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是黑色的水杯,里头装着的似是咖啡。沈问津在椅子上瘫了会儿,眼皮半掀,懒洋洋开了句玩笑:
“老板您还挺受欢迎,我那视频必沾你大光。”
而后没转头,就对着桌子道:“我回去看剧本了。你早点休息呗。”
说罢,他不等人答复,亦不看人,自顾自站起来,扒拉开黏着他的布偶,朝门口走去了。
走出房门时,他听见了很轻的一声“嗯”。
脚步一顿,复又如常。沈问津边走边思考,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人应该是在回答自己的那句“我回去看剧本了”,或是那句“你早点休息”。
或是两者皆有。
沈问津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不自觉掏出手机,戳进了微博。
微博消息太多,他日常关闭消息通知。于是每次进去,那消息都排山倒海似的朝他压来,一个个挂着红点蹦来蹦去,像是鼓足了劲儿揽客的高铁站外的司机师傅。
只是这次的消息似乎格外多。
沈问津直觉不太对,这上头@他的消息数量达到了好几十。他还没来得及翻,便见手机界面上方弹了个白条出来,显示微信收到了一条消息。
常洛:哥!我才看到!齐客发了的照片里有你!
常洛:不愧是我哥!帅死!
常洛:[图片]
沈问津:???
他顺着微博里@他的评论点进去,找到了源头。
回了趟家,现在回松下客。明天要上班。不想上班。
配图是在车上拍的一张自拍,把后排的沈问津也照了进去。
回兴祈大厦旁的小区时也是向之开车来接,齐客主动坐了前排,沈问津便往后排瘫。照片里的自己正看向窗外,鼻梁高挺,侧脸精致,唇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心情尚可。
底下评论区炸开了锅:
[草,齐哥微博营业,有生之年系列]
[帅哥你谁,太久没见不认识了]
[家人们,假如我没看错的话,齐哥今天先出现在了优姐视频里,又出现在了这儿?今天是过年了么?]
[不想上班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我是相关方面医护人员,建议把地址给我,我上门看看是什么问题]
狂热过去后,大家发现了照片里的另一个存在:
[后排是津渡吗?@津渡]
[津渡,我在赛博世界里的第二百三十八个老公]
[妈呀,津哥帅得有点离谱!@津渡]
沈问津:……
经此一闹,他的微博顷刻涨了几千上万的粉丝。
对于沈问津这种自淡出大众视野后就懒得营业、只是想小范围分享日常的人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
沈问津扒拉着手机,看着还在迅猛增长的粉丝数,脸拉得比驴还长。他气不过,干脆起身,气势汹汹杀到了隔壁,再一次敲响了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他看也没看,直接举着手机怼到了开门人的眼前,咬着牙说:
“这啥?解释解释?”
“解释啥?”门后却不是齐客的声音,来者显而易见地懵了。
费列莱还抓着门把手,懵完顶着那头小卷毛歪了下脑袋,笑道:“你怀了我俩的崽儿,上门讨说法来了?”
沈问津:……
费列莱笑得一脸荡漾,沈问津没眼看,收起手机,撑着门框往里瞅,一面问他:“你咋在这儿?”
小卷毛往旁边让,说:“我来找老板讨论下忽然迸出的灵感。咋啦,你啥事儿来找老板?”
沈问津没顺着费列莱让出的道儿往里进,而是倚上了门框,隔着床,一声不吭地看着里头站着的男人——
齐客已然换上了睡衣,身子微动,似是想抬脚往门口走。
对上沈问津的视线后,他不知为什么又滞住了。
沈问津眼皮半抬,想了会儿费列莱抛来的问题,再回神时,嘴巴已经先于脑子张口了。
“没啥大事儿。”他说,“明天再说。”
费列莱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又问:“你要进来吗?”
沈问津摆摆手,抛下句“你们聊”,随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齐客是老板。
别的员工晚上找他是讨论工作,而自己晚上找他……
齐客这件事干得其实没错,无非是想帮自己提升点曝光量,积攒粉丝人气。
于自己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特别是当自己上午还大放厥词说要“爬到最高峰”时。
——自己不该就这么直愣愣冲过去的。
太任性了。
沈问津在椅子上枯坐了良久,直到鹰鹃再次“贵贵阳”“贵贵阳”地扯着嗓子叫起来,他忽然摁开手机,捞起来拍了张自拍。
继而切到微博,添加了图片。
他没再检查照片质量,而是摁着屏幕配了一串文字:
明天要早起工作,今晚早点睡。
晚安,打工人。
今儿前台是露丝坐镇。
小姑娘在座椅上刷视频,见沈问津进来,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声音仍是轻轻细细的:
“拍摄加油津哥!第一支视频点赞破五十万!”
“那敢情好哇。”沈问津笑道,“借你吉言。”
露娜和露丝的直播时间通常在晚上,白天俩人就在东跑跑西跑跑地摸鱼。于是沈问津拍摄的时候,俩小姑娘也抱着水杯,探头探脑地钻进了拍摄间,默不作声地开始旁观。
齐客台词一大堆,愣是一个磕巴也不打地往外抛,看得俩小姑娘一怔一怔。
露娜每拍完一条都感慨一声:“我来松下客两年了,都没见老板都没说过这么多词儿。”
“深切体会到了演员的信念感。”露丝接话,“我要是津哥,看见老板这样,我早笑场八百回了。”
齐客先前说的“职业素养”比沈问津想象得还要高,甚至和沈问津这个前演员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俩人拍摄异常顺利,但由于没啥经验,还是搞了整整一天。
收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你俩终于舍得出来啦。”向之喘了口气,拍着手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吃饭去。”
他的头发有点湿,紧紧贴在头皮上,显得本就可怜的发量更寒碜了。
沈问津瞪着眼问:“向哥你刚去黄浦江游了一圈?”
“没。”向之抽了张纸出来擦汗,一面嘻嘻笑,“收拾东西呢。你看,我们捣鼓出来的。”
沈问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角落里看去,便见那空旷的地方忽地多出了一张大方桌和六把椅子。费列莱还在摆弄桌上的陈设,见沈问津看来,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向之继续说:“明天费列莱生日,按老规矩是要直播。不知道齐哥和你讲了没。”
沈问津摇摇头,问:“啥时候直播?”
“傍晚六点开始,九点结束。”向之道,“所以得加班一小时。”
“有加班费么?”
“这你得去问齐哥。”向之笑了,“你假如要到了,跟哥几个讲,算是大功一件。”
白天拍的视频素材交给了齐客,沈问津晚上起夜的时候,看见隔壁的灯还亮着。
沈问津揉揉眼,又揉了下,确定自己没看走眼。
……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这人咋还不睡。
他本不欲管,忽又想到了昨天瞥见的那杯咖啡,觉得还是要展现一下作为员工的人文关怀,于是拖着脚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片刻后,门开了。
来人见是沈问津,显而易见地一愣。
“老板咋还不睡?”沈问津扶着门框问,“是不是白天又喝咖啡了,晚上睡不着?”
青年发梢的卷更明显了,没弄造型,垂下来挡住了一半的眼睛。面色泛着在被子里氤氲出来的红,睡眼惺忪,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弯着,纤细而修长。
齐客飞速瞥了他一眼,那声“嗯”似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须臾,他又改了口:“没,在剪视频。”
“剪我的视频?”沈问津不待邀请,已然自来熟地走进房间,朝电脑上瞅,果见pr上挂着的是白天拍的那些片段。
“别太拼了。”他撑着桌子,转头笑道,“这视频又不是非得今天剪出来,还是身体要紧啊老板。”
齐客又沉着嗓子,含混地“嗯”了声。
沈问津很满意自家老板听劝的做派,赶忙趁热打铁接着问道:“所以老板你还剪不?”
齐客不说话,看起来像是在踌躇。
男人攥着拳,垂眼想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决定诚实待人——
于是缓缓点了点头,又生怕面前人理解错似的,惜字如金地往外蹦了一声:“剪。”
沈问津:……
他抓了把头发,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规劝没起作用,莫名有些烦躁。
青年松开撑着桌面的手,直起身,忽地朝门口走去,片刻后虎虎生风地拎了一张折叠椅进来。
他在齐客有些震惊的目光中,把椅子往地上一放,而后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活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将军发话了。
“你剪呗。”他昂着头说,“我陪你。”
齐客不作声,那双眼睛微微瞪大了些,沈问津知道他在问:“你干什么?”
“这是我的视频,我当然不能光看着你忙前忙后的,自己跑去呼呼睡大觉。”沈问津扯了下裤子,胳膊肘撑着大腿坐得大大咧咧,抬起头说,“所以我在这儿看着你剪,有啥忙需要帮的你就叫我。”
齐客垂眸瞪着他,片刻后道:“快三点了。”
沈问津把这套话原封不动地丢了回去:“你也知道快三点了哥,你今晚还睡不睡了?”
齐客:……
齐客即刻扑到桌前,三五下保存了文件,“啪”地把电脑关了,动作迅速得像是有鬼撵他。
沈问津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人转过身,右手朝门口一展,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问津:……
沈问津坐在椅子上不挪窝,木着脸说:“嫌我烦?就这么急着赶我走是吧。”
齐客可能是被这一通胡搅蛮缠气笑了。
“你讲点理。”他道。
齐客万年没表情,冷不丁这么一笑,嘲讽的意味很浓,看得沈问津逆反心理蹭地往上冒。
饶是本意只为催老板尽早休息,眼下见这人比自己还急,避自己跟避瘟神似的,他忽就不想走了。
“我怎么不讲理?”他轻声嚷嚷道,“不讲理的明明是你。我好心好意来催你睡觉,你就这么赶我走?”
齐客像是听到了什么屁话。
他瞪着眼,沉沉看向沈问津,也不说话,三秒后倏地动了动,扯着步子向浴室走去。
沈问津从折叠椅上站起来,亦步亦趋地往上跟,嘴里继续念念有词,语气活像是碰上了负心汉:
“有良心吗齐客?啊?咱俩好歹同桌三年,你连一点薄面都不肯给我?”
齐客充耳不闻。
他自顾自拧开水龙头接了杯水,把牙膏挤上牙刷,就在沈问津的碎碎念中面无表情地刷完了牙,吐完最后一口水时,忽地转过脑袋。
把水杯不轻不重地搁上了洗漱台。
这声“砰”其实不响,但在凌晨万籁无声的对比下像是被放大了数倍,显得有些突兀而怔人。
沈问津的碎碎念就这么停了下来。
齐客的瞳色很深,似是有无数情绪被压在眸底,看不太清。
蓦然对上那双眼,沈问津张张嘴,自知方才不管不顾地念了那么多,是有些冒犯了。
他想,许是因为黑夜总是能放大人的情绪。
——他来这儿这么些天,总未能完全适应,憋了一肚子话也无人可说,时常是自己消化。
消化着消化着,也就没了。
但夜晚不一样。
漫天的黑暗沉沉罩下来,似是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无人在意,安全感油然而生,那些藏匿于暗处的情绪便开始蠢蠢欲动。
齐客相较于松下客其他人,于自己而言也不一样。
许是高中相处了三年,身处异乡时,过去的不愉快总会弥散掉许多,那深藏于其下的熟稔便冒了头。
这几分熟稔,令他多了一丝丝……荒谬的依赖。
于是他便在异乡的黑夜里,莫名开启了碎碎念模式。
然不管如何,自己总归是冒犯到人了。
沈问津挪开眼,正打算轻轻丢下句“对不起”就离开,忽见面前那人又抬手抽了片洗脸巾,打开水龙头,一面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不想走的话,睡这儿?”
沈问津:???
沈问津猛地重新把眼挪了回去。
他瞪着他们老板,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嗫嚅了半天,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了:“你在说什么屁话?!”
齐客满脸无辜,表情似是很真诚。
他道:“你自己说不想走的。”
沈问津:……
老板可能是白天精神压力太大了,夜晚发一下疯。
疯癫程度和自己方才的碎碎念半斤八两。
可以理解。
沈问津一只手撑着洗手台,垂着眼看着铺了瓷砖的地板。睫毛遮住了瞳眸,在眼下留下了一重浅淡的阴影。
他轻轻吸了口气,说:“那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小小蹭到了浴室门口,喵地叫了一声。
沈问津很轻地眨了下眼,把手缩回袖子,摇摇晃晃朝门口走。走到门口时脚步一滞,又道:
“三点了,你早点睡呗。”
老板没说话。
须臾,抬起手来,幅度很小地挥了挥。
沈问津起了个大早,跑上街给费列莱买生日礼物,最后提了瓶香水回来。
大家都是自己人,没太多讲究。费列莱当着人面拆了礼物,两只手虔诚地托着香水,像是托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笑道:“谢谢哥,哥不愧是明星,这方面蛮知道的,这香水还挺好闻。”
“你送他这个也不怕糟蹋。”木子杵在角落,冲费列莱努了努嘴,“这人平常可不注重打扮,衣服裤子都长一个样,永远的t恤牛仔裤。”
“他将来难道不要谈恋爱的?”沈问津揣着兜说,“谈了就用上了嘛。”
费列莱因着是寿星,被准许在家放一天的假,六点准时去公司参与直播就行。
当他做了一下午造型,于五点五十五急匆匆赶到公司门口时,对上了露娜两眼探究而兴奋的眼神。
“莱哥你这么帅不要命啦?”小姑娘两眼放光,赶忙推着他往里,“快去吧,大家伙儿就等你呢。”
木子临时有事缺了席,剩余四人已经一字排开了,留了一个最中间的位置给他们的寿星。
向之和小新坐一边,齐客和沈问津坐另一边,八只眼睛齐齐盯着那顶着一头酷炫卷毛、穿着一身新潮衣服、容光焕发地朝他们晃来的竹竿,下边的四张嘴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不,是三张。齐客的嘴只微微张了张,没出气,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发不了声的哑巴。
“我超,可以啊莱哥。”小新乐颠颠,“今儿这么帅。嚯,还喷了香水。可惜网线传不了气味,观众闻不着。”
“没事儿,我特地喷给津哥闻的。”费列莱扯了下领子,拍着沈问津的肩道,“是真好闻,津哥品味是真高。”
费列莱看着挺瘦,劲是真不小,每一巴掌都结结实实,拍得沈问津的肩往下沉了沉。
沈问津呲牙咧嘴了一瞬,三秒后自觉做好表情管理,抬起头笑道:
“那当然了,我最喜欢的一款呢。就是哥你这‘特意喷给我闻’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暗恋我。”
“你这就是乱讲。明明是爸爸因为儿子孝顺而开心。”
“你滚。”沈问津笑骂。
沈问津怼完人,看着费列莱雄赳赳气昂昂地坐上了最中间的座儿,余光自然而然地飘到了身边的男人身上。
——然后他发现齐客的表情很怪。
眉心微微蹙着,嘴角微微垂着,但不像是生气,更像是……前些日子吃饭时,忽地撇下碗就走的状态。
——这人又闹别扭了。
沈问津很有经验地放手没管,却发现齐客这次别扭闹的时间更短。
短到上一秒还拉着脸,下一秒对上自己探究的目光时,眉眼又恢复了平日里不含任何情绪的状态。
在一旁充助理的摄影老度扯着嗓子喊了声“半分钟后开播”,沈问津于是没去深究他们老板的反常,在椅子上坐直了些,整理了会儿着装,熟练地挂上了营业式的微笑。
直播甫一开始,蹲点的观众们便一窝蜂朝里涌,弹幕疯狂得近乎能把屏幕埋了。
沈问津朝上头瞥了一眼,看见了满屏的“莱哥生日快乐”和“啊啊啊齐哥”,接着就是大片大片的礼物消息。
费列莱一面一迭声道谢,一面觑着眼找弹幕中的有用信息,将其拎出来并给予回应。
“今儿上海天气怎么样……今儿上海艳阳天,谢谢老天爷给我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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