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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金枝(冬天的柳叶)


后面昭阳长公主赶了过来:“阿柚,姑母带你进去。”
昭阳长公主有自由出入皇宫之权,带着辛柚直奔乾清宫。
她们从东华门而入,与被押去午门外的贺清宵走的不是一条路,因而并未碰见。
“阿柚,和姑母说说发生了什么事。”走在辛柚身边,昭阳长公主小声问。
“我南下时落水,为贺大人所救,被贺大人发现了女子身份,在我恳求下贺大人答应暂时为我保守秘密。现在今上知道了真相,若是治贺大人欺君之罪,就是我的罪孽了。”辛柚说着,用力咬了咬唇。
受刑的是他,受辱的是他。就算这是最小的代价,他说得再云淡风轻,她又凭什么理所当然。
昭阳长公主一听,神情变得凝重。
不像辛柚从画面中看到了对贺清宵的惩罚,昭阳长公主很担心兄长一怒之下砍了贺清宵的脑袋,那这对父女就永远没有解开心结的可能了。
这是昭阳长公主绝不愿看到的结果。
姑侄二人脚步匆匆,赶到乾清宫。
“陛下,长公主与辛——姑娘求见。”
兴元帝听到“辛姑娘”这个称呼皱了皱眉,纳闷二人为何去而复返,忙吩咐宫人带进来。
“昭阳,你们这是——”兴元帝与昭阳长公主说着话,注意力却全放在了辛柚身上。
辛柚跪下来:“陛下,臣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未禀报。”
“什么事啊,慢慢说。”
“臣在白云县时不慎落水,贺大人不顾自身安危把臣救下,因此发现了臣的女子身份。当时臣请求贺大人暂为我保密,贺大人不得已答应下来”辛柚说完,微微抬头看向兴元帝,“臣请与贺大人一同受罚。”

对辛柚返回,兴元帝是乐见的,可听了她的话就不怎么开心了。
“贺清宵胆敢欺瞒朕,朕只罚他三十杖,已是念在他救了你的份上。”
跪在冷冷地砖上的少女身体笔直,听了这话睫毛微颤,眼泪滚落:“所以臣只求与贺大人一同受罚。是臣求他暂时保守秘密,贺大人有错,臣更有错。倘若贺大人一人受刑,臣却置身事外,那臣无法原谅自己。”
她说着,挺直的脊背伏下去:“求陛下成全。”
兴元帝看着少女一颗颗泪珠砸在金砖上,心情很复杂:刚才夏国公主的封号说不要就不要,那般硬气,现在怎么这么能哭呢?
可偏偏见她如此,兴元帝就心软了:“罢了,把长乐侯带回来。”
接到口谕的内侍急匆匆赶往午门。
大臣受廷杖也是有一番流程的,负责监刑的是大太监孙岩和锦麟卫指挥使冯年。
内侍赶到时,贺清宵已经挨了三杖,高高举起的第四杖正要落下。
“住手!”
随着内侍一声高喊,负责行刑的大汉将军举起长棍的手一顿,下意识看向冯年。
内侍急急走到冯年与孙岩面前:“传今上口谕,长乐侯贺清宵即刻前往乾清宫。”
冯年愣了愣,眼神复杂看向趴在地上的青年。
他的衣裤被褪下,一侧脸贴在地上,明明狼狈屈辱至极,可不曾皱一下的眉却让人觉得他还是那位处事不惊的北镇抚使。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贺大人扶起来!”一瞬的怔愣后,冯年对大汉将军道。
几个大汉将军忙把贺清宵扶起。
贺清宵拒绝了旁人帮忙,默默把衣裤穿好,随前来传口谕的内侍往乾清宫而去。
冯年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在心里遗憾叹气:才打了三下呢。
“冯指挥使,走吧。”孙岩从冯年身边走过。
乾清宫中,内侍禀报:“陛下,贺镇抚使到了。”
“让他进来。”
辛柚望向门口,看到贺清宵走了进来。
与画面中的狼狈不同,他的绯色官服不太显脏污,只是除去官帽后有一缕发落在脸侧,是平时面圣时不会出现的样子。
贺清宵也看到了辛柚。
视线相碰,他看到她微红的眼,还有残留的泪,一下子明白了这场廷杖为何突然终止。
用尽自制力收回视线,贺清宵慢慢跪下行礼:“罪臣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兴元帝见他动作,心道冯年动手还挺快,下意识看了辛柚一眼,莫名有些心虚。
辛柚自然也看出来贺清宵已挨了廷杖,只是不知挨了几杖。
她眼眶一酸,泪珠簌簌而落。
贺清宵神色一僵,无措又迷惑。
阿柚在为他哭么?
这个发现令他心头悸动,还有些不真实。
他印象中的阿柚,有智谋有孤勇,却鲜少看她软弱落泪的样子。
视线一直落在贺清宵身上的辛柚察觉他的困惑,本来的内疚心痛一瞬转为无奈。
贺大人也太实在了些。眼泪又不值钱,多掉一些换他少受罪再划算不过。
“咳咳。”兴元帝清了清喉咙,“长乐侯,念你救阿柚有功,剩下的廷杖就免了。”
果然是阿柚为他求情了。
贺清宵拢了拢拳,头低下去:“谢陛下开恩。”
“下不为例。”兴元帝冷淡的声透着警告,“退下吧。”
“臣告退。”
贺清宵慢慢起身,倒退着离开。
兴元帝看向辛柚:“看到了,人没事。”
辛柚擦擦眼泪:“多谢陛下。”
兴元帝忍了忍,没忍住:“阿柚很看重长乐侯。”
他其实想说在意,并暗暗怀疑女儿喜欢那混账。
辛柚抬眸与兴元帝对视,眼神清澈,神色坦然:“贺大人是臣的救命恩人。之前我做寇姑娘,做辛公子时,为素不相识之人奔波遇险尚且不言悔,对救命恩人遇险怎么会无动于衷?”
说到这,她面露狐疑:“莫非陛下怀疑臣对贺大人有男女之情?”
兴元帝顿觉尴尬。
是他太庸俗了,怎么能按常理揣测阿柚。
“阿柚误会了,朕没这么想。哦,既然回来了,不如等用过晚膳再出宫。”
昭阳长公主知道辛柚不愿,替她婉拒:“宫里规矩多,今天折腾了大半日,还是让阿柚去臣妹那儿歇歇吧,以后随时都能进宫来。”
兴元帝一听也是,不再强留。
出了宫门,辛柚与昭阳长公主上了马车,车行不久追上了步行的贺清宵。
昭阳长公主体贴吩咐车夫停车:“阿柚去问问长乐侯可有马车,若是没有,就让他坐这辆车回侯府。”
“多谢姑母。”
辛柚下了马车,走向贺清宵:“贺大人。”
贺清宵停下脚步,看身着素色长裙的少女快步走来,目光停在她隐隐泛红的眼尾处。
第一次,贺清宵觉得自己卑劣。
他竟然因为阿柚为他落泪而感到欢喜。
相比之下,那伤处传来的疼痛,以及大庭广众之下被褪下衣裤杖打的屈辱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辛姑娘——”贺清宵迟疑了一下,“还是公主殿下?”
他尚不清楚,父女见面后达成了什么约定。
“没有什么公主殿下,贺大人叫我辛姑娘就是。”辛柚从贺清宵神色间看不出伤势如何,抿了抿唇问,“我是不是去迟了?”
今早在胡同外被贺大人拦住,他们就定好了说辞,等贺大人被问话时便承认在南下时知道了她的身份。
倘若没有这趟南下,一旦寇姑娘是辛公子这件事暴露,贺大人否认知道她真实身份很难取信于那人,而若承认,这种性质的欺君之罪就不是能轻易揭过的了。
南下之行救了落水的她,给了认下此事最好的机会。
看着她关切的眼神,贺清宵不觉扬唇:“只挨了三下。”
停了停,他轻声道:“只是三十杖,我受得住,辛姑娘不该为我求情的。”
“锦麟卫指挥使冯年对贺大人并不友善,有他监刑,三十杖下来去掉半条命也有可能。”
三十杖往死里打,是能打死人的。冯年不敢要贺大人的命,让他吃大苦头却不难。

辛柚目光向下移去。
“辛姑娘。”贺清宵及时拉回她的视线,“快上车吧,不要让长公主久等。”
“贺大人步行来的吗?”
“骑马来的,马在前面拴着。”贺清宵往前指了指。实际上只能牵着马走回去,三杖虽少,暂时还不方便骑坐。
“长公主说让你乘长公主府的马车回去。”
“不好污了长公主的车驾。”贺清宵拒绝,见辛柚还想再劝,轻声道,“吃些苦头,并非坏事。”
同为男子,他不难从皇上的气怒中察觉有一部分怒火来自父亲对女儿吃了亏的担心。
他心甘情愿为此受罚。
“我知道——”辛柚声音也轻。
她只是对他,无法做到完全以理智行事。
在她忍不住从前往长公主府的马车上跳下时,她便无比清楚意识到这一点。
将来,她或许会有漫长的时间留在京城,身处权力的中心而纷争不断。对他遭遇危险既然做不到彻底无视,那不如一开始就让那人知道她对这份救命之恩的看重。
“辛姑娘,上车吧。”
面对贺清宵的催促,辛柚微微点头:“贺大人好好养伤。”
贺清宵随辛柚一同过去,向昭阳长公主表示谢意。
昭阳长公主劝不动,只好作罢。
马车驶动,昭阳长公主靠着车壁叹口气:“长乐侯年纪虽轻,自幼就很有分寸。”
早年她也照拂过那孩子,待他长大一些,对她有礼而疏远,她明白他的难处,更感慨他的早慧。
更别说,他还有那般出众的样貌风仪。
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正值青春的小姑娘很难不心动吧。
昭阳长公主好奇心起,忍下来没有问。
等熟悉了再打听。
长公主府离皇城不远,马车很快从侧门驶入,一直到了二门处才停下。
“叫大公子和姑娘来。”进了正房,昭阳长公主吩咐婢女。
不多时,孔芙先到了。
“母亲,您回来了。”看到辛柚,孔芙眼睛弯起,“寇姐姐,好久不见啦。”
昭阳长公主拉过小女儿,笑道:“不要叫寇姐姐了,叫表姐。”
“表姐?”孔芙疑惑眨眨眼睛。
“这是你辛表哥,她其实是女子。”
小姑娘懵了:“可这是寇姐姐啊。”
昭阳长公主耐心解释:“你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你辛表姐。你表姐进京时被少卿府错认成他们府上的表姑娘,其实寇姑娘早就不在了。”
“母亲——”孔芙震惊看着昭阳长公主,“您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别以为她年纪小就不知道,自从认识了寇姐姐,母亲就时不时打发人去青松书局买各种话本子回来,并渐渐沉迷。
被十来岁的女儿质疑,昭阳长公主哭笑不得:“不是说笑,今日你表姐和你舅舅已经见面了,还与你外祖母一起用了午膳——”
门口处传来动静,孔芙扭头,喊了一声大哥。
孔瑞走进来,震惊的心情不比妹妹少:“母亲,您是说辛表弟其实是辛表妹?”
“嗯。”
孔瑞仔仔细细打量辛柚,发现眼前少女与辛木果有神似之处。
“既说清楚了,你们兄妹就正式见过吧。瑞儿,你表妹名唤阿柚。”
孔瑞迟疑着拱手:“表妹。”
和他喝酒的表弟没了,换成表妹了?
这种变化对这位刚刚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委实有点大有点快。
辛柚屈了屈膝:“表哥。”
孔芙眼中闪烁着好奇,也福了福:“表姐。”
认了新身份,一起用了晚膳,昭阳长公主亲自带辛柚去安排好的住处。
这处院子离正院不远,平时就维护得好,花不了多少工夫就收拾好了。床褥幔帐全都换了新的,就连门口养着睡莲的缸都添了水。
“麻烦姑母了。”
“这是什么话,你可是本宫的亲侄女。”昭阳长公主拉住辛柚的手,心道侄儿变成侄女倒是有个明显的好处,能更亲近些。
此时姑侄二人在美人榻上坐了,屏退了伺候的人,昭阳长公主问出压在心里的话:“阿柚,你真不打算认祖归宗?”
辛柚点头。
“你可知道,有了公主身份,再与人打交道时会轻松许多?”
就算是重臣,见到公主也是要低头行礼的。
辛柚明白昭阳长公主是真心为她打算,吐露一些真实想法:“成为公主,尤其是未出阁的公主,束缚也多。”
昭阳长公主一想,倒是理解了辛柚的选择。
阿柚要是被认回去,母后那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事。别说像现在这样想去哪里去哪里,想见什么人见什么人,未嫁人前恐怕会拘着她轻易不能出宫。
“阿柚啊,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呢?”
就一直有公主之实,无公主之名,父女只以君臣相称吗?
辛柚沉默以对,好一会儿后轻声道:“我想替娘亲实现她的夙愿。”
“什么夙愿?”
“减轻百姓徭役赋税负担,让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流离失所。”
昭阳长公主听了叹口气:“嫂嫂这是自己经历过,便不忍万千百姓也如此了。”
辛皇后是逃难女出身,有此遗愿,在昭阳长公主看来毫不意外。
“这些年,你父皇时常减免受灾之地赋税。税银减少,用处却多,听说户部尚书几位大臣常为此担忧,提出不少良策姑母对这些不太懂,但觉得减少赋税不是容易之事啊。”
“若有一策,既能减轻百姓负担,又能增加国库税银呢?”
昭阳长公主霍然而起:“世上有此等良策?”
“是娘亲对我提过的。”
昭阳长公主坐下来:“嫂嫂确实有许多新奇妙计,只是本宫还是想不出会有这种两全其美之策。阿柚,你快和姑母说说。”
“此策也有艰难之处。姑母,等时机合适我定会和您说清楚,还望到时姑母能支持我。”
当初娘亲只提了个话头,具体还没摆出就遭遇强烈反对,乃至引发后续不幸。
现在她来了,她会比娘亲更有耐心,等那最好的时机。

第330章 苦
辛柚反复思考过,新政若实施,那些出身望族的大臣与她就是天然的敌对立场,当然也会有支持者,但这样的人等于抛弃了家族利益,一心为民。
人非圣贤,这样无私的人能有多少呢?
反而是长公主这样的皇亲贵胄,他们的利益与皇室一致,取得这些人的支持更容易。
昭阳长公主没想这么深,许诺道:“只要真的利国利民,姑母一定支持你。”
“多谢姑母。”
看着少女晶亮的眼神,昭阳长公主一叹:“谢什么,你是为了百姓,又不是为了自己。”
真是个傻孩子,明明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更轻松,偏偏选了一条荆棘之路。
不过这才是嫂嫂的女儿吧,也不愧是嫂嫂的女儿。
昭阳长公主一想辛柚所说的利国利民之策,一颗心就热了,更是生出万分的好奇。
“今日早些休息吧,这么多事也累了。”
“姑母也早点休息。”辛柚送昭阳长公主到院门口,而后回屋沐浴更衣,躺在床榻上。
帐顶是青鸟衔珠的金钩,鼻端萦绕的是清淡的熏香,一切安静下来,辛柚的思绪又飞到了贺清宵身上。
不知贺大人伤得如何,明日还会不会上衙。
贺清宵此时趴在床榻上,上过药的伤处依然火辣辣地痛。
那三杖并没留情,虽不至于血肉模糊,也是高高肿起,绽开了皮肉。
可他的心思并不在伤痛上。
用三杖解决对皇上隐瞒阿柚真实身份的隐患再划算不过。而更令他动容的,是阿柚对他的在意。
他早该知道的,在那个山洞里,阿柚亲口说出后。
阿柚从来都是认真的人。
他只是不敢多想,不敢深信,因为清楚自己负担不起她的情意。
阿柚的父亲是开国之君,当朝天子。哪怕位极人臣,天子一怒丢了性命也不稀奇。便如他在百官眼中是威风冷酷的锦麟卫北镇抚使,皇上一句话也会毫不犹豫被扒下衣裤,任人杖打旁观。
那种众目睽睽之下袒露臀部的屈辱,至此时也不曾有半点消散。他只庆幸前来传口谕的是内侍,没让阿柚看到他那般不堪的样子。
阿柚这般待他,将来若因为护着他而不得不向皇上妥协某些事,他又该如何?
尽管运气糟糕,身世尴尬,以往贺清宵并不以此为苦,可现在却尝到了苦涩滋味。
这种苦,又带了甜,令他心乱难眠。
翌日早朝,说完政事,兴元帝一扫分成两列的文臣武将,沉声道:“朕要说一件事。”
昨日天家赐婚寇姑娘与秀王的传闻不少人听说了,还有一些耳目灵通的隐隐听说寇姑娘不是寇姑娘,而是公主,总之传闻十分离谱。
这是第一次,众臣深恨昨日是休沐日,不能聚在一起交流讯息。此时一听皇上口风,立刻都竖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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