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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金枝(冬天的柳叶)


一夜无话,翌日又是个好天气,辛柚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睡到天光大亮才不紧不慢起来。
早饭是从大厨房提来的,小笼包,葱花卷,小米粥再配上几碟爽口的酱菜。
她才吃完漱过口,小丫鬟含雪就禀报说三位姑娘来了。
“请进来。”
环佩叮当,转眼走进来三位少女。打头的依然是二姑娘段云华,大姑娘段云婉与三姑娘段云灵稍稍落后,并不与之并肩。
辛柚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她生长环境单纯,先前并没想过,如今看来在这少卿府,嫡庶相当分明。
“青表妹,听说你又出事了。”段云华说着这话,并不让人感到关心,反而听出了几分讥诮。
辛柚望着她,弯唇笑了笑:“都怪妹妹不好,总是出事,劳烦华表姐一次次来看我。”
段云华听着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可看着那双清亮平静的黑眸,又疑心想多了。
寇青青这种只会掉眼泪的人,应该没这个胆子。
“青表姐,你还是安心修养,近期少出门。”段云灵定定望着辛柚,语气颇有些严肃。
辛柚莞尔:“多谢灵表妹提醒,我知道了。”
“青表妹看起来气色不错,昨日惊马没有受伤吧?”段云婉端详着辛柚问。
“没有。”
“那就好,表妹没事我们就放心了。”段云婉露出笑容,“听说表妹昨日回来迟了,是去了千樱山。”
辛柚微微扬眉,刚要说什么,却顿住了。
眼前,是一副骇人的画面:少女盯着水池中的鱼儿出神,身后一双手伸出,猛地把她推了下去。池水不深,少女挣扎着冒出头,那双手又把她的头死死按入水中。
池水激荡,鱼儿惊走,一切风平浪静,水面浮出少女的脸。
“青表妹?”段云婉见辛柚发呆,喊了一声。
辛柚回过神来,目不转睛望着段云婉柔美的脸,心中有了答案:原来是她啊。
“青表妹在想什么?”
辛柚抬手按了按额角:“刚听婉表姐提到千樱山,突然又想起来一些事。”
她说着暗自留意,捕捉到对方神色的微妙变化。
“青表妹想起了什么?”段云婉强作镇定问,紧攥手帕的手暴露了她的紧张。
辛柚语气随意:“小时候的事。”
“看样子青表妹记忆要恢复了。”段云婉笑着。
段云华却皱了眉:“伤到了脑袋,记忆这么容易恢复吗?”
“华表姐说什么?”辛柚偏头看她,一副没听清的样子。
段云华改口:“我是说,青表妹不要着急,顺其自然慢慢来。”
段云灵纠结一瞬,插话道:“还是早点想起来好,人没了过往记忆到底不方便——”
段云华与段云婉齐齐看过来,段云灵一滞,双手不自觉绞着帕子:“大姐,二姐,你们说是吧?”
段云华笑笑没有回答,站起身来:“表妹好好休息,改日我们再来看你。”
目送三人离开,辛柚低声对小莲道:“那个人,是段云婉。”
小莲一愣,而后大惊:“您是说对我们姑娘动手的是大姑娘?”
辛柚颔首。
“可是姑娘与大姑娘素无嫌隙——”小莲喃喃,一脸不可置信。
“关键不在段云婉与寇姑娘如何,而在大太太。”
嫡母恩威并施,使庶女为她效力并非难事。
这也与辛柚先前的判断相符。
段云华对寇青青的不满不足以成为杀人动机,而身为一个母亲,怎么舍得让亲生女儿的手沾上鲜血呢。
若是这样——
辛柚抱紧了随意放在床头的软枕,轻声道:“段云灵很可能是目击者。”
“三姑娘也知情?”小莲捂住了嘴。
“她应该是无意中看到了。”
所以,才有三番两次的隐晦提醒。
“那二姑娘呢?”
辛柚讽刺笑笑:“也许二姑娘是唯一什么都不知道的。”
“姑娘,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少卿府是不是有个鱼池?”辛柚问。
她虽来了少卿府有几日,不是窝在晚晴居,就是去如意堂,还没顾得上四处闲逛。
“鱼池?是有一个,就在花园北边。池子不大,养了几尾锦鲤,姑娘想去看看吗?”
辛柚想了想:“今日没有去给老夫人请安,还是等用过午饭再去吧。”
很快到了午后,白花花的日头挂在高空,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叫着,吵得午休的人多翻了几个身才入睡。
小莲举着手替辛柚遮挡日头:“这时候出来太热了,姑娘当心中了暑气。”
“就这么一会儿,不用遮了。这个时候出来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小莲好奇问
“一般不会遇到人。”辛柚说着看向前方,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前方一个不高不低的水池边,背对而立着一个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默默盯着水面。
辛柚记得清楚,今日段云婉来看她时穿的裙衫就是这个颜色。
“是大姑娘!”小莲也认了出来。
辛柚当机立断走到一排花架后,看向水池方向。
段云婉一动不动,似乎当头烈日对她毫无影响。
“大姑娘为什么这时候来看鱼?连个遮挡都没有,也没人陪着,不怕中暑吗?”小莲小声嘀咕。
她当然不是心疼大姑娘,只是单纯想不通。
辛柚没有接话,而是回想着那个画面。
是眼前的水池,也是这样明晃晃的日头,想必此时正有几尾锦鲤懒洋洋摆着尾巴在水中游。
难道就是今日?
辛柚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大太太就算要把段云婉灭口,也未免太快了。
见辛柚额头鼻尖已沁出汗珠,白皙的两颊也有了红晕,小莲担心问:“姑娘,热了吧?”
辛柚摇头,目不转睛盯着水池的方向:“没事。”
“咱们要过去吗?”
“先在这里看一看。”
听辛柚这么说,小莲不再吭声,尽管不知道姑娘要看什么,也跟着看起来。
看着看着,就发现段云婉抬脚走了
小丫鬟错愕看向辛柚:“姑娘,她走了!”
辛柚拿帕子擦了擦额头汗珠,平静道:“那我们也走吧。”
小莲:?
回到晚晴居,绛霜端上来两道冰碗,说是大厨房送来的。
辛柚一口一口吃起冰碗,顿觉暑气消了不少。
小莲吃得更快,吃完叹道:“真好吃,婢子沾姑娘的光了。”
辛柚莞尔一笑:“我吃过一种叫冻奶的冰点,浇上果酱与切成小块的鲜果,比冰碗的味道还要好。”
小莲听得咽口水:“听名字就觉得好吃,哪里可以吃到啊?”
辛柚犹豫了一下,道:“我娘做给我吃的,回头有闲暇了,我做来试试。”
嗯,应该可以成功吧?
想想曾经下厨的成果,辛柚不是很自信。
小莲却没察觉,抚掌道:“好啊,到时候婢子给您打下手,也尝尝冻奶是怎样的美味。”
吃过冰碗,辛柚困意上来,往床榻上一躺睡下了。
之后无话,转日是个阴天,辛柚按时前往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嗔道:“要你多休息几日,怎么又过来了。”
辛柚笑道:“本来就没有事,我知道外祖母疼我,我也想外祖母啊。”
“你这丫头,嘴巴越来越甜了。”老夫人听得高兴,余光扫乔氏一眼。
乔氏面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辛柚暗暗留意段云婉,发觉对方眼下脂粉似乎有些厚。
这是没睡好?
等到晌午后,虽然天还阴着,辛柚还是派小莲去了花园,不久后小莲回来禀报。
“姑娘您猜对了,大姑娘果然还在那里,婢子看着她离开才回来的。”
辛柚点点头,决定明日再看看。
翌日天依然阴着,似乎有落雨的意思,等到下午,方嬷嬷从外边回来了。
“姑娘,老奴在外头听到了一些关于少卿府的风声。”
这几日方嬷嬷每天都往外跑,今日终于有了收获。
“什么风声?”小莲窜过来,一屁股坐在绣墩上。
方嬷嬷伸手点了一下她额头:“都是姑娘纵得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小莲揉着额头催促:“方嬷嬷你快说吧,姑娘等着呢。”
方嬷嬷扫了一眼门口,放低声音:“说什么的都有,最难听的是说要是少卿府的表姑娘没了,那表姑娘带来的家财可就都归少卿府了,少卿府也不用给表姑娘另置办嫁妆了。”
正常来说,别说占了寇青青家财,作为投靠外祖家的孤女,等到出嫁,少卿府还应给寇青青置办一份不输于府上姑娘的嫁妆。
这才是普世认可的厚道人家。因而当小莲当众哭出那番话,就容易惹人多想了。
天子脚下,富足安定,京城永远不乏闲得发慌火眼金睛的群众。虽然四年前寇青青进京悄无声息,这些人还是从这位表姑娘的出身推测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表姑娘傍身的家财,百万白银没人敢想,十万八万还是敢猜一猜的。
十万两银子,好多钱啊!
小莲冷笑:“哪是最难听的话,明明是大实话!”
到这时,她越发深刻明白了那日辛柚让她哭的用意。
“还有救姑娘的那位义士,老奴也打听到他身份了。”方嬷嬷嘴角带着笑,心情松快许多。
方嬷嬷这个年纪的阅历自然不是小莲能比,听到那些传闻便知道姑娘暂时安全了。
闲言能杀人,也能救人呐。
再一想,本该最亲的舅父一家步步杀机,竟需要靠世人几句闲言庇护性命,方嬷嬷的心又疼起来。
辛柚不知方嬷嬷心情的起落,意外抬了抬眉:“这么快就打听到了?”
方嬷嬷笑道:“不难打听,原来那位义士在京城颇出名。他姓贺,名清宵,竟然是个侯爷。”
辛柚静静听着,知道还有后文。
锦麟卫镇抚使是个要职,选勋贵担任不足为奇。
果然方嬷嬷神色变了变,声音更低了:“但这位年轻的侯爷,身份颇为尴尬。他的父亲与当今皇上是结义兄弟,乱世时一同打江山,后来分道扬镳各自称王,等到今上把他父亲打败,顾念结义之情留下了这位侯爷的性命,还封他为长乐侯”
“长乐侯——”辛柚低声念着这三个字,明白了老夫人避之不及的态度。
当臣子的可不确定当今天子对那位义兄是真有情分,还是纯粹为了显示仁义。而能确定的,是皇上定然不愿见到臣子与这位长乐侯走得太近。
“既如此,他又怎么成了锦麟卫镇抚使?”
方嬷嬷摇头:“老奴没有打听到这些。”
“辛苦奶娘了,奶娘去休息一下吧。”
方嬷嬷出去大半日确实累了,听了辛柚的话去歇着。
“您可真聪明。”小莲替辛柚捏肩,把方嬷嬷在时忍下的话说出来,“要是我家姑娘能像您这样就好了。”
那样姑娘或许就能好好活着。
辛柚看向小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是我比寇姑娘聪明,寇姑娘是被亲情迷了眼,而我是旁观者。”
她要替寇姑娘睁大眼睛把这些龌龊看得清清楚楚,替寇姑娘报仇。
此时街上,贺清宵一身朱衣匆匆往前走,身后跟着两个手下。
熟悉的危机感生出,身体比头脑反应还要快一步往旁边一避,一物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贺清宵定睛一看,是一个摔得粉碎的花盆。

“大人,您没事吧!”两个锦麟卫立刻上前,护在贺清宵左右。
“没事。”贺清宵抬头看那二层的酒楼,再扫过四周来往行人,最后低头看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
那日少女的话突兀响起:“我观义士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最近上街最好不要走在街边楼下,以避开从天而降的祸端。”
印堂发黑——贺清宵抬手按了按眉心。
当时他觉得荒唐的言语,今日竟发生了。
那姑娘真的精通相术?
贺清宵沉思之际,一名锦麟卫冲进酒楼,把肇事者提了出来。
“大人,就是这两个混账打架闹事,把花盆扔了下来!”
贺清宵眸光淡淡看过去。
两个喝了酒闹事的认出抓他们的是锦麟卫,早就吓醒酒了,扑通跪在地上求饶。
就连跟出来的掌柜伙计都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赔不是。
“不必跪下求饶,但你们酒后乱扔东西险些伤人性命,为免以后再犯这样的错误,便一人罚十两银子吧。”
“十,十两?”其中一人震惊。
掌柜的恨不得捂住那人的嘴:“王员外,十两于您就是几顿酒席钱”
这是个傻子吗,这可是锦麟卫啊,不赶紧出点钱把大佛送走,是想把自己送进去不成?
另一个酒客反应就快多了:“对对对,根本不多,是大人宽宏大量不与我们计较,才只让我们赔些钱长个记性。”
他说着赶紧扯下钱袋子,拿出两张面额十两的银票双手奉上。
一名锦麟卫接过银票扫了一眼,递给贺清宵:“大人。”
贺清宵把银票塞进荷包,绕过破碎的花盆往前走去。
两个手下立刻跟上。
留下两个酒客和酒楼掌柜好半天没敢动,后怕又庆幸。
贺清宵一路无言,直到路过一间门前冷清的书局,才停了下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们去查一查,太仆寺段少卿府上的表姑娘是什么情况。”
“是。”
贺清宵独自走进书局,走到熟悉的角落,拿起一本游记翻阅起来。
男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翻着翻着就不动了。
那日小莲在大路上哭时贺清宵已经离去,自然不会有什么猜想,可今日遭遇让他对那位寇姑娘有了太多好奇。
好奇本身不会让他吩咐手下去查一个女子,可那姑娘既然精通相术能算出他会被高空坠物所伤,为何算不出那场惊马?
如果相术只是个借口,那她又是怎么知道今日之事的?
贺清宵并不愿把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女往复杂处想,但身在这个位置,他不得不谨慎。
两个手下回来复命的时间比他预料中早。
“大人,今日城中有不少关于那位姑娘的传言。最离谱的说少卿府贪图寇姑娘家财,要害她性命”一名锦麟卫说着打听来的事。
另一个锦麟卫补充道:“除了这位表姑娘,还有一位表姑娘偶尔也会去少卿府小住,那位姑娘姓乔——”
贺清宵淡淡打断手下的话:“其他就不必说了。”
两个锦麟卫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没有猜错,大人想要了解的是深陷舆论漩涡的那位表姑娘。
贺清宵沉吟片刻,吩咐道:“去查一下段少卿行踪。”
已过了散衙时间,官员们这个时间要么就回家了,要么就喝酒应酬去了。
段少卿就是后者。
也正是这场应酬,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常来的酒楼,酒楼掌柜和伙计也是相熟的,为何上菜的伙计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还有进来时遇到的另一波吃酒的人,瞧着也眼熟,好像是鸿胪寺的,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几个人总往他身上瞄。
段少卿心中猜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找了个去方便的借口吩咐长随出去打听一下。
酒过三巡,长随回来了。
段少卿一看长随表情就知道不好,主动开口结束了酒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长随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段少卿稍稍落后,低声开口:“是不是有什么事?”
长随放慢脚步:“老爷,刚刚小的打听到有关咱少卿府的一些传闻”
听长随说完,段少卿脸色铁青,怒道:“一派胡言!这些人——”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段少卿望着渐渐走近的朱衣男子,不觉停下了脚步。
朱衣男子走到了近前,白皙的面容,精致的眉眼,哪怕经常见到的人再见面,依然会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声造物不公。
这位新任的锦麟卫镇抚使,出名的不只他的尴尬身世,还有他的容貌。
“贺大人。”贺清宵的突然出现令段少卿心中打鼓,却不敢得罪,主动开口打了招呼。
贺清宵没有如段少卿暗暗期盼的那样打声招呼走过去,而是停了下来:“段大人,不知寇姑娘如何了?”
段少卿眼睛都瞪圆了,错愕望着对方。
锦麟卫镇抚使打听他外甥女?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贺清宵听闻了那些传言,借此寻他麻烦?
段少卿脑子飞快转着,却想不出有得罪过这位镇抚使的地方,而后一颗心沉了下去。
锦麟卫真想寻一个人的麻烦,何须得罪过呢。
“贺大人——”段少卿斟酌着开口。
贺清宵这时解释道:“那日出门办事,路遇惊马,把惊马制止后才知马车中坐的是令外甥女。今日偶遇段大人,顺便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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