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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金枝(冬天的柳叶)


“段兄?”孟斐巧遇好友还来不及惊喜,就发现对方红着的眼,“你这是怎么了?”
段云朗蔫蔫回应:“孟兄,这么巧。”
孟斐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走,我请你喝酒。”
段云朗被孟斐拉着进了一家酒肆,两杯酒下肚,就哭了。
孟斐恍然大悟,看着段云朗的眼神有了同情:“原来你喜欢寇姑娘。”
段云朗呆了呆:“你说什么呢?”
孟斐揽住段云朗肩膀:“都在传太后要给寇姑娘和秀王赐婚,原来是真的啊?”
“你听说了?”
孟斐扫一眼门口,小声道:“正是秀王为了救太后受伤的特殊时候,太后突然传了贵府老夫人进宫,可不就有风声传出来了。”
段云朗沉默着喝了一杯酒。
孟斐见状叹气:“赐婚不比别的,段兄你还是想开些吧。”
“我不是喜欢我表妹。”段云朗又喝了一口酒,哽咽道,“我没表妹了。”
“不至于不至于,寇姑娘嫁了人也还是你表妹啊。”
“认错了,去年被我爹找回来的不是我表妹,是公主——”
“噗!”孟斐一口酒喷出来,“段兄你喝多了吧?”
等段云朗说完,孟斐托了托惊掉了的下巴:“所以早上的赐婚没到晌午就收回去了?”
皇家的事真是格外精彩。
慈宁宫中,太后的神情也格外精彩,指着绾好头发换回女装的辛柚问兴元帝:“你说这不是寇姑娘,是你和辛氏的女儿辛柚?”
“对。”
“你当哀家老眼昏花了?正旦那日哀家是亲眼瞧过寇姑娘的,这明明是她。”
兴元帝苦笑:“因为阿柚与寇姑娘生得太像,连寇姑娘外祖家都认错了。”
“荒唐!”太后摇着头。
“儿子也觉得离奇,可真相就是如此,阿柚就是辛木。母后您看,阿柚与儿子小时候是不是一个样?”
太后看看儿子,再看看辛柚,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而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太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一直警惕着儿子认下辛木,让辛氏之子有争储君之位的资格。如今既然是女儿,就没有这个担心了。
女儿好啊!
太后慢慢露出个笑容:“确实和你小时候一个样。”
兴元帝也笑了:“阿柚,还不叫皇祖母。”
辛柚的沉默令太后看过来。
“阿柚?”
辛柚微微抬眸,与兴元帝对视。
“微臣不敢胡乱称呼,冒犯太后。”
“什么微臣?”太后听得直皱眉。
兴元帝忙打圆场:“哦,朕先前授了阿柚翰林院待诏一职。”
“那不是她女扮男装的时候么,现在既已恢复了女儿身,难不成还要去翰林院?”
兴元帝第一反应自是不会,可对上少女含着委屈与讥诮的眼神,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本来就是闲职,可去可不去的。”
太后以挑剔的目光看着辛柚,奈何眼前少女与儿子太像,从外表实在挑不出不满来。
“既然回来了,该有的规矩就要学起来,不要堕了皇家公主的体面。”
太后这话不大好听,但以她的身份对任何一个小辈说出来,似乎就理所当然起来。
兴元帝正要应付过去,辛柚就开口了。
“可能是民女没及时说,让太后和陛下误会了。娘亲含辛茹苦抚育我长大,从不曾对民女说生父是谁。如今娘亲已仙逝,再无对证,民女不能乱认生父,皇家公主实不敢受。”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针落可闻。
太后先是惊讶,而后就是震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想认祖归宗?”
“母后,事情这么突然,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接受,倒是有件事不能再拖。”昭阳长公主适时开口,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
太后与兴元帝皆看向她。
“秀王那里是不是要尽快把赐婚的事说清楚,免得传开了尴尬。”
不管阿柚愿不愿意认祖归宗,她和秀王是亲兄妹的事实可不会变。
太后一听神色数变,立刻吩咐宫人:“速传秀王进宫。”
宫人奉命离去,经过昭阳长公主一打断,太后的怒火被理智压下去不少。
她生气什么,她不缺孙子更不缺孙女,这丫头不想认祖归宗,损失的又不是她。
她为此发火,反而推着儿子认下这野丫头。
太后看着辛柚的眼神冷冰冰的,一点点被嫌恶填满。
外表像儿子又如何,骨子里还是和她娘一样不安分。
兴元帝看看女儿,看看母亲,只觉头大。
“母后,先用午膳吧。”
“还是等平儿进宫吧,哀家现在吃不下。”太后淡淡道。
好在秀王府离皇城不远,没等太久秀王就到了。
“见过皇祖母、父皇、姑母。”
秀王请了安,看向辛柚的目光有着惊讶与欣喜。
兴元帝咳嗽一声,在秀王面前就严肃多了:“这时候叫你过来,是要说件事。”
“父皇请讲。”
“寇姑娘已不在人世,你和寇姑娘的婚事就此作罢。”
秀王脸上血色一下子褪尽,震惊看向辛柚:“父皇,儿子没听懂。寇姑娘她,她不是在这里——”
“这是辛柚,辛木是她女扮男装的”
秀王怔怔听着,直到兴元帝言简意赅说完,还是没有回神。
太后正是看秀王喜欢的时候,特别是有一个不愿意认祖归宗的野丫头在旁边对比着,这喜欢就更上了一层。
见他如此,太后一脸慈爱道:“平儿别伤心,回头皇祖母给你挑一个样样都好的。”
秀王这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定定看着辛柚。
“这么说,寇——辛姑娘是父皇与先皇后的女儿,我妹妹?”
辛柚抿唇不语。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她别无选择以辛柚的身份站在这里,全是因眼前之人。
兴元帝还有许多话想与辛柚私下说,便道:“事情都说清楚了,用膳吧。”

一顿午膳吃得没滋没味,倒是把食不言的规矩贯彻彻底。
饭后太后漱了口,懒洋洋道:“哀家乏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母后您好好歇着。”
出了慈宁宫,兴元帝就对昭阳长公主与秀王道:“你们先回去吧,朕和阿柚说说话。”
秀王深深看辛柚一眼,拱手称是。
昭阳长公主却问:“阿柚今日是留在宫里么?”
辛柚在兴元帝开口前道:“臣不习惯在宫里久留。”
昭阳长公主怕这话惹了兴元帝不高兴,笑道:“皇兄,等你和阿柚说完话,让阿柚去长公主府小住几日。”
有秀王在,兴元帝不想讨论刚刚认回来的女儿住在哪里的事,顺着昭阳长公主递来的台阶下了:“嗯。”
回到乾清宫,兴元帝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问出来:“阿柚,你在怪朕?”
“臣不敢。”
兴元帝定定看着面色冷淡的少女,叹口气:“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以后定会好好补偿你。”
“陛下误会了,臣不觉得委屈。臣从小到大随性自在,一直过得很好,后来娘亲出事,进京来是为了查明真相,至于其他并没想过。”辛柚语气平静,诉说着心情。
她确实不觉得委屈,她最快活的时候是当阿柚的时候,是做游山玩水、体会世情的辛公子的时候。若是长在深宫,循规蹈矩,还要时时忍受太后的挑剔审视,想想就不寒而栗。
她的不平,只是为了娘亲。
而从理智上来说,她老老实实认祖归宗,这人很快就会适应为人父的身份,下意识便会以父亲的身份来要求她、管教她。反而现在这样,他会不自觉宽容许多。
辛柚这般想着,只觉悲哀。
若非还有所求,何必如此算计人心。
“就算你不想,你也是朕的长女,大夏的大公主。”兴元帝认为辛柚在闹脾气,也理解她闹脾气,温声道,“朕想好了,就封你为夏国公主,把挨着你姑母的那处宅子赐给你做公主府。”
夏国公主——好响的名头,好大的威风。
辛柚听了兴元帝要给她的封号,对上他慈爱的眼神,沉默了许久后平静道:“陛下,臣有一个问题。”
这是要松口了。
兴元帝唇边不觉有了笑意:“你说。”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他们机会无论大小,都有可能成为太子。臣做了夏国公主,有机会成为太女么?”
兴元帝嘴角笑意一僵,眉也皱起。
这是说的什么荒唐话?
辛柚一笑:“陛下觉得这话荒唐吧?臣确实在说胡话,您别当真。但这夏国公主,臣不愿做。”
到这时,兴元帝终于意识到,眼前少女和他理所当然认为的女儿该是什么样,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说来也是,她未进京前就以辛公子的身份四处游历,助人无数。进京后开书局、做善事,南下时剿叛军、救灾民。她做的每一件事,大多数男儿都不会做得更好,想法与寻常女子不同也不奇怪。
不愧是他与欣欣的女儿。
可兴元帝只是得意了一瞬,更多还是觉得离谱。
历朝历代从来就没有太女的先例,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生出的这种念头。
“阿柚——”
辛柚静静看着一脸无奈的帝王。
在这双格外清冽的眸光注视下,兴元帝到嘴边的说教咽了下去:“朕不逼你,夏国公主的封号朕给你留着。只是这住处——”
“陛下先前赏赐的宅子就很好。”
兴元帝并不满意女儿住那个小宅子,但见她神色平淡,与记忆中的妻子虽然面容不像,神态却像了个十足,就不好硬来了。
当初欣欣发现安嫔那些人也是淡淡的,让他误以为接受了,谁知没多久就悄悄离宫,一去不回。他可不想刚找回来的女儿还没叫一声父皇就跑了。
“那就先住着,回头换一些女婢过去。”兴元帝妥协,话题一转,“少卿府把你错认成他们府上的寇姑娘,纵是对外有解释,也不免会有许多猜测。朕打算明日早朝把此事说清楚,省得一些人妄加揣测。”
“多谢陛下。”
“还有宫中这边,过两日吃一顿团圆宴,认一认人。”
“是。”辛柚没再拒绝。
兴元帝不觉松口气,等辛柚离开后,后知后觉有些生气。
他这个父亲是不是太没面子了点儿?
辛柚出了皇宫,没走多远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秀王。她没有故作视而不见,坦然自若走过去。
“阿柚——”
“秀王殿下还是叫我辛姑娘吧。”
秀王沉默了一下,微微摇头:“你我本是亲兄妹,‘辛姑娘’这么生疏的称呼我叫不出口。”
辛柚感到好笑:“殿下与我并不熟悉——”
这次换秀王打断她的话:“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南行回京我们朝夕相处多日,在我心里我们并不生疏。你若不愿我叫你阿柚,那我就叫你妹妹了。”
“殿下叫我辛柚就好。”
“那你会叫我陈平么?”秀王反问。
辛柚抿了抿唇。
秀王微微垂眼:“我等在这里,是想和妹妹说一声抱歉。”
“殿下还是叫我阿柚吧。”
比起已经被那人与姑母都唤过的“阿柚”,辛柚发现“妹妹”这个称呼更令她不适。
秀王眼里有了笑意:“好。”
辛柚不动声色看着笑意浅浅的男子。
秀王比她大了两岁不到,还很年轻,眼神与笑容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柔软。那些基于理智的怀疑,在这样的笑容下似乎很容易就会散去。
“抱歉,若不是我一时冲动,就不会让你这么尴尬了。”
辛柚提了提绣着繁复花纹的裙摆,语气平淡:“殿下不必往心里去,整日穿着男装很麻烦,如今恢复本来的样子也挺好。”
“阿柚不怪我就好。”秀王松了口气的样子。
“阿柚。”昭阳长公主走了过来。
“姑母还没走?”
“随姑母去长公主府住两日。”昭阳长公主面对秀王的问好微微颔首,拉着辛柚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
有着长公主府标志的车驾很快驶远,秀王站了一会儿,也向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乾清宫中,对于儿子变女儿这件事彻底冷静下来的兴元帝发了话:“传长乐侯进宫。”

接到传召时,贺清宵一脸平静。
快到平时下衙的时间了,因是休息日,去往皇城的路上要冷清不少。贺清宵匆匆赶到宫中,入目就是帝王阴沉的面容。
“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没有立刻让人起身,而是目光沉沉盯着跪拜的年轻人。
原本,这是他用起来很顺手的近臣,还想着将来留给木儿用,因此才派他陪木儿南下以积累情谊。
没想到儿子变成了女儿,再想想当初的决定,兴元帝懊恼不已。
阿柚落水是这小子救的,之后更是多日单独相处,他不信这混账东西不知道阿柚是女儿身。
既担忧这混账东西占女儿便宜,亦怒他胆大包天,欺君罔上。
这混账是掌管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怎么敢隐瞒阿柚的事不报!
如此,是不是有更多事隐瞒?
帝王的多疑令兴元帝怒火高涨,眼神冷沉。
死寂般的气氛中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大太监孙岩在心里叹口气:这一日发生的事,可真是只有更意外,没有最意外。
长乐侯这一关,可不好过了。
“长乐侯。”
“臣在。”贺清宵声音依然沉稳,从这声称呼感受到了兴元帝的怒意。
没有称他的官职“贺镇抚使”,也没如长辈唤晚辈那样叫他“清宵”。
“你知道辛待诏是女儿身么?”兴元帝直接问。
贺清宵沉默一瞬,坦然承认:“南下时不知,后来知道了。”
“后来,什么后来!”
“从水中救起辛待诏后。”
“你大胆!”兴元帝霍然起身。
贺清宵低头:“臣有罪。”
“你确实有罪,你——”兴元帝想骂他对女儿无礼,话冲到嘴边反应过来。
这话不能骂,传出去对阿柚不好。
“你既知晓辛待诏是女子,回京后为何隐瞒不报?你这是欺君!”兴元帝指着跪在地上的青年,换了个罪名骂。
“臣罪该万死。”
“贺清宵,你以为朕不会治你的罪?”
“臣没有这么想。”
“那你隐瞒不报是何居心?”这是兴元帝最膈应的一点。
贺清宵是他选的北镇抚使,天子耳目,到头来却欺他瞒他,如何能够容忍。
“辛姑娘说给她一些时间,她会亲自对陛下说清楚。臣反复思量,这毕竟是陛下家事,不敢贸然介入。”
兴元帝冷笑:“你是不是忘了除了长乐侯,你还是北镇抚使?什么时候需要你自作主张了?”
这话听着有几分刻薄,可说这话的是皇帝,在孙岩看来不但不刻薄,甚至觉得皇上对长乐侯过于宽容了。
要知道,贺清宵所为可是欺君!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贺清宵额头贴地,一动不动。
兴元帝从没瞧贺清宵这么不顺眼过,冷冷道:“长乐侯办事不力,午门外廷杖三十!”
前往长公主府的马车中,昭阳长公主看辛柚心事重重的样子,柔声问:“阿柚在想什么?”
辛柚慢慢看向昭阳长公主。
她在想,贺大人是不是已经被传进宫中了,是不是在受罚了。
今早的碰面,她看到了贺大人被廷杖的画面。
理智来说,欺君之罪如果只挨一顿板子就能揭过,已是幸事。
当她不得不恢复女儿身,贺大人就必然会面对是否早已知道她身份的诘问。
不承认,多疑的帝王不会信,就算逃过眼下的惩罚,很可能会留下更大祸患。坦然承认,往大了说就是欺君之罪,后果如何只在那个人一念间。
她对此表示担心时,贺大人说若只是受罚来揭过此事就是万幸,让她不要插手。
她知道装作不知或许是最好的,可真的到了这时候,又怎么可能对他的受罚无动于衷。
冰冷的地面,围观的内侍,脱去衣裤在大庭广众之下承受棍打——贺大人本是局外人,会遭遇这些全是因为她。
“姑母,能不能让车夫停一下。”
“怎么了?”
“我要进宫见今上。”
“发生什么事了?”昭阳长公主看出辛柚神情不对,面露关切。
“求今上宽恕贺大人。”辛柚说完,掀起马车门帘跳了下去。
“阿柚——”昭阳长公主探出头,看少女提着裙角往皇城跑去,急忙吩咐车夫,“掉头!”
昭阳长公主的车驾很快掉头,去追辛柚。
辛柚一口气跑到宫门前:“我有事要见今上。”
守门者自然认识才从此门出去的辛柚,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这位金枝玉叶,犹豫了一下道:“您稍等,这就去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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