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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金枝(冬天的柳叶)


听辛柚交代一番,小莲不觉捂了嘴。
“怎么了?”
“您不但能尝出药有问题,还会装病,您会的可真多啊。”小莲语气中满是惊叹。
辛柚:“”这种夸赞倒也不必。
午后小憩,等辛柚醒来望着窗外经了雨洗的翠绿芭蕉打发时间,小丫鬟含雪禀报说两位公子来了。
少卿府上总共两位公子,大公子段云辰是段少卿与乔氏所出,二公子段云朗是段文柏与朱氏所出。二人都在国子监读书,这时候能来应该是特意请了假。
段云辰——辛柚默念这个名字。
这个使得段云华对寇姑娘口出恶言的人,确实该早早见一见。
含雪打着门帘,走进来两名男子。不,走在前头的应该说是一个少年。
“表妹,你好些了么?”二公子段云朗今年十六岁,比寇青青大不了多少,快步走到床边大马金刀坐下,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打量着辛柚。
“好多了,表哥这时该在读书吧——”
段云朗忙摆手:“表妹出了事,我和大哥哪有心思读书,父亲他们嫌我们添乱,非不许我们跟着去找”
段云朗是个话多的,辛柚含笑听着,眸光微转看向站在半丈开外的青年。
段云辰穿蓝衫,戴儒巾,明明与段云朗差不多穿戴,却因卓然的气质显出了几分风流。
这是一个单凭相貌就能吸引女孩子的男子。
辛柚这般想着,停留在段云辰面上的视线不觉久了些。
“表妹没事我们就放心了。你好好养身体,过两日我与二弟再来看你。”段云辰开了口,语气温和,微微朝外的脚尖却让辛柚觉得他挺着急离开的。
听小莲的描述,寇姑娘不是个惹人讨厌的女孩儿,段云辰如此避之,恐怕也与老夫人亲上加亲的玩笑话有关。
他不愿意与表妹结亲。
这门亲事,段云华不愿意,段云辰不愿意,大太太乔氏又是怎么想的呢?
想到小莲说乔氏以往对寇青青的客气,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辛柚一直盯着段云辰不语,显然令他误会了。气质温润的青年敛了眉,声音也冷了些:“我和二弟还要赶回国子监,就不打扰表妹休息了。”
比之段云辰的避之不及,段云朗显然没待够,人都走到门口了又窜回来,指着自己脑袋好奇问:“表妹,你真的失忆了?”
“嗯。”
“也好——”
“嗯?”这次出声的是小莲,小丫鬟鼓着脸脆生生指责,“二公子,您怎么能这么说?是不是以为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欠我家姑娘的银钱就不用还了?”
段云朗慌忙瞅门口一眼,捂住小莲的嘴:“小莲姑奶奶,你可小点声,让大哥知道我找表妹借钱买话本子就惨了。你先去外间啊,我有话对表妹说——”
小莲见辛柚微微点头,任由段云朗推着去了外间。
“二表哥有什么话对我说?”面对返回来坐在绣墩上的少年,辛柚语气轻柔。
这位二公子一看还是孩子心性,不大可能与寇姑娘出事有牵扯,耐心聊几句说不定还能问出不少话来。
“表妹不气我刚才的话?”段云朗迟疑问。
他心里想着,谁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表哥乐见我失忆的话?”辛柚扬眉,“表哥若能说出缘由,我就不气了。”
段云朗眼神闪烁,好一会儿道:“表妹先前一直为姑母姑父的离世郁郁寡欢,我觉得忘记了伤心事也好。”
“这样啊。”辛柚笑笑。
刚刚若不是瞧着段云朗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许就信了。
段云朗以为蒙混过关,闲聊几句,貌似无意问起:“表妹也不记得我和大哥了吧?”
辛柚垂眸:“不记得了。不过今日与二表哥一见就不觉陌生,倒是对大表哥,感到很生疏——”
段云朗神色不觉放松:“大哥那么严肃板正,表妹觉得生疏是正常的。表妹,我跟你说,别看大哥温润如玉的样子,实际上还打鼾,抠脚,十几天不洗澡”
小莲隔着门帘竖耳听着,目瞪口呆。

辛柚听段云朗说完,笑问:“二表哥要说的就是这些?”
“啊,闲聊,闲聊罢了。表妹你好好养着啊,过两日我再来看你。”段云朗含糊过去,快步走了。
段云辰在院子里等段云朗出来,走出晚晴居后低声提醒:“二弟,你也大了,与表妹来往该注意分寸了。”
段云朗一脸莫名:“青表妹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来探望不是应该的么,哪里没分寸了?”
“表妹的闺房怎好久留。”
段云朗下意识反驳:“我看竹表姐每次来咱们家小住,大哥不也挺亲近么?”
“二弟!”
见段云辰沉了脸,段云朗忙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弟弟注意。”
段云朗虽一直崇拜这位很会读书的兄长,此刻心里却为表妹生出一丝不平。
大哥分明就是区别对待青表妹和竹表姐嘛。还好青表妹什么都不记得了,今日听了他那番话应该不会稀罕大哥了。
晚晴居里,辛柚不动声色问小莲:“二公子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小莲点头,一时犹豫要不要拆穿二公子的胡话。
辛柚抱着软枕,指尖轻抚枕巾上那丛兰花:“小莲,寇姑娘是不是心悦大公子?”
这话太突然,令小莲张着嘴忘了回答。
辛柚也不急着听到答案,把软枕往背后一放,靠了上去。
“没有的事,姑娘从来都是听长辈的——”迎上那双沉沉黑眸,小莲一顿,讷讷道,“姑娘一直为老爷夫人守孝呢,怎么会有这些心思是老夫人说了那话后,姑娘才对大公子上了心”
辛柚从小莲磕磕绊绊的解释中理清了一些讯息。
不管寇青青何时开始心悦段云辰,总之她与老夫人愿意这门亲事,而长房一家不愿意。
寇青青的杀身之祸是因为这门亲事,还是那万贯家财,亦或兼有之?
“除了这些,寇姑娘与旁人再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了吧?”
“真的没有了。”小莲尴尬道。
“那好,准备一下先前商量的事吧。”
夜里,辛柚突然腹痛不止,这么熬到天色将明,竟然陷入了昏迷。
整个晚晴居都乱了,绛霜与含雪两个小丫鬟吓得直哭:“小莲姐,这可怎么办呀?”
“含雪,你去老夫人那里——”小莲惨白着脸一跺脚,“罢了,我亲自去,你们照顾好姑娘!”
天色还是暗的,晨风已苏醒,吹拂在奔跑的小丫鬟面上,带来丝丝沁凉。
老夫人的住处名如意堂,此时已开了院门,丫鬟婆子们开始了一日的忙碌。小莲风一般跑进来,气喘吁吁:“我,我要见老夫人!”
“小莲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一名婢女诧异问。
小莲抓住婢女的手:“我们姑娘病了,我要见老夫人!”
婢女被小莲脸上的焦急和手上的力气骇住,忙去禀报。
“表姑娘病了?”上了年纪的人醒得早,此时老夫人已经洗漱过,正端着一杯温水慢慢喝着,听了婢女禀报忙让小莲进来。
小莲扑通跪在老夫人面前,满脸是泪:“老夫人,快救救我们姑娘吧,姑娘不好了——”
“姑娘怎么不好了?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老夫人喝问。
小莲把头埋得低低的:“姑娘白日还好好的,半夜却腹痛起来,这么熬到快天亮突然就昏迷不醒了”
“混账,既然半夜就开始腹痛,为何拖到现在才禀报?”老夫人一边交代婢女去请大夫,一边往外走。
小莲紧紧跟上,哭着解释:“姑娘拦着不许禀报,说怕影响了您睡觉,等天亮再说。”
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晚晴居,老夫人见到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外孙女。
“青青——”老夫人喊了一声,握住辛柚的手。
那只手很凉,似是感觉到什么,下意识把老夫人的手抓紧,呢喃声从少女口中逸出:“奶娘——”
老夫人一时没听清:“青青,你说什么?”
“奶娘,奶娘——”昏迷不醒的少女一声声唤着。
老夫人绷着脸看向小莲。
小莲抹了抹眼,哽咽道:“姑娘昏迷后就一直这么喊”
老夫人听了神情不断变化,等女医匆匆赶来给辛柚检查过,忙问:“大夫,如何?”
女医斟酌道:“姑娘脉象凶险,许是内伤突然恶化造成的。我再开一副药试一试,如若不成,老夫人还是另请名医。”
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好在等小莲小心把熬好的药给辛柚灌下,女医再一把脉竟平缓许多,只是人始终没有清醒,口中不时唤着奶娘。
小莲砰砰磕头:“老夫人,求您叫方嬷嬷回来吧,姑娘听到方嬷嬷声音许就醒来了”
老夫人沉默半晌,点了头。
临近傍晚,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少卿府停下,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秀丽妇人。妇人脚下生风,随着领路的婆子一路到了晚晴居,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少女跪着扑了过去:“姑娘,姑娘您醒醒啊,老奴来看您了”
说来也奇,闭目不醒的少女似是听到了呼喊,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挣扎着似乎要醒来。
小莲一脸惊喜:“方嬷嬷,姑娘听到了,你再大声些喊她啊!”
方嬷嬷忙点头,喊声越发大了。
少女眼帘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睛。
“姑娘!”方嬷嬷大喜,用力握着辛柚的手。
辛柚眨了眨眼,目光由茫然转为清明。
老夫人上前来:“青青,你觉得怎么样?”
“外祖母,您怎么在这儿?”辛柚目露疑惑,余光扫到方嬷嬷突然愣住,眼泪簌簌而落,“奶娘,是你么?”
“是老奴,姑娘您还记着老奴”
老夫人听着方嬷嬷的哭声,眸光沉了沉。
青青失忆了,竟还记得她的乳母。
“外祖母——”
老夫人换上温和神色:“青青你说。”
少女飞快扫了一眼方嬷嬷,神情怯怯:“能不能让奶娘留下陪我?不知为何,青青只记得奶娘”
老夫人深深看方嬷嬷一眼,点了头:“那就留下吧。”
“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方嬷嬷激动叩首。
辛柚不着痕迹与小莲对视,微微弯了弯唇。

辛柚这一昏迷,惊动的不只老夫人,还有大太太乔氏与二太太朱氏。
离开晚晴居的路上,走在老夫人身边的乔氏奇道:“没想到青青失忆了,独独记着她乳母。”
老夫人眼神沉了沉,淡淡道:“许是这一昏迷,开始渐渐想起来了。”
乔氏脚下一顿,旋即唇角挂了笑:“若是这样就太好了,忘了前尘往事毕竟不便。”
老夫人似是乏了,不再言语,由婢女扶着往如意堂去了。
乔氏与朱氏在路口分别往住处走,唇边没了笑容。
“连嬷嬷,你说表姑娘恢复记忆了么?”
连嬷嬷是乔氏的陪房心腹,闻言迟疑道:“都说伤了脑子最不好说,有可能一直想不起来,也可能突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表姑娘年纪小,好得快”
乔氏所住的雅馨苑已近在眼前,她略站了站,弯唇笑笑:“是啊,年纪小,好得快。”
晚晴居中,药香未散,方嬷嬷与小莲的哭声也没有停。
方嬷嬷是哭与姑娘的久别重聚,小莲哭的是姑娘的生死未卜和身处危境的恐慌茫然。
这样一来,便显得辛柚格外冷静了:“小莲,去打一盆热水来给方嬷嬷洗手净面。”
小莲应了一声,出去端了一盆热水来。
方嬷嬷洗了脸,显得眼圈更红了,紧紧盯着辛柚的脸舍不得移开:“三年没见,姑娘长大了,也瘦了。”
辛柚柔柔笑了笑。
动了要方嬷嬷回来的念头后,她就与小莲商量过暂时不暴露身份。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她自信不会被方嬷嬷识破。
“姑娘,您先前对老夫人说只记得老奴,是什么意思?”见辛柚精神还行,方嬷嬷问出心中疑惑。
辛柚看了小莲一眼。
小莲把寇青青坠崖失忆的事说了,提前得了辛柚叮嘱,没有暗示什么。
方嬷嬷听完,抱着辛柚痛哭:“姑娘受苦了。”
“奶娘从庄子赶来也累了,先歇着吧,我也有些乏了。”辛柚轻声道。
“老奴不累,老奴今日就守着姑娘,姑娘快睡吧。”
辛柚微微点头,很快睡了过去。
小莲看着替辛柚掖被角的方嬷嬷,眼底有期待,也有不安。
姑娘说三年未见,方嬷嬷的心被旁人笼络了也未可知,要先看看方嬷嬷反应再说。方嬷嬷会不会让她们失望呢?
夜如期而至,床榻上的少女睡得很沉,在她脚边打了地铺的方嬷嬷不时起来观察情况,几乎一夜未睡。
到了早上,各院前来探望的人惊讶发现辛柚看起来气色尚可,那昨日才来的方嬷嬷眼下一片青黑,倒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对来探望的人,辛柚话虽不多,却礼数周全。在方嬷嬷看来,眼前少女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因骤然失了双亲而变得安静、敏感的小姑娘。
好不容易回到姑娘身边,方嬷嬷本想慢慢来,这么看了一个白日却忍不住了。
“姑娘,老奴有些话想对您说。”
辛柚示意小莲退下:“奶娘要对我说什么?”
方嬷嬷神色纠结,突然跪了下去,心一横道:“老奴与姑娘分开这么久,知道要说的话姑娘不一定信得过,但老奴对天发誓,若存了挑拨之心就让老奴五雷轰顶——”
辛柚拉住方嬷嬷举起的手,柔声道:“奶娘万不可发这样的毒誓。你是我的奶娘,如今世上最亲近的人,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信呢。先前是我年纪小,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经了这一劫方明白在乎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说着这话,辛柚不觉哽咽。
是啊,没有什么比在乎的人更重要。可是这世上,她在乎的人全都不在了。
方嬷嬷自是能感受到辛柚话中真切,又是哭又是笑:“姑娘长大了,长大了”
过了一会儿平缓了情绪,方嬷嬷扫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问:“姑娘一点都不记得坠崖时的情景了?”
辛柚摇头。
“姑娘不是跳脱马虎的性子,老奴实难想象会失足坠崖。又听小莲说姑娘回府后请过大夫,明明没有大碍,昨日却突然腹痛昏迷。不是老奴小人之心,老奴越寻思越觉得事情不简单,恐怕这府上有人存了害姑娘的心思”方嬷嬷目不转睛看着辛柚,唯恐从她面上看到不信、恼怒的神色。
姑娘若厌了她,她一个奶娘下场如何不值一提,可要是她的怀疑是真的,单纯无靠的姑娘可怎么办啊!
方嬷嬷从不曾忘被发配到庄子上的事,也是因为这件事,心中的怀疑不断滋生。
辛柚静静听完,语气迟疑:“我不是不信奶娘,可少卿府的人都是我的血脉亲人,我也不曾得罪人,谁会害我性命呢?”
方嬷嬷抓紧少女微凉的手,声音嘶哑:“姑娘啊,这世上很多时候得罪了人可能没事,黄白之物才会要人命啊!”
少女神色怔怔,似是听呆了。
“姑娘,老奴用一下剪刀。”
辛柚回了神,扬声道:“小莲,拿剪刀来。”
守在门外的小莲快步进来,把一把剪刀递给方嬷嬷,看向辛柚的眼神藏着几分担忧。
她本来不会想太多,可与这位姑娘相处久了不觉学会多寻思了。方嬷嬷毕竟三年没见,万一伤害姑娘——
得到辛柚安抚的眼神,不知怎的,小莲的心就安稳了,默默退了出去。
只剩二人在,方嬷嬷当即掀起衣摆一剪刀下去,从里衣夹层里掏出薄薄一个册子。
“姑娘,您先过目。”
辛柚接过犹带着方嬷嬷体温的册子打了开来,一眼就被记在最前面的数字惊住:银一百零二万两
除此之外,还有铺面田地等等记录。
辛柚顿时觉得这薄薄的册子有些压手。
“当时情急,夫人能卖的都卖了,剩下一些来不及处理的都记在了这册子上。姑娘进京除了随身的绫罗珠宝,便是这百万银票和房契田契”方嬷嬷细细讲着当年还年幼的寇青青不知晓的细节,咬了咬牙问,“姑娘可知,这些银票地契在何处?”
辛柚垂眸,声音很轻:“外祖母手中。”

少女笃定的语气令方嬷嬷又欣慰又心疼。
欣慰的是姑娘长大了,心里透亮了,心疼的是那个对外祖母满心孺慕的小姑娘不得不长大了。
方嬷嬷握着辛柚的手,语气低沉:“姑娘猜得不错,老奴陪您进京后就照着夫人的吩咐,把这些全都交给了老夫人。”
当时她也曾不顾身份,向夫人委婉表达过忧虑。
重病在床的夫人闻言笑了笑,对她说:“等我去了,青青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她外祖母了,母亲会照顾疼惜青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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