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采兰的母亲,正是周通的亲姐姐。
“等等收拾好了,就报丧说是急病而亡”周母艰难对女儿说出安排,以乞求的目光望向辛柚。
辛柚看着衣衫上溅了丈夫鲜血的妇人,心头升起一个疑惑。
一个普通的妇人,失手杀了丈夫后能这么冷静吗?
还是说,周母的来历也不简单?
等等,周母能认出娘亲是失踪十几年的当朝皇后,本来就不可能是普通妇人。
那周母是什么人?
辛柚眼里藏着探究,看向周母。
室内一时无人开口,只有周凝月压抑的抽泣声。
许久后,辛柚微微点头:“我可以当今日没来过,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周母先是神色一松,而后心又提了起来。
“等这件事过去,我想找伯母好好聊一聊。”
听辛柚只是要求这个,周母毫不迟疑点了头。
在她看来,这位突然与女儿成为朋友的少女处处神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但这些都比不过当前的难关,对方不把今日所见说出去已是她们母女的运气。至于回头聊一聊,那些说不得的,谁也不能撬开她的嘴。
辛柚看一眼周凝月,问周母:“需要我帮忙吗?”
周母立时心领神会,面露感激之色:“多谢了。月儿,你去西厢吧。”
“我——”
“听话,去西厢。”周母语气不容置喙。
反抗之下她杀了丈夫,为了善后还顾不上有各种情绪,可让女儿再看到西屋的情景就太残忍了。
这一刻,周母对辛柚生出了真切的感激。
不管这姑娘有什么目的,至少现在能帮帮她。
她真的很需要有一个人在这时候帮帮她。
“谢谢,谢谢。”周母再次道谢,到这时一滴泪才从眼角缓缓淌下来。
周凝月哭着跑了出去。
西屋中,血腥味浓郁,周通还是保持双目圆睁的样子,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周母蹲在地上,用抹布擦着地上血迹,刚开始还有些慌乱,渐渐竟利落起来。
辛柚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周母来历不简单。
看周母的表现,必是见过血的。
辛柚默默整理翻倒的笔山,掉落的毛笔,散乱的书册。
她主动提出帮忙,当然不是纯粹为了帮周母渡过难关,更主要的目的是借此找一找,看能不能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以她先前的推测,争执发生在书房而非起居室,说不定是周母在书房发现了什么。
辛柚心里想着这些,捡起一张信纸,可还没等仔细看,一只手就突然伸来。
辛柚立刻后退一步把信纸收到背后,却没想到那只手的目标不是她手里的信纸,而是另一张。
周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张纸塞入口中。
辛柚蹙眉看着因为吞咽信纸而显得表情痛苦的妇人。
周母努力把纸咽下去:“寇姑娘,看到不该看的,对你没好处。”
辛柚没说什么,蹲下收拾破碎的青瓷笔洗,心中对周母的机敏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难怪是能反杀了丈夫的人。
“伯母,家里仆从都不在吗?会不会突然回来?”把碎瓷收好,辛柚看似随口问了一句。
“想着明日就是中秋,今早就放他们各自回家了,等十六才回来。”周母说到“中秋”时,声音明显颤了一下。
辛柚暗暗叹气。
那日听周凝月说等中秋会放春芽回家住一日,没想到周母多放了一日假,十四就放人回家了。
可见人的行为最难测,以后要更谨慎。
时间总是能掩盖许多东西,不过一个时辰过去,西屋除了少了一个笔洗,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常。
周通的尸体清理过血迹后被移到东屋炕上,重新换过了衣裳,再盖上薄薄的被子,乍一看似乎只是睡着了。
辛柚心知徐徐图之的道理,悄然离去。
回到书局东院,辛柚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然后拿出那张信纸慢慢看着。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这是一封信的末页,只有寥寥几句体面话,是写信收尾时大多会写上的那种,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落款处的名字:冬生。
但想要通过这个连姓都没有的名字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辛柚把信纸折起来收好,安排方嬷嬷去吉祥坊那一带留意关于周家的风声。
傍晚时,方嬷嬷带回了消息。
“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还真出了件让人唏嘘的事,那周家男主人午休的时候竟在梦中得急病死了,留下妻女哭得可惨了,那男主人的姐姐一家都过去了,当姐姐的也哭得不行”
辛柚想了想,有了打算。
转日一早,辛柚刚要出门,就遇到了段云朗。
“表妹,一起回家啊。”
“二表哥先回吧,我去买点东西再回。”
“表妹要去买什么啊?”段云朗好奇问。
“吉祥坊附近有一家点心铺的糕点味道不错,还有南边传来的肉月饼卖,我打算买些回去给外祖母尝尝。”
好吃的糕点?
段云朗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买吧,反正不着急回家。”
辛柚略一迟疑,点了头:“好呀。”
有段云朗一起,更不显刻意。
表兄妹二人加上小莲直奔五香斋,到那里时见到的是长长的队伍。
“看来这家点心真好吃。”段云朗满怀期待排到了队尾。
辛柚默默站在他身旁,留意周围声音。
排队无聊,周家出了这么大事,再加上周通锦麟卫百户的特殊身份,就没有不议论的。
“听说了吗,燕子胡同新来的那家男主人午睡的时候睡死了!”
“我知道,那是纪家嫂子的弟弟呀,纪家嫂子眼都哭肿了。”
“真惨啊!”
“是呢,真惨啊。”
段云朗竖耳朵听完,赶紧找辛柚讨论:“表妹——”
才开口,他就发现辛柚脸色不对劲。
“表妹,怎么了?”
“他们说的好像是我朋友家!”辛柚咬了咬唇,转身就走。
段云朗愣了一下,急忙追上。
辛柚走得很快,遥遥就见周家门外挂了白,时不时有人进出,断断续续的哭声传过来。
走到周家门外,辛柚略停了停,从敞开的大门向内望去。
院中有不少来吊唁的人,堂屋已设起灵堂。
她走了进去,这种时候没人拦着问,就这么一直走到纪采兰身边。
纪采兰见到辛柚很是意外:“寇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和表哥今日回少卿府,想着纪姐姐提到的点心铺,就过去打算买些糕点带着,没想到听人说周妹妹家出事了,就过来看看。”
纪采兰红了眼圈:“寇妹妹有心了。”
“纪姐姐节哀。我想给令舅上一炷香,看望一下周妹妹。”
这种白事对吊唁的人可以说是来者不拒,纪采兰没有多想,带着辛柚与段云朗进了灵堂。
灵堂正中摆放着一具黑棺,周凝月与周母紧挨着跪在一侧,披麻戴孝,一片素白。
辛柚吊唁时与周母视线相碰,周母眼里藏着疑惑,不解辛柚登门的理由。
辛柚怔了一下,眼前又有了新画面。
天是黑的,明月当空,微风吹动缟素,为灵堂添了几分阴森。
一个妇人突然推开棺盖,周母冲过去阻拦,推搡之下摔倒在地。妇人完全不管摔倒的周母,掀起棺中人的寿衣。
再然后,画面消散,眼前重归真实。qs
辛柚走向周母时迅速用余光环顾,看到了画面中的妇人。
妇人双眼肿成核桃,显然极伤心,一眼就能瞧出与周通有几分相似。妇人的身份不问可知,是周通的姐姐,纪采兰的母亲。
画面中的明月已没有那么圆,但也不到下弦月的样子,事情应该发生在十七以后到出殡前这段时间。
是什么引起了纪母怀疑,让她移开棺盖查看尸体?
辛柚脑中飞速转动着这些,走到周母与周凝月面前。
“伯母节哀,周妹妹节哀。”
周母微微倾身致谢,哑声交代女儿:“月儿,招呼一下你的朋友。”
周凝月红着眼点点头,把辛柚带到一旁。
没等她问,纪采兰就说了辛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多谢寇姐姐记挂。”周凝月心里清楚辛柚是特意找机会过来的,但没往深处想。
“周妹妹,令尊何时下葬?”
“我娘和姑姑商量了,要停灵七日。”
那事情应该就发生在八月十七到二十这几日中了。
“周妹妹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坏了。”
周凝月惨笑:“还好有姑姑一家帮忙。”
纪采兰拍了拍周凝月的背:“表妹你别这么说,我们是亲人啊。”
周凝月听了这话,越发难受了。
若是姑姑一家知道父亲死亡真相——每当闪过这个念头,她就不由浑身发抖。
这时纪母喊了一声兰儿。
“我娘喊我,我过去看看。”纪采兰撂下一句,走了过去。
辛柚有了机会,挨着周凝月小声道:“今日再观伯母面相,麻烦就在近前,周妹妹对伯母说一声”
周凝月脸色微变,轻轻点头,回到周母身边后悄声把辛柚的话转告。
辛柚是在周家屋后的茅厕旁与周母碰的面。
这里虽一时无人,却不能久待,周母直接问:“寇姑娘说的麻烦是什么?”
辛柚更直接:“在伯母对面的妇人是尊夫的姐姐吧?过两日她会心生怀疑,查看尊夫尸体。”
周母身体一晃,脸色变得惨白:“这也是寇姑娘观相看出来的?”
“是。”辛柚给出肯定的回答,毫不心虚。
这确确实实是她“看”到的。
“伯母会化妆吗?”
周母愣了愣,完全猜不透辛柚为何突然问这个:“会一点。”
“要想渡过难关,尊夫身上的伤口需要修饰。可用面团、黏土等物堵好伤口,再涂以与周围肤色接近的脂粉”
听辛柚讲完,周母脸色更加难看:“我我做不到”
她甚至都没想过会杀了周通,原本只是找他对质而已啊!
为了女儿,她把杀人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都死死压在心里,实在没余力做更多。更何况,她也想象不出如何把伤口处理得让人瞧不出来。
“我可以试试。”
周母紧紧盯着淡定说出这话的少女:“寇姑娘所求为何?”
她可不信一个与女儿新结识的朋友会做到这种地步。更别说这位寇姑娘的种种表现,绝非寻常少女。
辛柚不意外周母有此一问。
周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想的自然多。
“我想知道伯母与尊夫争执的秘密。”
刻意加重的“秘密”二字令周母眼神一缩:“寇姑娘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呀,所以才问伯母。”
“寇姑娘为什么想知道?”
“主要是好奇。我的好奇心与相术大概相辅相成,看到的越多好奇心越重,好奇心越重越容易看到。”
“寇姑娘知道了,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伯母嘴严,我也不会到处嚷嚷,别人怎么会知道我知道呢?伯母不必为我担心,毕竟我这么好奇,还一直好好活到现在。”
周母神色不断变化,一点头:“好,若能渡过难关,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辛柚弯了弯唇。
“寇姑娘不怕我反悔?”
“不怕,我相信伯母是有敬畏之心的人。”
周母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了变,低声与辛柚约好时间,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表哥久等了。”与周凝月和纪采兰道别后,辛柚走向等在院中的段云朗。
“这有什么。”段云朗不以为意摆摆手。
表兄妹二人刚走出周家大门,就见几个锦麟卫走了过来。
辛柚避至一旁,回头看去。
几名锦麟卫走进院中,一名中年男子立刻迎上去招呼,看起来应对自如,应是招呼过不少锦麟卫这样身份的吊唁者了。
周通是百户,不管那些同僚下属与他熟不熟悉,来送一程都是礼仪。
辛柚不由想到了贺清宵。
以贺清宵的身份,应该不会亲自来吊唁,毕竟二者身份相差太大。
辛柚转过头,慢慢往前走。
“怎么还有锦麟卫来呢?”段云朗好奇问。
“我朋友的父亲是锦麟卫的一名百户。”
“难怪呢。唉,你朋友的父亲突然过世,以后这一家日子难过了。”
辛柚脚下一顿,没有回应段云朗的话。
段云朗顺着辛柚目光望去,就见贺清宵带着两名手下迎面走来。
“表妹,贺大人!”段云朗扯扯辛柚衣袖。
辛柚看着越走越近的人,微微抿唇。
自那日后,贺清宵再没去过书局,这是他们第一次再见。
贺清宵竟然会亲自来周家。有她刺杀他在先,他看到她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对周通的死生出怀疑来?
辛柚心中想着这些,面无表情看贺清宵走到了近前。
二人视线相碰,她不知那日后还能说什么,只能保持着面无表情等对方走过。
没想到贺清宵脚步一转,停在她面前。
“寇姑娘从周家出来吗?”贺清宵看着辛柚问。
辛柚垂眸:“听闻朋友的父亲过世,前来探望。”
“那还挺巧。寇姑娘慢走。”贺清宵说完,大步向周家走去。
辛柚忍着没有回头,走到了街上。
“表妹,还买点心吗?”段云朗看出辛柚心情不好,试探着问。
辛柚一笑:“买啊,都到这边了。”
“就是,来都来了。”
二人买了不少点心,回了少卿府。
如意堂中,几个孙辈正陪着老夫人说话,听婢女禀报说二公子和表姑娘来了,齐齐望向门口。
“祖母,我回来了。”段云朗走在前边,把拎着的糕点一提,“我和表妹给您买的点心。”
辛柚稍稍落后,对老夫人屈了屈膝:“外祖母。”
老夫人看着二人,语气温和:“你们两个回来迟了,就是去买点心了?”
“是啊,表妹说这家点心甜软,适合您吃。”
看着笑容爽朗的段云朗,段云辰微微皱眉。
二弟和青表妹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辛柚察觉一道牢牢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眼扫过去,清楚瞧见段云华眼中的锋芒。
看来中秋节,老夫人解了段云华的禁足。
屋中孙辈各有心思,老夫人却一副全然没有察觉的样子,看着表兄妹二人一脸欣慰。
中午在如意堂用了午饭,辛柚回了晚晴居,交代小莲准备一些物事。
她与周母约好的时间就是今晚。
没过多久,三姑娘段云灵来了。
“没打扰青表姐休息吧?”
“灵表妹坐。我这长期不住人,没什么好东西,表妹别嫌招呼不周。”
一番寒暄后,段云灵提到段云华:“二姐是昨日才被放出来的,倒是比以前话少了。”
辛柚一个月也就回来几次,对段云华如何完全不在意,闻言只是笑笑。
“还有,祖母好像有给父亲续弦的打算了。”这才是段云灵想对辛柚说的。
没有了嫡母那座压在头上的大山后,段云灵这段日子过得很轻松,一想到将来会有不知脾气秉性的继母,难免忐忑。
这对辛柚来说也是个有用的讯息。
与段云华不同,作为段少卿的妻子就能影响不少事了。她答应小莲替寇青青取回大半家财,变数自然越少越好。好在如少卿府这种人家,从有意说亲到最终定下,再顺利也要到明年去了。
“灵表妹不必提前烦恼,多陪陪外祖母。”
少卿府四个姑娘,大姑娘段云婉被送走,四姑娘段云雁年纪还小,老夫人近期需要考虑的只有段云华与段云灵的亲事。
段云华虽占了嫡女身份,鲁莽任性的表现却进了老夫人的眼,段云灵多与老夫人亲近些,没有坏处。
“嗯,我知道了。”
与辛柚聊过后段云灵踏实许多,脚步轻松离去。
从周家回到衙门的贺清宵喝了口茶,问手下:“我印象中周百户是年初才进京的?”
手下想到那个时候贺清宵还没接手北镇抚司,答的很仔细:“是,周百户以前驻守宛阳,年初进京后升了百户”
听到“宛阳”二字,贺清宵眼神沉了沉,立时想到了去周家的路上与辛柚的偶遇。
又是宛阳。
寇姑娘与从宛阳来的周通之女成了朋友,恐怕不是巧合。
那么周通之死会不会另有内情?
贺清宵想到那个傍晚从暗处飞来的毫不留情的一箭,新的疑惑升起:假如是寇姑娘动的手,周通之妻是不知情,还是主动配合?
“去查一下周通进京后与哪些人走得近,还有周通夫妇的出身。”
团圆宴设在如意堂,辛柚眼观鼻鼻观心,老夫人问话就答,没人问话就安静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