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辛柚一样话少的还有段少卿,以至于老夫人都忍不住扫了儿子好几眼,以为儿子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收到老母亲的凝视,段少卿默默扒了一口饭。
不是他话少,而是在外甥女面前说多了容易掉坑里,费银子啊。
饭后,辛柚婉拒了赏月活动,回了晚晴居。
“姑娘要出去?”一见辛柚换衣束发,小莲就很有经验问了一句。
“对,出去办点事,替我守好晚晴居。”
“可是这里不比书局,您没钥匙啊。”
辛柚笑笑:“我想别的办法。”
小莲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婢子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出去,就是怕您嫌弃——”
“哪里可以出去?”
“是个狗洞,婢子偶然发现的。”
这种高门府邸院墙都高,能不翻墙当然更好。辛柚没有犹豫钻了狗洞,顺利来到街上。
玉盘当空,月光皎洁,中秋的晚上要比平时亮堂热闹。辛柚一路走着,时不时有谈笑声飘入耳里。
节日的喜庆直到走进周家所在的胡同,才被一片素白的阴森取代。
辛柚上前,按着约定学了三声猫叫。
按照丧仪,需要彻夜为逝者守灵,周通只有一女,昨晚就有纪采兰的两个兄长帮忙守着。辛柚之所以没直接敲门,就是怕周母没能把纪家人打发走,被纪家人瞧见她大晚上登门就不好解释了。
没多久,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周母探头看到辛柚,忙拉开门放她进来。
走在辛柚身边,周母压低声音道:“门人睡得很沉,春芽在西厢有月儿留意着,除此就没有其他人了。”
纪家一家白日都在这边,本来晚上也要留人帮着守灵,被周母以中秋为由推拒了,厨娘与做粗活的仆妇因为周家出了事取消了假期,但到了晚上会回家睡。
这也是选择在中秋夜行事的原因。
灵堂里点着长明灯,充斥着浓郁的烧纸香烛的味道。漆黑的棺材静静停在中间,令胆小的人望之胆寒。
好在辛柚与周母都不是胆小之人。二人协力移开棺盖,露出躺在里面的人。
周母看着辛柚拿出随身带的瓶罐刷子一通忙碌,那匕首留下的骇人伤口一点点被填补,渐渐与周围肤色没了区别。
“伯母要注意,不要让人碰到这里。”
周母用力点头。
这个她还是有信心做到的,就算大姑姐心生怀疑,最多掀开衣裳看一眼,总不可能上手乱摸。
“现在不是深谈的时机,等风波过去,希望能听到那个秘密。”
周母在见识到眼前少女的手段和胆量后彻底没了侥幸,低低道一声好,把辛柚送到大门口。
第80章 难关
市井多闲言,如周通这种正值壮年突然急病而亡的事虽然有,毕竟不常见,加上只剩了孤儿寡母,更是让人谈论时没了顾忌。
不知怎么,就有风声说周母其实有了相好,周通是被她害死的。
春芽出门买东西时听到这些闲话,把嘴碎的人骂了一顿,回去就和周母说了。
周母面上没说什么,心狠狠一沉。
寇姑娘说的麻烦果然是真的!
虽有那番准备,可事情一日没发生就难免焦虑。周母心中忐忑,到了十七晚上大门突然被拍响,一颗心突然落定。
终于来了。
等待与纪母交锋前,周母想到了进京后纪母的种种照拂,那么周到,那么细心,说是姐姐,与母亲无异。
也正是因为这样,周母才清楚知道丈夫在大姑姐心中的分量。纪母给出的那些好都是因为姐弟之情,一旦怀疑弟弟死因,她们就是仇敌。
所以,她不能心存幻想。她要尽最大努力度过这一关,至少看着女儿嫁个好人家。
夜里的拍门声很清晰,门人把门打开,纪母大步走了进来。
她身后追着丈夫。
今晚守在这边的是纪采兰的二哥,见父母一起过来很是纳闷:“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周通一死,周家只剩母女二人,纪家人白天全都在这边帮忙,以纪父、纪母的年纪要是晚上也在这里身体可熬不住。
周母走了出来:“大姐,姐夫,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不在家好好歇着?”
“我来看看。”纪母大步从周母身边走过,直奔停在灵堂的黑棺。
周母不解看向纪父。
纪父面露尴尬:“你大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弟弟,我可怜的弟弟,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啊——”纪母的哭声响起,为灵堂添了几分阴森。
周凝月拉着周母衣袖,一脸害怕:“娘——”
周母拍拍女儿的手:“别怕,你姑姑是太伤心了。”
母女二人的反应让纪父与纪二郎都感到不好意思。
“娘,您赶紧回去吧。”
“是啊,你说你,想来明天一早过来,这大晚上的。”纪父显然知道纪母这时候过来的原因,却不好明说。
“不用你们管,我就是想看看我可怜的弟弟。”纪母哭着,突然去推棺盖,“阿弟啊,让姐姐再看看你——”
这种时候,周母再没反应反而不正常。
“大姐,你不能这样——”周母去拉纪母的手。
“别拦着我,我要再看我弟弟一眼!”纪母是打定主意要看个清楚的,她不是全信了那些风言风语,可若不亲眼瞧一瞧,会是一辈子的疙瘩。
眼见儿子也伸出手想拦,纪母陡然爆发一股力气把周母甩开,推开了棺盖。
棺盖摩擦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周凝月僵在原地,捂着嘴簌簌流泪。
纪母看到了面容僵硬的弟弟,立刻拉开寿被,掀起寿衣。
“娘,娘您怎么了?”少女凄厉的哭声突然响起。
纪母回头看去,就见周母倒在地上,一脸痛苦。
“娘,您怎么流血了!”周凝月望着母亲身下渐渐蔓出的鲜血,惊骇欲绝。
纪母手一松,浑浑噩噩往周母的方向走了一步。
“姑姑,我娘她怎么了?”周凝月一脸无措,哭着问纪母。
纪母茫然蹲下来,手碰到地上的血,如梦初醒:“大夫,快叫大夫来!”
弟妹竟然怀孕了!
周家一时兵荒马乱,纪父默默把棺盖重新盖好,默默叹了口气。
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夜里砸门喊来的大夫又是针灸又是灌药,折腾到天亮遗憾摇摇头。
周母小产了。
周母躺在东屋炕上昏睡,纪母后悔不已,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就听信了那些人嚼舌呢!”
弟弟多年来就月儿一个女儿,弟妹要是没小产,弟弟说不定就能有儿子了啊!
接下来周通的发丧下葬全由纪家一手张罗,周母几日都躺在炕上,看起来越来越虚弱。
“月儿。”
“娘,我在呢,您要喝水吗?”周凝月红肿的眼就没恢复过。
周母握了握女儿的手:“你叫春芽去请寇姑娘过来。”
“嗯。”
辛柚一直留意着关于周家的风声,一开始听到周母为了相好谋杀亲夫的闲言碎语,明白了那画面因何而来。可是没多久,竟然传出周母因悲伤过度小产了。
这就不在她预见中了。
辛柚仔细回想那画面,只到纪母推倒周母掀起寿衣就结束,想必就是这一推导致了周母的小产。
这出乎辛柚预料,但并不意外。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画面无数,但画面从不代表一件事的全部。
辛柚第一个反应是去见周母,只是想到周通下葬前她再去周家有些不合宜,尤其那日偶遇贺清宵由不得她不谨慎,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春芽的到来令辛柚心中一沉。
周母虽答应把夫妇争执的秘密告诉她,可从始至终都是她在争取。一个被动将要说出秘密的人怎么会突然打发人来请?
如果她是周母,对二人间的约定绝不会主动,除非事情又有了变化,且是对周母不利的变化。
再想到周母小产,辛柚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辛柚再次来到周家。
街上一片喧嚣,周家小院却静得有些瘆人。辛柚发现门人不在了,开门的是周凝月。
一见辛柚,周凝月就红了眼:“寇姐姐。”
面对周凝月,辛柚心情有些复杂。尽管还没听到周母的秘密,她也清楚娘亲的死与这对夫妇脱不了关系,可她也清楚周凝月是无辜的。
“周妹妹,伯母怎么样了?”
“我娘她不太好”周凝月哽咽了一下,带辛柚进屋。
东屋是一个临窗大炕,周母躺在炕头,听到动静睁开眼睛。
“寇姑娘,你来了。”
辛柚看清周母模样,吃了一惊。
先前周母虽也憔悴,却不到如此地步,眼前之人竟给人油尽灯枯之感了。
“寇姐姐喝茶。”周凝月端了茶水过来。
辛柚接过道谢。
“月儿,你先回房吧,娘有话和寇姑娘说。”
周凝月看看辛柚,再看看母亲,虽有许多疑惑还是默默回了西厢房。
周母凝视着眼前少女。
明明与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却如此沉稳,镇静。以后月儿没了她这个当娘的护着,也能像寇姑娘这样好好的吗?
想到这个问题,周母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尖锐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周母虚弱的声音响起:“我姓苗,叫素素。”
她没有直接说与丈夫争执的原因,反而说起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含着期待望着辛柚。
辛柚不知怎么就明白了周母,不,苗素素的期待,笑道:“伯母的名字真好听。”
苗素素笑了:“是啊,这个名字真好听。寇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当朝皇后的传闻?”
辛柚心头一紧,摇摇头:“没听过。”
苗素素苦笑一下:“也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民间渐渐没人敢议论,你们这些孩子自然听得少了。当朝皇后姓辛,“素素”这个名字啊是辛皇后赐给我的。”
辛柚震惊:“伯母的名字是皇后赐的?”
苗素素点点头,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二十年前了,我还是个小宫女,宫中上下人心惶惶,害怕乱军攻入京城。那一日还是来了,宫门要破的时候,皇帝下令诛杀后宫,那些平日锦衣华服的娘娘一个个倒在地上,如我这样的宫女四处逃窜,随时都有人被砍杀,认识的,不认识的”
随着讲述,苗素素脸色越来越苍白:“我要被追上时,看到了一队兵马,里面竟然有女兵,我就这么活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攻入皇城的兵马中有一支是辛皇后的兵”
苗素素嘴角有了笑意:“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新朝成立没多久,辛皇后征得新帝同意放我们这些旧朝宫人出宫,还赏了我们安身立命的银钱。临出宫时我不知怎么生出勇气,跪求辛皇后赐我一个名字。我想啊,我要走出皇宫开启新的人生了,应该有一个新的名字。”
说到这,她微微睁大眼,仿佛那个如天女般的女子还在眼前。
“辛皇后看着我说,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就叫你素素吧。我出了宫,因为新朝颁布了许多对女子宽容的政策,虽然没有父母亲人,靠自己也过得不错。再后来,经人说合,我嫁给了周通”
苗素素说起她与周通的婚姻,辛柚默默听着。
“年初的时候,周通留在了京城当差,他写信回去,让我带月儿进京团聚。能重回京城我可真高兴啊,谁知进京的路上月儿摔断了腿,叫天天不应时遇到了一位热心人。我总觉得她面熟,继续赶路时突然想到这位热心人很像辛皇后。等与周通见了面,我就对他说了”
苗素素苍白的面上堆起懊悔与愤怒:“我一直惦记着那位热心人是不是辛皇后,多次追问周通,直到一次他喝酒回来,睡前闲聊时我催他问问上峰,他突然发了火,说辛皇后已经死了,让我不要再问个没完了,咳咳——”
苗素素咳嗽了几声,眼睛红了:“他说原来那位心里一直恨着不辞而别的辛皇后,认为辛皇后伤了帝王尊严,所以有了辛皇后的消息就派人去查证,确认身份后就地格杀”
辛柚用力攥了攥拳,语气平静:“既然周通也是不得已,你们夫妇又为何再起争执呢?”
“因为我发现好像被他骗了。”
“被骗?”辛柚怔了怔。
苗素素眼里怒意更盛:“我在书房意外发现了一沓银票和一封信,信上对他提供的消息表示了肯定,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一定是辛皇后这件事。我生出了怀疑,倘若真如他所说,他只是把情况向上禀报,后来的一切都是上面的意思,为何还要给他一个小小百户这么多钱?我虽只是一个普通妇人,却也知道这不合常理”
辛柚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
那人常是一身朱衣,在黄昏的书架前静静看书。
难道说,周通把娘亲的消息报给的另有其人?
可贺清宵为何那个时候去了宛阳?
她恨错了人吗?
苗素素又咳嗽了两声,嘴角挂着惨笑:“因为那些钱和那封信,我忍不住找他对质。我问他是不是从始至终都在撒谎,根本没把辛皇后的消息上报,而是卖给了想害辛皇后的人。他恼羞成怒,疯狂掐我脖子,等我反应过来,匕首已经刺入了他腹部。再然后,寇姑娘都知道了。”
辛柚微微颤了颤眼帘,问出一句话:“那他有没有说,把消息传给了谁?”
屋中安静许久,苗素素问:“寇姑娘为何对此这么感兴趣呢?”
辛柚坦然与她对视:“伯母因辛皇后之死懊恼悔恨,原本的恩爱夫妻也落得如今结局,难道不想让真正的幕后黑手得到报应吗?”
苗素素咬了咬唇:“我自然想。我只是不解寇姑娘为何如此。寇姑娘真的只是好奇吗?还是说你与辛皇后有不为人知的渊源?”
辛柚沉默半晌,终于点头:“我与辛皇后确实有些关系,但我不能说。”
苗素素定定看着辛柚,吃力笑了:“寇姑娘这样说,我反而放心了。周通对我下手时说辛皇后犯傻放弃了皇后之位,想让她死的人多着呢,他把消息卖给固昌伯换一大笔银钱,还不是为了我们母女以后衣食无忧”
她想起来了,就是听到这里,她于绝境中爆发了惊人的力气,捅死了那个恶心的男人。
“固昌伯——”辛柚喃喃念着这三个字。
苗素素接话:“他是淑妃的父亲,二皇子庆王的外祖父。”
曾经的宫女生涯,让她遇到种种事情时会下意识留意这些寻常百姓不会关注的大人物。
“寇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
“伯母你说。”
“我的身体恐怕撑不住了。月儿不像寇姑娘这么聪慧坚强,她没了爹,很快也要没有娘了,我想求寇姑娘以后能稍稍关照一下她。”
第82章 请求
看着苗素素祈求的目光,辛柚很想告诉她,失去双亲的寇姑娘其实很惨,而她没了最爱的娘亲,也是惨的。
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四处游玩的小女孩儿了,她是少卿府的“表姑娘”,青松书局的东家,唯独做不回辛柚了。
“伯母请大夫了吗?京城应该有不少名医——”
苗素素苦笑:“我的身体我清楚,小产只不过把一切加快了。寇姑娘,你能答应我吗?”
从年初的长途跋涉,害了辛皇后而愧疚失眠的那些夜晚,反杀了丈夫的恐惧无措,怕别人发现丈夫死因的担惊受怕,成亲十几载却发现看错人的郁结,种种情绪早已令她不堪重负,直到被推小产。
身心重创,油尽灯枯,她再不甘,再放不下女儿,也只能认命。
她知道,大姑姐为了弟弟会对女儿好的,可事有万一,万一女儿没有守好秘密,或是其他意外,让大姑姐知道了周通是被她杀死的,爱弟如命的大姑姐恐怕就会把对她的恨转到月儿身上了。
寇姑娘绝非一般人,她要尽可能为女儿多求一份保障。
辛柚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我会在能力范围内照应周妹妹。”
苗素素松了一口气,挣扎着道谢。
“伯母不要动,好好休养。”
二人该谈的都谈了,辛柚提出告辞,苗素素喊来周凝月。
“月儿,替娘送送寇姑娘。”
周凝月带着辛柚走出家门。
“周妹妹不要送了,回去好好照顾伯母。”
“寇姐姐——”周凝月喊了一声。
辛柚看着她。
周凝月嘴唇翕动,最终却只说了一句慢走。
转回身走向冷清清的家门时,周凝月抹了抹眼。
她很想问一问寇姐姐和娘聊了什么,可既然娘不让她知道,那她就不问了。只要娘赶紧好起来,她什么都听娘的。
秋高气爽,街上人流如织,与周家的凄冷截然不同。
辛柚抬头,望一眼蓝天白云,大步往青松书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