若不出人头地干几件能叫人记住的事儿,活与不活又有什么区别?”陆照没头没尾地缓缓道,“我类凡人尚且如此觉得,倘若生来便凤毛麟角的,被庸俗小人锁了手脚,装得碌碌无为,岂不越发可惜可悲?”
林晏盯着他,想参透他话里的真正意思,可不好的感觉攀上他背脊,叫他生出冷汗来。他本以为陆照只是替周璨查吴秋山贪污之事,如今看来,陆照可能知道了不少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再问也是徒劳,低头沉默。
陆照低头看着手里的白子,晶莹洁白,是上好的黄龙玉与翡翠混制,他轻轻将子落在盘上,“我心高气傲,但在这极好的王爷手里,陆某也甘愿做一颗棋子。”
咔哒一声,终局已定。
陆照笑着撑着额头,道:“林小统领,承让。”
林晏正要说话,外头有人推门进来,问道:“你俩躲这儿玩什么呢?”
周璨换了身半旧的石青袍子,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挑眉笑道:“想不到啊,尧清还能与安儿聊到一处去,我还记得端午那会,安儿还说你坏话呢。”
陆照低头行礼,不慌不忙道:“那怕是因为卑职在牌局上使了绊子,本就是卑职讨骂了。”
林晏赶紧收了思绪,站起来对着周璨气恼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说过陆大人坏话?”
周璨走上前来,揣着手低头看了看棋局,拍拍林晏肩膀,摇头道:“哎,怎么下成这副可怜样子,怕不是回来时脑袋淋多了雨?”
林晏正要反击,周璨在他的位子坐下来,理了理衣袖,道:“时辰不早了,不如你把尧清还本王谈谈正事?”
林晏刚想说那我也旁听,外头秦伯急匆匆进来,抹着额头的大汗说:“不好了王爷!方先生刚刚传信来,求您帮忙!”
“何事急成这样?”周璨奇道。
“那杭城叶家的小三少,要……要出家!”
周璨与林晏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第三十七章 出家
林晏当即要去拦,吩咐秦伯备马,他知道,叶继善这人什么荒唐事儿都做得出来。
周璨抓住他,道:“哎,外面雨这么大……”
“我得把他劝回来,”林晏心急如焚,苦笑道,“这人出家了怎么得了,这持恩寺如何压得住这妖孽?”
周璨倒是不太紧张的样子,笑了,道:“那你便去吧,骑马当心些。”
林晏点头,匆匆走了。
持恩寺在城外南边长华山中,林晏只在五年前去过一次,雨中跑马并非易事,好在林晏在西境那段日子,风雪沙漠里都跑过马,这点儿雨倒是不在话下。他甩下了跟随的侍卫,不多时便到了山脚下,却见方知意撑着伞,探头望来,一脸焦急。
他一身白衫上贱满了泥点,一头乌发被风吹乱了,木簪摇摇欲坠。看见来的是林晏,方知意皱眉失望道:“如何是你?”
“我来劝他。”林晏翻身下马,摘下斗笠披风,甩下水珠,随意搭在马上。
方知意将伞张过来,叹了口气,脸色铁青,跟着他往上走。
“他如何要出家了?”叶继善是多爱这花花世界啊。
方知意抿了抿唇,含糊道:“昨日抄完了最后一部经,我说该是足够了,请他回杭城去。不知怎地……”
“你别说了,我该是明白了。”林晏揉了揉额角,这叶继善对方知意百般追求而不得,痴缠数日,方知意仍旧坚若磐石,还叫他回老家去,叶继善肯定是少爷脾气上来了发痴疯呢。
他想了想,又奇道:“这持恩寺也是数百年的老寺了,盛名佛场,香火旺盛,这俗家弟子,如何说收就收了?”
方知意似乎是说到这个就来气,咬牙切齿道:“这位小三少捐了一大笔功德,具体多少我不清楚,反正管账房的师傅脸色都变了。他还要给寺里所有的佛像翻新重塑,这些都罢了,佛门清净之地,哪能砸些钱财就妄想入寺……”
他停了停,喘了口气,又继续道:“他居然大清早地在主持门前跪了几个时辰,跪开了门后面对主持流利背了半个时辰的大藏经不带停的。最后伏地一拜,说什么弟子诚心求佛,决心不再沾凡尘,”方知意转头看向林晏,恼怒道,“你看看,这都什么狡猾心思!”
林晏便想起那日叶继善指着自己脑瓜说“我这个好脑子不是用来装大藏经的!”,不由噗嗤笑出声,还说不是,这不是装得挺多吗。
方知意见他笑,不由越发恼了,道:“林无晦,你这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火上浇油的?你家王爷现在可不在这儿,别以为我不敢对你动粗。”
“哎,方大师,佛门清净之地,别犯嗔戒。”林晏看出方知意是真的急了,心道叶继善应该好生看看他言哥哥现在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于是又问,“你又如何知道得这么仔细?”
“我在寺中自然有熟人。”方知意匆匆走着,转头看见林晏意味深长地冲他笑,脚下一个趔趄,闭上嘴不再说话。
两人到时,寺中正三唱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叶继善跪在堂中,剃度师傅正要讲法语,元宝在外头跪着哭,不停道:“小少爷您不要元宝了吗?您不能想不开啊!”场面那叫一个凄惨,好像叶继善不是要出家而是要被砍头。
林晏看这阵势也给吓了一跳,忙抢上一步,喊道:“叶予乐你可想清楚了,这佛门一入,无欲无求,你原本想要的一切可与你再无瓜葛了!”
叶继善抬起头来,他已经散了发,显得那张脸越发小了,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道:“我想要什么,我生下来衣食无忧,除去一件东西,本就无欲无求。可也就单单那一件东西,我怕是这辈子都求不得了。”
他喟然长叹,道:“既然无所他求,又求之不得,我又何必在这世间自怨自扰呢?”他说着,眼睛却是朝方知意望去。
方知意脸上表情红白一阵变幻,最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林晏见叶继善眼神里竟然真没了光亮,心中大呼不好,他本以为叶继善是想借此逼迫方知意就范,现今看来,他竟真好似灰心丧气,想要遁入空门求个六根清净了。
“予乐,你别冲动,也不是一定就求之不得啊,”林晏慌忙安抚,“咱们从长计议,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叶继善闻言,坐直身体,却是直接朝方知意喊道:“那我便向方先生求教一番,心中所向,我若坚持不懈一生求取,可有如愿一日?”
方知意的脸由白转清,林晏扯了扯方知意袖子,示意他骗骗叶继善也好,没料到方知意甩开了他,也不回答,只是朝主持双手合十行礼,“弟子想与主持一谈。”
叶继善冷笑一声,决绝转身回去,对一旁的剃度师傅说:“烦请继续开示。”
方知意喝道:“叶三公子,你皈依之心诚是不诚你心里自己清楚!”
叶继善不理他,取出发愿文,高声诵读起来。
林晏心中无奈,望着佛堂中肃穆神像,心想只得冲撞一番了。他卷了卷袖子,正想着进去把叶继善劈晕了直接抗走,方知意已经在后头推搡他了,“还不快去!”他低声催促。林晏无辜地叹了口气,心中默念冒犯冒犯,正要硬着头皮冲进去,只听清朗一声,切开丛丛木鱼声,被内力稳稳送入堂内。
“叶继善,你闹够了没?”
这一句语气着实不客气,引得众人循声望去。只有叶继善一人头也没动,确切来讲,他是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发愿文轻飘飘落下来,掉在地上。
来人还站在阶梯之下,旁边有小厮为他撑伞。他自己取过雨伞,掀起点袍尾,一步步走上来,穿过袅袅佛香烟幕,最后站到林晏几步远的地方。林晏这才看清他的长相。那人身如修竹,也不知他一路如何走的,一身霜色锦袍上一点儿泥渍也没沾上。那人五官清雅淡薄,一双眼眸细长如柳,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周身便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外头的冰凉的雨。
林晏却瞧着他莫名眼熟,却又说不上来,只是静观其变。
那人收了伞,递给下人,先朝主持恭正行礼,“惊扰清净之地,还请大师见谅。”
他轻轻瞥了叶继善一眼,继续道:“幼弟无端放肆,是家里管教不严,竟撒泼至此,实乃家门不幸。只不过出家一事,实属误会,还望大师中止仪式,我叶家定诚心赔礼。”
主持看了周遭人一圈,笑了,走到叶继善跟前,缓缓问道:“小施主,你看这许多人为你而来,可还是尘缘未尽呐?”
叶继善伏身一拜,似乎是心中有愧,可林晏分明瞧见他肩膀都在打颤。
这是……在害怕?能把叶继善吓成这副样子,这人莫非就是……林晏便想起叶继善口中那个恶鬼一般的二哥来。这下他明白过来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叶继善与这二哥并不大相像,尤其是眼睛,迥然不同,可是鼻与唇的形状走势却是很相像的,如若站到一处,当是很容易看出血缘关系。
那人看着叶继善,高声道:“大师问你话呢。”
叶继善跪在那,这才恭恭敬敬地回道:“弟子知错。”
主持微笑道:“若是尘缘未了,那便回去吧,无须道歉。”
“……多谢主持。”叶继善道了谢,可半天也没起来。
主持领着众弟子下去了,一时间堂中只剩了他们几人,可叶继善还跪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
方知意与林晏面面相觑,一时都插不上话,只好默默站在一边。
那人背着手,慢慢踱到叶继善跟前,道:“发愿文写得挺好啊,洋洋洒洒,这会怎么如此安静啊?”
又过了半晌,叶继善才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垮着脸几乎要哭出来了:“……二哥,我错了。”
果然是叶家二哥。
叶家二哥冷笑一声,反诘道:“不是要出家吗,还叫我什么二哥?”
“呜呜呜呜呜,二哥,我真的错了……”叶继善这眼泪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往下掉,看得林晏目瞪口呆,他还从未见过叶继善哭呢。
叶家二哥没理他,又走了回来,朝着林晏与方知意走来。他先看向方知意,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就是方先生了?”
方知意似乎是被他眼神冷到了,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尴尬沉默着地低头行礼。
“在下叶继谦,幼弟给您添麻烦了。”
方知意憋了半天,真憋不出一句违心的“哪里”来,于是只好赔笑。
叶继谦转向林晏,笑得倒是真心实意起来,道:“林少爷,有劳大雨赶来。”
“……予乐是我挚友,应该的。”林晏没料到他还认识自己,忙回道。
叶继谦和善又不容拒绝道:“二位就先请回吧,下面家门里的事,容我们自行处理。”
林晏跟方知意一道回了王府,周璨早已在大堂等他们了,吩咐婢女将煮好的姜茶呈上来。方知意心情不佳,茶也没喝,冷着一张脸自行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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