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想想,姑娘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生还的可能有多少呢?
小莲噙着泪,哽咽道:“请你帮我查一查,我家姑娘的坠崖到底是不是意外!”
如果只剩她一个小丫鬟,别说暗中调查,能不能留在少卿府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这位姑娘想暂时以姑娘的身份立足,她又何尝不需要“姑娘”在身边。
辛柚颔首:“好。”
小莲神色一松,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辛柚垂眸:“本就借了寇姑娘身份,我的名字有什么紧要的。”
小莲沉默片刻,屈了屈膝:“姑娘,婢子继续给您擦身吧。”
辛柚点点头,轻声道:“多谢了。”
“应当的。”小莲走到门口,喊小丫鬟重新换了一盆热水,拧干手巾替辛柚擦拭身体。
刚进了五月,这个夜晚却有些闷热,忽然凉意打在肩头,辛柚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小莲的眼泪。
擦过身,换上寇姑娘尚未上过身的中衣,辛柚顿觉清爽许多。
“婢子就歇在外间,您有事尽管吩咐。”小莲熄了烛火,脚步轻轻走了出去。
辛柚今日虽睡过了,可很快困意袭来,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里,一双手因为用力青筋凸起,绣着兰花的软枕移开,露出小莲已然气绝的脸。
一声巨响,辛柚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窗外惊雷滚滚,落雨了。
夏日骤雨,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雨急促敲打着窗棂,辛柚侧耳聆听,隐约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
原来小莲一直没有睡。
辛柚瞥了一眼门口,想到了刚才的梦。
那不是预知的梦,而是白日见到的画面太过深刻,而在梦中重现。
因为重现,她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比如小莲的穿着。画面里,她只看到了小莲上半身,小莲发间簪着白色绒花,衣衫也是一片白。
比如——辛柚目光下移,落在床头软枕上。
那软枕还沾着她的体温,有她枕过的痕迹,杏色缎面的枕巾一角兰叶薇蕤,幽幽绽放。
原来就是这个枕头啊。
辛柚伸手,把那绣着幽兰的软枕拿了起来。
雨急风骤,小莲的抽泣声在风雨声的遮掩下大了起来。
纤纤玉指摩挲着软枕上的幽兰,辛柚心头一沉:小莲出事时戴白花穿白衣,是不是因为寇姑娘死了?
而她现在是“寇姑娘”。
寒意爬满脊背,辛柚感觉不到怕,而是觉得冷。
从她外出归来,目睹娘亲和看着她长大的姨姨们惨死,再没有什么能令她感到害怕了。
“小莲。”
外边动静有些慌乱,一会儿后小莲低着头走进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室内黑沉,忽而一道闪电划破浓郁夜色,给屋中带来瞬间光亮。小莲看到少女散发而坐,眸若点漆,黑得惊人。
明明与自家姑娘那般相像的一双眼,却无端令她心惊。
“小莲,再给我说说寇姑娘的事吧。”不比窗外的风雨如磐,辛柚的声音依然是冷静的。
小莲定了定神,轻声道:“是。”
翌日辛柚起得有些迟,刚刚洗漱过还没来得及用早饭,小丫鬟就禀报说三位姑娘来了。
算时间,她们应该是给老夫人请过早安后直接过来的,辛柚示意小莲把人请进来。
帘子一挑,进来三位少女。
打头的少女着一条石榴裙,肤白唇朱,如一朵盛开蔷薇。辛柚从小莲口中得知段少卿有三女,唯有二姑娘段云华是大太太乔氏所出,应是这位红裙少女了。
稍稍落后的两个少女,年长些的少女细眉如烟,清秀可人,应是大姑娘段云婉,另一个杏眼少女应是三姑娘段云灵。
寇青青就是与这三个表姐妹登山游玩,至于府上四姑娘段云雁年纪尚幼,那日并不曾与姐姐们一同出门。
在辛柚看来,若寇青青坠崖不是意外,动手之人必在这三人之中。
段云华在床边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倚枕而坐的辛柚,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青表妹,你真的失忆了?”
“碰到了头,是有些记不大清楚了。”辛柚老实回答,暗暗留意段云华神色,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喜悦。
段云华在绣墩上坐下,微微笑着:“青表妹不要着急,慢慢养着就是了。便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影响以后生活。”
“华表姐说得是。”
一旁大姑娘段云婉诧异开口:“青表妹不是失忆了么,怎么会——”
她看向段云华,言下之意既然失忆了,为何认得段云华。
辛柚把注意力放在段云婉身上,随口解释:“我问了小莲姐妹们的长相。”
段云婉看小莲一眼,欣慰笑了:“还好有小莲在,以后青表妹有不清楚的也可以随时问我。”
“多谢婉表姐。”辛柚颔首,看向三姑娘段云灵。
段云灵自进了屋一直没开口,此时辛柚看过来,居然还在出神。
“三妹——”段云婉轻轻碰了碰段云灵。
段云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神闪了闪:“青表姐,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么?”
“昨日喝了药,觉得好多了。”辛柚有问必答,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段云灵视线在她白瓷般的面上停留,眼神有些复杂:“那表姐好好养身体”
段云华站了起来:“表妹好好养着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小莲,替我送三位姑娘。”
辛柚目送三人离去,微微扬了扬眉。
二姑娘段云华对寇姑娘的失忆目露喜色,大姑娘段云婉对寇姑娘的失忆也颇在意,三姑娘段云灵的反应就更耐人寻味了。
初次与少卿府三位姑娘打交道,越发觉得寇姑娘的坠崖不简单。
小莲回了屋,见辛柚垂眸沉思,道:“婢子给您端早饭来。”
辛柚抬眼看着小莲走到门口,险些与人撞上。
“三姑娘——”
“没撞着吧?”去而复返的段云灵冲小莲歉然笑笑,边往里走边解释,“走在路上我发现丢了个耳坠子,可能是落在青表姐这里了”
“那婢子帮您找找——”
段云灵摆手:“不用,你去忙吧。”
小莲看向辛柚,见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
段云灵弯腰找了找,眼睛一亮:“果然落在这儿了!”
“找到就好。”辛柚视线从段云灵空荡的右耳垂到她手中的珍珠耳坠,不动声色开口。
“那我就不打扰表姐了。”
“灵表妹慢走。”
段云灵握着珍珠耳坠将要转身,突然又停下了:“能不能劳烦表姐帮我戴上?”
辛柚微怔,而后弯唇:“当然可以。”
段云灵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微微倾身。
辛柚还是头一次帮人戴耳饰,好在她手稳,轻轻松松就帮段云灵戴好了。
“多谢表姐。”段云灵摸着垂下的温润珍珠,看着笑意浅浅的辛柚迟疑了一下,“青表姐,开春时咱们一同去上香,道长说你时犯岁君,易有灾殃,果不其然就应在前几日了。之后你也小心些吧,尽量少出门,便是在家中也多留意。”
“我知道了,多谢表妹提醒。”
“那表姐好好歇着吧。”段云灵起身告辞,走到外间遇到了端着饭菜进来的小莲。
小莲端着托盘侧身避让:“三姑娘慢走。”
段云灵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晚晴居。
辛柚琢磨着段云灵的话,见小莲进来便问:“开春时寇姑娘去上香,有道长给她批过命?”
小莲面露茫然:“开春时几位姑娘是一起去上过香,但见道长时婢子们都在旁处候着,并不知道道长说过什么。”
“这样么。”辛柚接过小莲递过来的瓷勺,慢慢喝粥。
也就是说,失了忆的“寇姑娘”并不能从小莲这里判断三姑娘这番话的真假。但三姑娘话中提醒之意很明显,是单纯的表姐妹间的关心,还是这位三姑娘知道些什么,亦或贼喊捉贼混淆视听?
今日要来探望的定然不只这姐妹三人,辛柚并不急着下判断。
用过饭,汤药也熬好了。
辛柚想到昨日那碗药汁的苦涩不由皱眉,却没多说,从小莲手中接过药碗抿了一口,脸色微变把药汁吐在了帕子上。
“姑娘,怎么了?”
辛柚盯着药碗,眉敛得更紧了。
这碗药,与昨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辛柚擦了擦唇角药汁,不动声色问:“今日的药,是谁熬的?”
“婢子熬上的,后来就让绛霜守着了——”小莲神色一变,“这药有问题?”
辛柚摇摇头:“有没有问题不知道,只是觉得味道有些不一样。”
夏姨是伺候娘亲饮食的,烧得一手好菜,把她的舌头也养刁了。味道有区别不一定就是药有问题,可在这处处杀机的少卿府,她不得不谨慎些。
“药渣还在吧?”
“昨日的药渣让绛霜倒在墙根花丛了,今日的还没收拾。”小莲神色越发紧张,已经认定药有问题。
辛柚想了想问:“寇姑娘有积蓄么?”
“有的。”
辛柚轻声交代:“悄悄把药渣收拾了,以给我买蜜饯的由头去一家离少卿府远些的小医馆,拿些银钱请大夫掌掌眼”
小莲边听边点头,先处理了药汁,再给晚晴居的下人都安排上差事,趁这些人忙时收好药渣,往府外去了。
小莲出门没多久,小丫鬟便来禀报说二太太带着四姑娘来了。
“青青今日可好些了?”比之昨日在老夫人屋中的低调,今日朱氏唇边含笑,多了几分可亲。
四姑娘段云雁立在母亲身边,自进屋只喊了一声青表姐便不吭声了。
辛柚心头一动。
段云雁不过十岁,正是活泼多话的年纪,却与在少卿府住了四年的表姐如此生疏。不知是年龄差别玩不到一起去,还是大人的叮嘱。
“劳二舅母惦记,我刚刚吃了药,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按时用饭服药,很快就能大好了”朱氏温声叮嘱,略坐了坐便带着女儿离去。
辛柚示意小丫鬟把朱氏带来的礼品打开,除了几样寻常补品,竟还有一支老山参。
少卿府书香门第,说白了就是不够有钱,而二太太朱氏身为庶媳可摸不着管家的门,这份探望礼可谓贵重。
生长环境使然,辛柚本活得自在洒脱,这时却不得不多寻思。
接下来老夫人与大太太那边陆续来人探望,临近晌午时小莲回来了。
“怎样?”问出这话时,辛柚心中已有了数。
没了旁人在,小莲不再掩饰心中惊恐,颤声道:“姑娘,药有问题!”
“喝口水,慢慢说。”
小莲抓起杯子灌了几口水,握着杯身的指尖控制不住抖:“大夫查了药渣,今日药中多了一味,虽也有止痛作用,却与这副调气养血的方子相克,体弱者服用轻则腹痛呕吐,重则昏迷致死”
辛柚默默听完,神色并无什么变化:“把晚晴居的人都叫来。”
“姑娘——”小莲面上有不解,亦有愤恨。
少卿府上竟然真的有人想害姑娘!
“去吧。”
对上那双墨眸,小莲心神一清,屈了屈膝:“是。”
不多时,两名仆妇,两个小丫鬟出现在辛柚面前。
“你们应该都听说了,我坠崖后摔到了头,有些事一时想不起来了。昨日回来没顾上,今日就介绍一下自己吧。”辛柚先看向叫绛霜的小丫鬟。
绛霜屈膝:“婢子叫绛霜,平时主要负责收拾屋里,做一些小莲姐吩咐的杂事。”
另一个小丫鬟道:“婢子叫含雪,给姑娘守门跑腿的。”
年轻些的仆妇道:“老奴负责院中洒扫,姑娘以前叫老奴王妈妈。”
最后开口的仆妇五十来岁模样,神色拘谨,瞧着老实本分:“老奴夫家姓李,在院中做粗活的。”
辛柚眼神一定,温声道:“李嬷嬷年事不小,做粗活岂不辛苦?”
李嬷嬷忙道:“姑娘折煞老奴了,这些活计都是老奴做惯了的,姑娘不嫌老奴笨手笨脚就好。”
“怎么会。”辛柚眼风一扫小莲,“小莲,把那枚银戒子拿来。”
小莲一愣,快步走到柜边打开箱笼,略一犹豫从十数枚材质大小不一的戒子中取了个素面银圈来。
“李嬷嬷辛苦了。”
李嬷嬷一脸震惊:“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小莲虽不解辛柚对李嬷嬷的另眼相待,动作却利落,拉着李嬷嬷的手亲自替她戴上:“既是姑娘赏的,李嬷嬷就不要推辞了,快试试合不合适。”
“这,这怎么使得——”李嬷嬷仍推拒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辛柚冷眼旁观,两个小丫鬟且不说,王妈妈盯着李嬷嬷的眼神明显露出妒羡。
等四人退下,小莲不解问:“姑娘为何独赏李嬷嬷?”
便是笼络人心,也犯不着对一个粗使婆子。
“就是觉得李嬷嬷的手挺适合戴戒子。”辛柚抚了抚手指。
少女指若春葱,白皙修长,却空荡荡没有任何饰物。小莲再一想李嬷嬷的粗胖手指,不由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辛柚却觉心情不错。
那双手的主人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姑娘,您怎么知道有银戒指?”小莲问出另一个疑问。
那些装着金银首饰的匣子箱笼,钥匙一直在她手里。
辛柚闻言笑笑:“我是觉得,寇姑娘不会连一个银戒指都没有。”
小莲哑然,心中挣扎几下,先把梳妆台上摆着的匣子抱过来,又从柜中搬来两个箱笼,一一打开。
匣子中都是些适合少女戴的精巧饰物,而箱笼中的簪钗玉饰一看便价值不菲。
“这些都是姑娘的。”小莲面上难掩自得,“还有几箱好料子,都在西屋放着。”
总有人认为她家姑娘寄人篱下,实际上姑娘的家底可比府上几个姑娘丰厚太多了。
辛柚沉默片刻后,问:“只有这些么?”
小莲不由愣了,看着满箱珍宝迟疑:“这些很少么?”
“你曾说过,寇姑娘的祖父乱世经商积攒下万贯家财,却只有一子,寇姑娘的父亲读书入仕官至知府,又只有寇姑娘一女。四年前寇姑娘的母亲临终托孤,送寇姑娘进京,那寇家两代家财哪去了?”
小莲呆了呆,神情由茫然渐渐转为惊骇,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辛柚见此,不由叹气。
四年前陪寇青青进京的小莲不过十一岁,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不奇怪了。
不过,总有知道的人。
第6章 表哥
小莲并不笨,只是随自家姑娘进京时年纪太小,一些事无人提点就不会去想。而今听辛柚这么一说,便如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她窥见了温情和睦的少卿府不堪的一面。
此刻她脸色煞白,眼神亮得惊人,是被怒火烧亮的:“您是说,那些家财,那些家财——”
“究竟如何还不好下结论,只是如今确定了有人算计寇姑娘,我才往最坏处猜测罢了。”
“定是冲着姑娘家财来的!”小莲红着眼圈,情绪激动,“姑娘进京三年都没出过门,也就是这一年来老爷夫人孝期过了才出去了几次。平日在府中不多话,不惹事,只与二姑娘起过两次争执——”
“与二姑娘起过争执?”辛柚眉梢微扬,看着小莲。
先前小莲说起二姑娘时可没提到这个。
小莲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声音也低了下去:“也算不上争执,是二姑娘挤兑姑娘,姑娘都没回嘴。”
“仔细说说。”
“去年冬的时候姑娘给老夫人做了一条抹额,老夫人很高兴,说让姑娘以后给她当长孙媳妇,亲上加亲。这话被二姑娘听闻了,就跑到姑娘面前说别惦记不该惦记的一些混账话。婢子没和您提,是觉得这事关系到大公子,不大好看”
小莲想到自家姑娘被二姑娘挤兑得夜里伏枕哭,不禁落泪。
辛柚等小莲平静了些,问起寇青青的乳母:“方嬷嬷待的庄子离着不远吧?”
“不远,坐马车也就个把时辰。”
“那就等方嬷嬷来吧。”辛柚指了指箱笼,示意小莲收起来。
陪寇青青留在少卿府的只有小莲与方嬷嬷二人,寇母对女儿大事上的安排方嬷嬷定然清楚。而方嬷嬷在少卿府不过一年就因犯错被打发走,此时看来便有些微妙了。
小莲一脸震惊:“方嬷嬷怎么会来?”
“方嬷嬷走后,寇姑娘没有提过要她回来吗?”
连段云华与寇青青的争执都说了,小莲就不觉得有什么还需要对辛柚遮掩了:“没有。姑娘好脸面,觉得方嬷嬷害她丢了脸,哪怕明明很想方嬷嬷,也从不曾提过要方嬷嬷回来。”
辛柚一笑:“我脸皮厚,我要方嬷嬷回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