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谢掩风如同醍醐灌顶,前后线索霎时联系了起来。
前几天他忽然收到一条邵揽余的通讯,对方告诉他刘水淼已死,北图塔换了头领,并叮嘱他万事小心。
由于长时间待在维冈,谢掩风对柏苏和科谟的事情,得知的不那么及时。
现在想来,邵揽余和费慎多半是成功策反了北图塔,让对方在这个关键时刻倒戈,出其不意将了席未渊一军。
亦或是还有种可能,这位新上任的姚睿,是早就安插在北图塔里的卧底。
否则身为无恶不作的叛乱组织,应该不至于这么轻易就反水。
想清楚事情缘由,谢掩风如履薄冰的心放了大半,好歹这条命是保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躺在怀里的何潭,靠在车厢内壁上,跟随车厢一起摇摇晃晃,眼皮变得愈发沉重。
有了北图塔的接应,后面路程变得异常顺利。
上万人的军队,浩浩汤汤进入了九江城,最终在北图塔的本部基地落脚。
城外加固了重重防守,短时间内席未渊很难打进来。
科谟那支牺牲惨烈的残余部队,也总算可以获得一丝喘息之机,历经万难劫后余生,许多人都情不自禁痛哭起来。
基地一下多了几百名伤患,医护们顿时忙得不可开交,人手不够,有不少其他士兵也跟着去帮忙了。
尽管目前环境安全,但费慎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与姚睿等人开了一个多小时会议后,又立即联系上邵揽余那边,听说已找到蛇牙带领的毒刺小队踪迹,将他们暂时安顿在了柏苏里。
当得知晋山台一系列变故后,蛇牙几人顾不上愤怒,连忙询问费慎究竟怎么回事。
科谟正在遭遇战火,他是如何拨出一支军队,跨越边境来晋山台支援的?
想着总是要说明白的,干脆一次性解释清楚,费慎便在视频通讯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日他和费兆兴一行人,杀了阿左逃出一段距离后,结果又碰上了第二批杀手。
第二批杀手同样是费于承身边的跟班之一,那个叫白娅的女人安排的。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个节骨眼儿他们突然遇上了余震,所有人都被埋进了土堆里,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与此同时,热都中央政府那边,猝不及防宣布了首领的死讯。
费于承用自己曾经的身份,以科谟政事为由,要求政府当日立即选举新首领,并且第一个将选票投给了城防部长穆竟。
在场有积极赞同的,也有持反对意见的,只是最后都在护羽军单方面的逼迫下,不得不投出了自己手上的选票。
正当最后一排官员要投票时,会堂大门忽地被撞开,刚被宣布了“死讯”费兆兴,诈尸一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那位即将成为新首领的穆部长,好像突然抽了疯,无视靠山费于承的命令,做出了一个叫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举动。
他带着全体护羽军,当众向费兆兴和费慎投诚了。
至此,费于承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是阴沟里翻船,被人联起手来摆了一道。
从费兆兴去古原慰问灾民开始,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就是个局,或许这场陷阱比他猜测中开始得还要更早。
为的就是四两拨千斤,诱使他将所有底牌亮出来,最后来个瓮中捉鳖。
而穆竟,就是藏在他身边的那个清道夫。
费于承气急攻心,怒声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穆竟只回答了一句话。
他说:“你以为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做你手中那只提线木偶吗?抱歉,我不想当傀儡首领,我只想保穆家平安。”
在费兆兴的主持下,费于承因叛乱罪和谋害首领罪被当场缉拿,那些与之同流合污的官员们,也统统被一网打尽。
而费慎与毒刺众人,相继洗脱间谍的嫌疑,从通缉犯的名单中被剔除。
只是因为身份暴露,以防曾经的买主们私下报复,费慎便和毒刺一起,名义上正式脱离科谟,往后不再归属政府管辖。
穆竟也主动辞去城防部长一职,以此保住了穆家上下的安危。
最终城警队长因功升职,顶替了城防部长的职位。
至于费于承私吞的那支军队,也从见不得光的护羽军,重新编入科谟军队,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
闹了几个月的腥风血雨,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复仇血路,就此落下帷幕。
只是彻底清查还未结束,紧接着席未渊便发动了战争。
白焰、伏罗党与北图塔三大叛乱组织,联兵攻打科谟,科谟政府也立即出兵御敌。
好在有了护羽军的加入,以及北图塔的暗中反水,费慎这才拿了费兆兴的调军令,匆匆赶去晋山台支援。
可惜终究晚了一步,八千军队牺牲大半,上千人惨遭虐杀,一场反败为胜的战争背后,付出了不计其数的惨痛代价。
听闻乔朔的死讯,蛇牙等人缄默了很久。
身为雇佣兵,他们见过无数死人,面临过无数死亡的场景,可沦到如今才切身感受到,什么叫做覆巢之下无完卵。
分崩离析的时代,没有人能真正独善其身,哪怕是恶人。
挂断通讯,费慎走出室内,天上几道闷雷忽响,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这是自入冬以来,第一场姗姗来迟的春雨。
看着基地里众人忙碌的身影,费慎脚步停驻须臾,随即大步走入雨幕之中,宽阔挺直的背影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雨水好似泼出来一般,下得越来越大。
厚重的云层雷电交加,像神明的怒吼,也像佛祖怜悯众生的眼泪。
泪水灌溉干涸的土地,冲刷触目惊心的鲜血,形成一道道发黑的污泥,流向伤痕累累的大地。
遥迦踩到湿黏的泥土,脚底打滑,没站稳摔了一跤。
可她不敢停留,丢了伞一股脑爬起,只身冲进滂沱大雨里,头也不回。
天色渐黑,周遭的环境越加偏僻,半个活人都看不见,只能隐约听见野兽的喘息。
阵阵阴风刮过,全身湿透的遥迦打了个寒颤,一只手抱住自己,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张照片。
走了许久,身上的衣服都快吹干了,仍是没看见一个人影,遥迦心底隐隐慌了起来。
她试探性喊了几句:“阿景——阿景你在哪?”
无人回应,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想必对方不会那么轻易让她们见面。
一直走到约定好的目的地,遥迦环视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后背逐渐生出层凉意。
“还记得这是哪吗?”
一道缥缈又冷淡的女声传入耳中,在此刻的情景下听着格外瘆人。
遥迦猛然回头,一袭红衣的苏典进入视野中,不疾不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颇有闲情逸致,手里提了盏手工编织的花灯,花灯上印了“平安”俩字。
遥迦面色忽变,认出那是郁南镇特有的花灯,是每年年末时,镇民们用于给家人朋友祈福的。
她曾经送过一盏给易绛,和苏典手里的一模一样。
而自己此刻在的地方,正是郁南镇的废墟之上。
遥迦知道对方是故意的,努力忍住心底泛滥的痛苦,反问道:“阿景呢?你不是说只要我来这里,就能见到她吗?”
三天前,她忽然收到了一只匿名包裹,包裹里是遥归景的照片和一封信。
信中告诉她遥归景还活着,如果想要见面,就不要惊动任何人,按照要求独自到指定的地点去。
遥迦曾考虑过,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邵揽余。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打断了她的念头,自己不能再给邵揽余拖后腿了。
趁着邵揽余最忙碌的时候,她轻车熟路躲掉监控,私自从榕宁逃走,用偷来的通行证离开柏苏,一个人来到了水深火热的边境线。
忽略掉遥迦的问题,苏典提起那盏灯欣赏片刻,说话的语气却是凉飕飕的。
“易绛死了后,你有想起过他吗?那天是你亲手开的枪吧,除了你,他不可能让自己的枪落到别人手里。”
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耍了,遥迦不由得急躁起来,心情多了种期待落空的愤怒感。
“你听不见吗?我问你遥归景在哪!”
她猛地靠近对方几步,憔悴的脸色浮现一抹偏执,心底仍旧抱着那么丁点期望,几乎用上了乞求的语气。
“你告诉我,阿景是不是真的还活着?苏典姐,你告诉我好不好,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邵揽余也不会再信任我了,苏典姐我求你,你让我见她一面好不好,就一面行吗,她是我妹妹,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遥迦说着哽咽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拉苏典,却被对方一胳膊无情挥开。
祈福花灯掉在了地上,花芯仍在顽强地燃烧着,遥迦左脸倏然一疼,苏典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遥归景早就死了!你这辈子再也看不见她了。”
“你骗人!”
遥迦突然被这句话激怒,整个人怒不可遏地向苏典扑去。
孤寂的废墟阴影里快步走出几个士兵,在遥迦碰到苏典之前,粗鲁地将她双手反扣,用力怼在了树桩上。
枯枝插入了肩膀,后背一阵烧灼剧痛,遥迦咬牙忍痛,眼底泛起了泪光。
泪光下的眼神,倒像一只困入牢笼的野生动物,无比凶狠地盯着苏典,仿佛恨不得剜其血肉。
苏典直面她的目光,嘴角轻挑,一步步走过去,枪口抵上了遥迦额心。
“你知道,易绛在临终之前,亲口说的遗言是什么吗?”
遥迦倔犟地瞪着她,一言不发。
苏典逐字逐句道:“他说,这辈子没求过任何事,只希望用自己二十几年的忠诚,求忏摩放你一条生路。”
话落,枪响惊醒了沉睡的废墟,遥迦怔愣的眼神定格在了某一刻。
停了少顷的大雨,再一次降落起来。
少女的身体软塌无力,缓缓跌进泥地里,倔犟地睁着双目。
失去聚焦的目光映入一盏祈福花灯,烛火忽明忽暗,燃烧的花芯经不住暴雨洗礼,最终无声湮灭于泥沼,至此长眠。
许久不见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清晨,基地早已忙碌了起来。
费慎整夜未眠,听着窗外暴雨初歇人声嘈杂,全身骨头像是被敲碎又重新组装,哪怕稍微动一下,都有种劫后余生的乏力感。
薄薄的里衣被汗液浸透,冰凉的贴在身上叫人不舒服,费慎迟缓撑起身,动作看起来十分疲惫懒,下了床,趿着拖鞋走进房间浴室。
泡了个晨浴,费慎险些在浴室里睡着,好在重新睁眼后身体轻松了不少。
他一件件穿好制服套装,走出宿舍楼,脸色已然变得神清气爽。
托前头领刘水淼的福,北图塔的基地建得很是宽阔豪华,各类设施一应俱全,资源也非常丰富,这么多人待在基地里,自给自足生活几个月完全不成问题。
早上七点,正好是食堂供应早餐的时间,费慎踏过台阶水洼,往食堂楼的方向走。
路上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人,偶尔几个巡逻的军士会向费慎行礼,若不是军队里的士兵,看见费慎肩上的军衔,也会向他问声好。
而人群中有个鬼鬼祟祟的背影,不仅故意避开费慎的视线,还多次试图绕道而行。
费慎本想当作没看见,奈何那人自己做贼心虚,偷偷摸摸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时不时往这边偷瞄,连掩饰都掩饰得极其明显。
费慎实在装不下去了,索性拐了个弯,消失一会儿后,直接在食堂门口将人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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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提醒过你,少在敏感的地方表现得鬼鬼祟祟吗?”
被抓了个正着的费柯澜大惊失色,瞪着双眼,努力做出意外又惊喜的表情。
“小、小慎哥?你怎么也在这,好巧啊。”
“别装了,一点都不像。”费慎拒绝了对方的表演,直言道,“你来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科谟军的军医团队组长,早在到边境前就告诉了他,费柯澜也在队伍里面,作为小组成员加入到这场军事战争当中。
不仅如此,刚到基地当天,费慎就看见了费柯澜帮忙抬担架的身影。
他并未阻止,也没上前搭话,总归对方是学医的,这次是个很好的实践和锻炼机会。
反倒是费柯澜自己,一副鬼鬼祟祟做贼心虚的样子,见到费慎就躲。
“啊?啊……哈哈,原来是这样。”
费柯澜干笑两声,油然而生一种自作多情的尴尬。
费慎没对方那么丰富的情绪,既然已经打过招呼,也没什么好说的,随口道:“走吧,一起去吃早餐。”
费柯澜面露遗憾,指了指费慎背后。
“我说好和我几个同事一起,他们在等我,要不下次吧小慎哥?”
费慎顺着回头看了眼,都是医疗队里的人,点点头,他错开方向独自走进了食堂。
吃过早饭,费慎换了套更正式的军装,气质极为器宇轩昂,随后带着几个士兵去了基地大门口。
不消片刻,一整列价值不菲的轿车,准时出现在了基地外。
费慎眉宇间流露出笑意,亲自上前,打开了其中一辆车的后车门。
他微微低头,视线与车内的邵揽余撞了个正着。
邵揽余唇边含笑,少见地穿了身黑西装,·剪裁精良的高定西装,放大了他温润气质中的那股稳重,整个人都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沉淀感。
费慎却一眼看出对方游刃有余的外表下,隐藏得很深的疲惫。
他半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调笑间多了份郑重珍视的意味。
“请吧,邵老板。”
邵揽余唇边笑容加深,搭住那只手下了车。
一股钻心的冰冷直抵掌心,邵揽余还未来得及好好分辨,费慎不露声色将手抽了回去。
邵揽余目光状若无意划过对方的手,面上半分不显,神情如故道:“来到人家的地盘了,先去拜访一下姚城主吧。”
费慎并无异议:“行,我带路。”
一行人去到姚睿办公室,姚睿受宠若惊,见到邵揽余直问好。
邵揽余还算热情地回应了他,屏退其余人,只留下三人在办公室里,姚睿立刻询问了有关李奉青的情况。
邵揽余说:“青叔一切都好,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喜好清净,多年来深居简出,很早不过问外面的事了。”
姚睿点头,长叹一声:“想当年城主还在北图塔时,兄弟们各个团结一心,只可惜后来……”
没时间陪对方感慨往昔,邵揽余简要说:“虽然青叔不再是城主,但他心里始终牵挂着北图塔,前阵子还托我给姚城主您带一句话。”
姚睿连忙道:“您说。”
“不要拘泥于眼前的处境,北图塔的存在靠的不是一个名号,是组织上下同心同德,城主深谋远虑的功劳。取势不求利,知止而有得。姚城主是聪明人,想必会明白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一番简短的交谈,留下陷入深思的姚睿,邵揽余和费慎去了基地医疗大楼。
谢掩风何潭两人,昨天同时进行了手术,术后被推进了双人病房。
万幸他俩身体素质过硬,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坚持住,经过一夜重点观察,目前已渡过最危险的时期,后续只需要慢慢修养,差不多就能完全恢复。
到病房的时候,两人还没清醒,处于半昏迷状态。
病床旁放着心电监护仪和输液架,同样的病号服,同样雪白的床单,以及如出一辙虚弱苍白的脸。
两人这回,倒真算是同生共死一遭了。
倘若何家夫妇知道自己儿子伤成这样,恐怕有的伤心去了。
问清楚医生情况,确认没什么大问题后,邵揽余没在病房待多久,给两人充分安静的休息空间,退了出去。
刚到病房外,便碰上了推着换药车,准备给伤兵们换药的费柯澜。
邵揽余对人脸有着天生的识别和记忆能力,从不会脸盲,一眼就认出这是费家那个小少爷。
只是比起对于费柯澜会出现在此的惊讶,邵揽余更意外的,还是眼下的情况。
换药车停在走廊上,费柯澜握住费慎左腕,眉头紧蹙,脸上神情惊疑不定。
“小慎哥,你是不是最近哪里不舒服?你这……这脉搏不太对啊。”
费慎原本想说些什么,余光瞥见邵揽余身影,顿了顿,将自己手腕抽出。
“你忙你的,我没问题。”
费柯澜不依不饶:“不对……不对真的不对,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老师,他教过我把脉,你这脉象太乱了,肯定有问题,你去做个检查吧,这基地里应该——”
话没说完,费柯澜被人手动闭了嘴。
赶在邵揽余过来之前,费慎拎着他连同换药车一起,统统丢进了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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