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县忙安排一个身手好的衙役去把六当家救上来,随后挑了两名会功夫的衙役下去寻人。他虽着急,却不敢耽误时间,继续组织村民转移。
时间过去许久,雨终于停了,两个村子的人到了安全的地方,停下来休息。
跑在前边的村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目睹了辛柚坠落的村民议论。
“辛公子和贺大人都是好人啊,怎么就出事了呢!”
“是啊,我还以为贺大人是那种作威作福的官老爷,拿刀对着咱们,没想到洪水真的来了”说这话的人是当时死活不愿意走的村民之一,越想越后怕。
“你们说这么多,辛公子和贺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是为了救三丫头。”揽着女童的妇人红着眼哽咽,“三丫头摔倒了,正好有一块石头从山上飞下来。辛公子提醒有落石,贺大人抱着三丫头避开,那石头就重重砸在了三丫头跌坐的地方”
听着的人倒抽口冷气,纷纷追问:“然后呢?”
妇人脸上露出几分茫然:“石头把那里砸裂了,辛公子突然就掉下去了。太快了,太快了”
变故只是一瞬间,还是后来看到断裂的路面,大家才明白是怎么出事的。
“这可怎么办啊——”
村民们担心二人安危,亦怕这种贵人出事,他们会受牵连。
“辛公子不会有事的。”说这话的人是个老妪。
老妪平时就有些神神叨叨,是村民遇到个蹊跷事会拿着两个鸡蛋去问一问的那种人。
“辛公子未卜先知,是仙人转世,怎么会有事!”老妪声音高昂,连赵知县都听见了。
对仙人转世这种说法,赵知县虽然不信,却没说什么。
百姓相信神佛的存在,会让他们生出面对困苦的勇气与信心。
不过——辛公子怎么预料到洪水的呢?
这个念头从赵知县心头闪过,随后被担忧压下。
待安顿好这些村民,赵知县召集县衙上下,一些人负责巡视城中,一些人去各村查探灾情,再有一队人专门去寻辛公子和贺大人。
陡坡下,湍流的河水滚滚向前,与被洪水灌过的另一条河交汇。
一处隐蔽的山洞深处,有一汪深潭,幽暗不知潭底通往何处。突然平静的水面迸裂,冒出一个人来。
贺清宵抱着辛柚,拼尽全力把她推上潭边,自己却半浮半沉在水中,没了上去的力气。
山洞中几乎没有光线,潭水如墨托浮着面色如雪的男子。
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整张脸几乎只有口鼻露出水面,像是已经失去了生命。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潭水中的男人终于积攒够了体力,霍然睁开眼睛。
他尝试动了动指尖。
指尖舒展再收拢,感受到对身体掌控力的回归,贺清宵立刻向潭边游去。
哗啦水响,在寂静的山洞中显得格外清晰。
更清晰的是贺清宵慌乱的心情。
“辛待诏!”他一边把躺在地上的人上半身抱起,一边呼唤。
靠在他怀中的人散了头发,因被水流不断冲刷,还算防水的妆容也掉了,恢复几分原本模样。
怀中的人真瘦啊。
一片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样子,感受却真真切切。
喊了几声“辛待诏”,怀中人依然没有反应,贺清宵双手控制不住颤抖把她平放在地,一下一下按压她的腹部,试图把水按出来。
洞顶有水珠缓缓凝结,一滴滴坠落进深潭里。枯燥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模糊了人的认知,时间似乎变得很慢,甚至在贺清宵的感知里凝滞了。
“辛姑娘,你醒醒!”
“辛姑娘——”
男人的声音沙哑隐忍,藏着绝望。
他不敢任由这种情绪扩大,一声声喊着曾经不敢叫出口的称呼。
终于,双目紧闭的少女吐出一口水,咳嗽起来。
那瞬间,贺清宵眼睛亮得惊人,忙把她上半身扶起来。
“辛姑娘,你怎么样?”
辛柚颤了颤睫毛。
她听到有人喊她辛姑娘。
娘亲喜欢喊她阿柚,山谷中的其他人都喊她柚姑娘,而出门在外,别人喊她辛公子。
对了,她还成了寇姑娘,辛待诏却从没人喊她辛姑娘。
不,她曾对一个人说,可以喊她辛姑娘。
贺大人!
随着这个念头出现,辛柚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
“辛姑娘!”已经适应了洞中昏暗的贺清宵隐约看到辛柚睁开双目,眼中满是惊喜。
微微沉默后,少女藏着惊慌的声音响起:“贺大人,我看不见。”
“别怕,是这里太黑了。”贺清宵不觉握紧她的手。
“咳咳——”辛柚咳了几声,摸了摸有些胀痛的腹部,“贺大人,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适应了黑暗后,她也能勉强看到他的样子了。
“我们掉进了陡坡下的河里,河底有暗流漩涡,卷进去后再出来,就在这了,这应该是一个山洞”
辛柚静静听贺清宵讲完,突然问:“贺大人就一直按我肚子,把水按出来?”
贺清宵一时不知该不该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出几分嗔怪。
是嫌他唐突了么?
“贺大人知不知道救溺水之人的正确做法?”
贺清宵迟疑着摇头。
不是把灌进去的水按出来吗?
“应该这样”少女柔软冰凉的唇印在他唇上。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呼吸一窒,脑中一片空白。
可偏偏那柔软冰凉的唇又真真切切提醒着他此时的情景。
这不对,辛姑娘是在教他如何救溺水之人。
可她的唇那般柔软,让他几乎无法自控想要回应
贺清宵无措又无助,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自制力在喜欢的姑娘面前那般不堪一击。
可在这种种情绪掩藏下,是冲破心田的春芽开出鲜花,是春水淌过长久经历着寒冬的河流,是孤单落寞的少年长途跋涉后终于走进春光里。
在男人的呼吸开始凌乱时,辛柚放开他。
“陷入昏迷的溺水之人,或是其他意外导致昏迷,以口度气加上按压胸口处是最有效的”辛柚说着严肃正经的话,黑暗遮掩住了她如霞的双颊。
她承认,刚刚她就是想靠近他,碰触他。
从小到大,她这一双眼见过那么多,早就该知道很多意外的发生都是一瞬间,再无告别的机会。
要是没有亲过心悦的人,不知道亲吻是什么感觉,那该多遗憾啊。
现在好了——闪过这些念头,辛柚闭上眼,再次陷入了昏迷。
“按压胸口的间隔是怎样的?”贺清宵问完,意识到不对,“辛姑娘?”
少女的脑袋软软靠在他肩头,没了反应。
“辛姑娘?”
贺清宵心头一紧,轻轻推了推她没有回应,脑中飞快回忆着救人的步骤把她平放好,唇重重贴在她唇上。
这一次再无旖旎,只有紧张。
感觉到胸口处传来的力度,辛柚没有力气抬手,声音微弱几乎听不清:“我只是太累了”
贺清宵动作一僵,好一会儿后伸手放在她鼻下,感受到细浅的气息,才终于没那么恐惧。
可是担忧却挥之不去。
过度的脱力,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病倒。
要尽快回城才行,回去才有大夫,有舒适的住处和充足的汤药。
贺清宵抱起辛柚,摸黑往洞外走。
洞中曲折幽静,每走一步都须小心翼翼,以免有意外发生。这样走了一刻钟左右,前方豁然一亮。
贺清宵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山洞外,流水潺潺,草木丰茂,几只野鹿听到动静受惊逃走。
在洞中沾染的阴冷一下子消散,落在身上的是雨后放晴的暖暖阳光。
贺清宵环顾四周,皱起了眉。
入眼皆是青山,想要出去恐怕要花些时间。
他低头看了看抱着的人。
她的头发散开着,湿漉漉往下滴水,衣裳也是湿的,服帖着纤瘦的身体,脸上的妆糊成一团,如花猫一般。
贺清宵寻觅一番,把辛柚放在溪流旁一块大而平的石头上,从怀中拿出早就湿了的手帕洗涤几下,一点点把她的脸擦拭干净,露出本来模样。
少女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苍白脆弱,如天上易散的云絮。
贺清宵又忍不住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呼吸有些轻,但还平稳。
“辛姑娘,我们去找出去的路。”他说了一声,把昏睡不醒的少女背起,仔细辩了辩方向往前走去。
天慢慢黑下来,入眼还是没有尽头的群山,隐隐有野兽的吼叫声传来。
贺清宵知道不能再继续走了,就近寻了个山洞,幸运的是放在怀中的火折子没有掉,捡了些枯枝升起一堆篝火。
火光带来的温暖驱散了山洞中的阴冷,可这个夜里辛柚还是发起了烧。
“冷”她喃喃着,抬手无目的抓着什么。
贺清宵握住那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指尖的灼热令他担忧。
手帕在清凉的溪水中浸过,敷在额头降温,借着火光能看到她的双颊绯红一片。
“辛姑娘,坚持一下,明天我们就能走出这里了。”
只要走出深山,哪怕遇不到搜救他们的人,也比现在强许多。
辛柚此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清醒,有些像喝醉时那种状态。
话多,什么都敢说。
“贺大人,你不冷吗?”
贺清宵不确定闭着眼问他的少女是发热随便说,还是真的在问他。
但他还是耐心回答:“我不冷。”
辛柚吃力睁开眼,满是疑惑且理直气壮:“你不冷,为什么不抱着我?那样我就不冷了。”
贺清宵:“”
确定了,辛姑娘在说胡话。
他不由想起她喝醉那一次,看似清醒如常,实则一开口就令他无所适从,唯恐下一刻就听到惊天动地的话语。
“贺大人?”等不到答案的少女喊了他一声,又闭上眼睛。
“我在。”
“你的名字很好听。”
贺清宵顿了顿,温声道:“那你以后就叫我的名字。”
“那不好。”
“为什么?”
“就像你不会叫我阿柚。”
贺清宵沉默了一下。
他看着火光下昏昏沉沉的少女,知道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既如此,顺着她又何妨。
“阿柚。”低低的声音响起,在幽静的山洞里却格外清晰。
少女闭着的眼帘颤了颤,显然听到了。
“我娘会这么叫我。”她声音很轻,似在呢喃。
贺清宵心头一软,又唤了一声阿柚。
辛柚想睁开眼看看这世上第二个唤她“阿柚”的人,眼皮却有千斤重。
她放弃了挣扎,动了动唇:“那我还是不能叫你‘清宵’。”
“为什么?”贺清宵忍不住问。
“可惜清宵月,无人共倚楼”半昏半醒的少女喃喃念着不知从哪本诗集上看来的诗句。
贺清宵怔了怔:“是觉得寓意不好吗?”
他的记忆中没有父母的存在,不知道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子。也因此,对父母赐予的名字没想过有什么寓意。
清宵、元宵,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原来辛姑娘觉得这个名字不好。
贺清宵牵了牵唇,心头生出几分涩然。
“不是。”辛柚否认,发热带来的不适令她紧锁眉头,声音轻飘飘没有着落,“贺大人那么聪明,叫你清宵,就会被你发现我喜欢你了”
那可就糟糕了。
叫你清宵,就会被你发现我喜欢你了。
少女的呢喃轻如羽毛,却似惊雷砸在贺清宵心头,把他的心搅成无数片。
是幻觉吗?
他抬手按在心口处,感受着急促的心跳,却还是觉得不真实,伸出手一点点靠近少女的唇。
她的唇因发烧而有了温度,灼热的气息喷洒在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上,真真切切。
阿柚喜欢他?
贺清宵无法相信亲耳听到的话。
喜欢他什么呢?
从小就没了爹娘,运气那么糟糕,有着勋贵的身份却无相应的家底,还成了人人避之的锦麟卫
这样的他,有哪里值得阿柚喜欢?
火舌卷着树枝,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也照亮了男人的脸。
他的脸白若冷玉,眼神清冷。若是细看,冷淡的眸子里却跳跃着一团火焰。
是一旁的篝火映入眸中,亦是心底的火冲破樊笼,令他无所适从。
“贺清宵。”
“我在这里。”贺清宵握住少女的手。
“天真黑。”
“嗯,是夜里了,等白日就亮了。”尽管知道她烧得说胡话,他却耐心回答。
“贺清宵。”
“我在。”
“我觉得你也喜欢阿柚。”
这一次的回答,隔的时间有些久,声音有些低:“是,我也喜欢阿柚。”
他又不是草木石头,面对这样一个聪慧坚韧善良的姑娘,怎么会不喜欢。
“可惜我们是在京城遇到的——”
贺清宵听出她的话没有说完,静静等她说下去。
双目微闭的少女扬了扬唇,轻飘飘吐出一句话:“要是以前遇到,我就要你当夫婿”
贺清宵怔住。
敏锐如他,如何不懂这话的意思。
他凝视着她的面庞,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更多是空荡荡的怅然。
仿佛心里破了个洞,灌进去的是令他清醒的冷风。
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们相遇于京城,她是失去母亲要报仇的金枝玉叶,他是身世敏感伴君左右的孤臣。她没打算要他,他也无法护她于羽翼之下。
“贺清宵。”
“嗯。”
“我其实有一些难过”
贺清宵静静等了许久,没等到辛柚说下去。她的呼吸变得悠长,陷入了沉睡。
他重新把帕子浸了水,冷敷在她额头。
夜深了,风声夹杂着狼嚎声传入山洞里,却在篝火的温暖下显得微不足道。
贺清宵目不转睛看着昏睡的少女。
她紧蹙着眉,显然很不好受。
他想到她说了一半的话。
阿柚是在为他们无缘结为夫妻难过吗?
好一会儿后,贺清宵小心翼翼挨着辛柚并肩躺下。
他想,夫妻同床共枕,便如此时的情景吧。
夜很漫长,也很短暂,篝火悄悄熄灭,晨曦从洞口洒进来。
辛柚头疼欲裂,感觉到唇边传来的凉意。
“阿柚,喝点水,我们出发了。”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辛柚突然睁开眼睛,茫然望着上方的脸:“贺大人?”
再熟悉不过的称呼,贺清宵却晃了一下神,随后笑着问:“感觉好点了吗?”
辛柚挣扎着要坐起,贺清宵忙把她扶起。
“我昏睡到现在?”
“嗯,你发热了,现在还没退热。我们趁早出发,争取在天黑前走出这片山。”
辛柚狐疑看着若无其事说话的男人:“贺大人刚刚叫我阿柚?”
“辛姑娘听错了。”
“不,我听到了。”辛柚语气笃定。
昏睡了一夜,虽然脑子还有些不灵光,她的听觉可没出问题。
贺大人怎么突然叫的这么亲昵?
辛柚轻轻摇了摇昏沉沉的头,脸色微变。
该不会是她烧糊涂了,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吧?
她悄悄瞄了一眼贺清宵的神色。
他看起来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不不不,接触这么久她对贺大人也算了解,不能光看表面。
“是我让贺大人这么叫的?”
辛柚这话一出,明显看到贺清宵瞬间紧绷了身体。
主动亲上去的记忆涌现,她抬手扶了扶额,没了再问下去的勇气。
她敢肯定,她没少说胡话。
到这时,贺清宵确定辛柚不记得那些话了,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不忍她胡思乱想,平静解释道:“辛姑娘感伤只有先皇后会叫你阿柚,我便自作主张这么叫了,还望你不要介意。”
辛柚微微垂下眼帘,好一会儿抬眸与那双干净的眼睛对视:“这样吗?”
为了不让她尴尬,贺大人还真是体贴周到。
“嗯。先吃些东西吧,吃饱了才有精力。”贺清宵转移话题。
辛柚后知后觉闻到了香味:“烤鱼?”
一旁篝火上架着两条烤成金黄色的肥鱼,一看便知火候正好,滋味不差。
辛柚对擅长做饭的人总有种莫名的钦佩,望着贺清宵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贺清宵仔细剔好鱼肉,递到她唇边。
辛柚浑身无力,也不矫情,张嘴把鱼肉吃下,皱了皱眉。
贺清宵见状歉然道:“没有盐,口味差了些。”
“不是。”辛柚苦笑,“喉咙好痛。”
虽这么说,她却知道多吃东西才能恢复体力,忍着不适把一条鱼吃下,又喝了水,甚至还有两枚酸酸甜甜的野果解腻。
出发的路上,辛柚伏在贺清宵背上问:“贺大人是不是一夜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