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揽余蹲下身,小心翼翼扶起邵留良肩膀,让对方靠在自己臂弯里缓解片刻。
“全部处理——”
命令下到一半,邵揽余的手被人攥住了。
他低下头,是邵留寻那张疲惫又沧桑的面庞,对方握得很紧,瘦削凸出的骨骼硌得手掌生疼。
“最后一次,良叔最后一次求你,”邵留良声音呕哑,说得缓慢又艰难,“别杀他,让他走……”
口鼻溢血的速度越来越快,席未渊脸颊压在地上,几乎不能呼吸了,却还是用尽全部力气,大笑着高喊——
“阿时!你还是得陪着我,只要你活着一天,你永远都离不开我!”
手心与身体温度一同流失,邵揽余有种全身血液忽然凝固起来的错觉,冷淡眉眼间流露出来的,是化不开的深深疲倦。
太累了。他想。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也离疯魔不远了
席未渊终归是没有死在邵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推动着一切事物向前走,不耗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
邵揽余命人将席未渊,以及他带来的那些忏摩士兵,统统扔出了柏苏边界。
秦一舟也在第一时间赶回了自己家,确认那三个老头还安全无虞,没缺胳膊少腿。
邵寂被推进手术室里紧急抢救,安排了息川城内顶级的外科医生主刀。
岳崇劫后余生,成了一群倒霉蛋中最幸运的那个,最早被绑来充当威胁的人质,最后倒是一点彩都没挂,安全得很。
只是他自己心理素质太差,当了多年暴发户属实没见过几次死人,遭此一难,竟是活生生吓出了失心疯。
被秘密送回岳家时,大小便拉了一裤兜,疯傻痴呆,连自己亲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不过这些都不在邵揽余的关心范围之内。
主楼客厅满目狼藉,留下部分佣人清理打扫,他亲自将邵留良送到了原先静养的小别院里。
除了被撞那一下,邵留良表现得比较痛苦难受,目前状态看起来并无异样,说不定比正在包扎伤口的邵凌姿还稳当许多。
邵揽余把他抱上床,仔细掖好被子,说道:“您先休息会儿,我去叫医生过来。”
只是还未迈步,小臂便被人拉住了。
“陪良叔坐会儿,”邵留良说,“你太忙了,平常想找你说说话,都没有机会。”
斟酌片刻,邵揽余就势坐在床边,微微扯动外套袖口,遮住了衬衫上飞溅的血迹。
邵留良慢声说:“你是不是心里在怨怪我,让你放走了席未渊?”
邵揽余说:“良叔为邵家操持了一辈子,要做什么自然有您的道理,晚辈不会质疑。”
邵留良嘴角颤动,好像是笑着的,却实在瞧不出笑意。
“我了解你这孩子,打小就心思深,还得让人抱在手上那会儿,就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叹了口气,邵留良接着道:“说实在的,我不爱你这少年老成的性子,也不希望你这么累,可偏偏只有这样,才足以担得起一个邵家,护得住一方水土。”
邵揽余想说话,然而被他摆手阻止,好似对方只是想将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并不需要他回应。
邵留良年纪大了,又久病缠身,说几句话就得歇一口气。
缓了半晌,他脸上浮出追忆的神情,眼神也逐渐飘向了不为人知的远方。
“当年我和你父亲,是在一场酒局上认识的,那时我年轻气盛,心里揣着股傲气,特别瞧不上那些有钱公子哥,你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我俩由误会和偏见开始,双方拼命较着劲儿,跟仇人似的,我对他恶语相向,他见了我也半点不客气,就这样斗了一两年,他倒是真君子,闹归闹,却从来不用强权压人。”
“后来你爹啊,不知道从哪看见了我的实验报告和论文,突然跟中了邪一样,三天两头要请我出去吃饭,骂不走赶不走,不搭理他就一个人蹲在我家门外,什么时候出去都能看见,用我们那会儿的话形容,就是一个没皮没脸的无赖,不着调的流氓,哪像什么贵家少爷。”
说到这,邵留良没忍住笑了起来,舒展的眉目间带着淡淡无奈,仿佛被明朗耀眼的光亮照拂着,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虽然认识了良叔快三十年,但这还是邵揽余头一回,亲口听对方说与自己父亲的故事,不经意认真了几分,聆听起来。
“我很早就知道,你父亲他是带着目的接近,惦记着实验团队的技术,可他那人就是有这个本事,三分情谊能演出十成十,黑的说成白的假的能变真的,认识时间久了,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邵留良无奈的笑容里,渐渐多出些许苦意:“我进邵家三十年,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到你父亲去世那天,我依然没有后悔来这一趟。”
“可是揽余啊,”他嗓音忽而轻下去,好似缥缈起来,“我今天忽然想不起来,我曾经叫什么名字了,外头人称呼了我三十多年邵留良、邵先生,身边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我并不姓邵,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邵家人。”
邵揽余心底蓦地一咯噔,听见对方说:“就在今天,我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应允你父亲,不该进入邵家,更不该制造出那些武器。我忘了自己不姓邵,更忘了自己曾经的初衷……只是想用强大的武器,让普通人活得容易一点而已。”
笑中夹着晦涩的泪,邵留良面上的光彩消失殆尽,唯余满满的厌倦和疲惫。
“劳劳碌碌这么多年,我不仅害了别人,也把自己害成了这样,我这一辈子,做的每个选择都是错的。”
“良叔——”
邵揽余眼神凝重,再次开口却再次被阻止。
“我有些累了,你待会儿替我叫医生进来。”邵留良握住他的手,语声低微,“揽余,我教过你许多道理,今天最后教你一次,穷寇莫追放虎归山,所做一切为的都是将来斩草除根,席未渊得除,但不能是现在,否则隐患太多难以平邵家以后,该是你一个人撑着了,去吧。”
邵揽余沉沉注视对方,邵留良松开手闭上了眼,面露痛苦之色,突然非常不舒服的样子。
邵揽余立马起身往外走,佣人刚好接到医生匆匆赶来。
他回头看了眼房门,心脏无故重重跳了一下,陡然间刹住脚步,后知后觉的怪异泛上心头,邵揽余不假思索转身折返。
房门嘭地推开的瞬间,邵留良身体无力滑下床缘,私藏的手枪掉落在地,背后白墙溅上了一片刺目血迹。
医生护士们仓惶跑进房间,争分夺秒实施抢救,周遭脚步声杂乱无章,邵揽余却如同进入了真空地带,什么都听不见了。
咚——咚——咚——
一步一步,缓慢又虚浮的脚步迈下阶梯,邵揽余感觉眼前所有事物笼罩了浓郁的雾气,白茫茫的,模糊而凌乱。
耳鸣不断徘徊在大脑里,他仿佛成了一缕游魂,最后的台阶不慎踩空,他任由自己向下坠。
邵揽余跌进了某个怀抱,那人再次稳稳接住了他。
恍惚间抬头,邵揽余看见费慎熟悉的面庞,说:“沉瑱,我想睡会儿。”
邵揽余这一觉,睡得时间很短暂,还不到两小时。
他却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皆如走马灯一般,交替在梦中上演了一遍。
喧嚣纷扰的俗梦里,母亲徐宛一声声叫着他阿时,对他说不要生病,要陪在妈妈身边好好长大。
邵留寻总是像对待小动物那样,冲他吹两声口哨,招招手叫他过去。
可等他真的过去了,对方用手心轻拍他头顶,赏几个稀奇小玩意儿,又叫他走。
秦一舟太烦人了,在自己家不敢说的话,经常一股脑地倒给他,是个活脱脱的话痨。
而每次他压根没有在听,对方也不计较,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良叔有些奇怪,如果没和邵留寻待在一起,他总喜欢自己独来独往,仿佛是游离在邵家之外的边缘人物,很多人不亲近他,可又不得不尊重他。
好像还有个朋友叫席未渊,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人很爱跟在自己身后,却又什么话都不说,沉默得像是阳光背面,那一抹毫不起眼的影子。
“阿时……阿时……”
母亲又在喊他了,邵揽余转身往回跑,可双脚一崴,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阿时……阿时……”
他努力想要爬起来,然而身上仿佛压了块大石头,手脚如同戴了枷锁般沉重,怎么也站起不来。
“阿时……阿时……邵揽”
邵揽余心急如焚,千辛万苦挣扎着,拼尽全力撑起左腿时,手腕倏地一紧,他被人用力拉了起来。
“邵揽余!”
眼皮骤然睁开,入目是一片暗沉朦胧,宛若被母体温暖的外壳包裹着,安宁祥和的昏暗之中,能隐约窥见外面透进来的光。
邵揽余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里,侧过头看见了一个人影。
费慎趴在床边,手长腿长却委屈自己蜷缩在方寸之间,像个小孩子一样,即使睡着了也不忘抓住让自己心安的东西,比如邵揽余的手。
他一动,对方也跟着醒了。
费慎仍旧维持着原姿势,只是将脑袋立起来,下巴垫住手背。
“睡得好吗?”
邵揽余很低地嗯了一声,嗓子有些干哑。
“你看起来很累,邵揽余。”
不知为何,比起小名阿时,邵揽余更喜欢别人叫他的大名,就像费慎这样连名带姓的喊,每次听见,他心里似乎都会安定几分。
费慎原以为,邵揽余醒来后会第一时间关注外面的情况。
谁料对方发了会儿呆,一只手摸索着按上了他右胸口,平放片刻,问道:“荼蘼花刺青,还要吗?”
费慎起初没反应过来,脑子转了一圈才明白,邵揽余看见过他的伤口,知道刺青已经没了,现在问他要不要重新纹一个。
“做梦都想要。”费慎掌心覆住了右胸口上那只手。
邵揽余好像笑了笑,暗沉的环境中看不太真切,显得有些遥远。
“一起去吧,添在脚踝上,我们一人一个。”
作者有话说:
胃出问题了,明后天去医院做检查,下章更新推迟一天,25号周日更
一辆十分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车,停在了某栋更加不起眼的旧居民楼外。
车上下来一位身形纤瘦的女子,裹紧了自己的羽绒服外套,帽子口罩遮住五官,穿过水渍斑驳的楼道,走进居民楼里,上到了第三层。
一层双户,只有左边那户住了人。
女子轻敲了四下生锈的铁门,三长一短,等待片刻,铁门发出岌岌可危的咯吱声,慢悠悠开了条缝。
缝隙里露出半边男人的脸,五官清晰,脸庞瘦削,样貌能称得上一句端正。
辨认清楚来人,他眼底划过一抹欣喜,连忙将门缝拉开大半,侧身让了让。
“有仪……施小姐,请进来吧。”
施有仪略一点头,双腿迈进屋内,似乎闻到了点异样的味道,屈指抵了抵鼻尖。
男人察觉到她的动作,面露几分窘迫,有些局促地去开窗户,嘴里磕磕绊绊解释:“天气冷,潮湿,很久没出太阳了,味道有点重,不好意思啊。”
施有仪环顾一眼几十平米的房屋,家具稀稀拉拉的看不见几件,斑驳的墙皮脱落,所有物品都泛着陈旧的颜色,称不上有多舒适,但整体还算干净。
桌上放着一个小铝锅,锅里有吃剩的面条,施有仪问:“打扰你吃午餐了吗?”
“吃完了,吃完了。”男人走过去收拾餐桌,将小锅放进洗碗池,“面条煮多了点,这是剩下的。”
他说着回头看了眼,很想问她吃过午饭没有。
可随即想起自己这里没几样拿得出手的食物,索性把话咽回了肚子里,改口道:“你随便坐。”
施有仪找了张凳子坐下,说:“孟先生……”
“叫我名字就行,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刚出口便被打断,望着对面体型没比自己强壮多少的男人,施有仪坚持了原有称呼:“孟先生。”
男人——孟不凡似乎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也行。”
如果此刻邵揽余和费慎在这,便会发现,与当初在尤州和郁南镇遇见的那人相比,如今的孟不凡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这种变化不仅是指性格变化,最为明显的是他的外貌。
身上皮肤不再是当初那般长满烂疮、破溃流脓的状态,差不多已经恢复完好,只剩下非常浅淡的点点印记。
黧黑的肤色褪去,变为了正常黄种人的肤色,尽管体型相较成年男性来说,还是有些过度瘦削,但比起之前好了不知多少,至少看起来不再像一折就断的那种。
并未过多在意孟不凡神情间的失落,施有仪徐声说道:“岳崇自从被邵家送回去后,就一直在装疯卖傻,拒绝了所有人的拜访,躲在家称病不出。”
说起正事,孟不凡收敛心绪,接上话茬:“他倒是会借势,岳韬被判了死刑,岳妍也因为唆使杀人罪入狱,明确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就借着这一难让自己金蝉脱壳,还算有点小聪明。”
“没死成也好,”施有仪不痛不痒道,“柏苏政府现在,经不起再换一次首领了。”
孟不凡想了想,问道:“邵家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施有仪说:“邵留良自杀了,没救回来,三天过去了也没发丧,应该是打算将消息瞒着了,不过邵家有邵揽余坐镇,出不了什么乱子。”
只是据说邵留良去世第二日,那位许久不曾于人前露过面的冯邱夫人,当众给了邵凌姿一个响当当的耳光,言语间将她训得下不来台。
也不知母女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龃龉,闹得如此难看。
听施有仪说完,孟不凡不再关心邵家动态,将注意力放去了她本人身上。
“岳家如今对你不存在什么威胁了,岳韬一死,再加上李周两家的协助,以后你在军委那些人面前,说话也能有一定的份量了。”
施有仪神情泰然,并未将对方说的这些当回事。
“目前都只是小打小闹,更难的还在后面。”施有仪说,“不论是邵家、席未渊还是科谟的费家,现今都已被逼上了绝路,他们退不了,我们同样退不了。”
孟不凡神色凝重起来:“席未渊已经将琅洛大范围使用,费家现在也是自顾不暇,这一战局势难料,如果是席未渊赢……有仪,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施有仪没有介意男人的称呼,反而淡笑着道:“孟先生认为,席未渊的胜算有多大?”
孟不凡说:“我不知道。”
施有仪站起来,稍稍仰头,挺直了脊背,目光与对方齐平,眼里是一种难以撼动的坚韧与处变不惊。
“我要的不是某个结果,也不是阶段性的赢或输,就像孟先生您一样,当初应该也猜不到,自己现在还能活得好好的,没人能预测未来的事,我想做的,只是让这个崩坏的时代翻篇,是谁不重要,是谁都一样。”
庄重肃穆的殡仪馆内静谧无声,上百号人立在规模壮观的追悼室里,同样的黑衣,同样的站姿,沉默吊唁着灵堂上那位年轻的逝者。
礼厅摆放的遗照意气风发,更衬得追悼室里的气氛哀戚悲痛。
全体默哀的三分钟里,有人悄悄抬头望了一眼,看见那面巨大的横幅上写着——易绛先生追悼会。
多么难得的一位大器之才啊,那人惋惜地摇摇头,复又垂下脑袋。
默哀完毕,行了三鞠躬礼,到了介绍逝者生平的环节,由于易绛双亲早逝,这一环节就由席未渊代替执行。
啰声唢呐哀乐起,感情充沛地念完一段,席未渊被主持人送下台,一个士兵匆匆而来,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席未渊眼神暗了暗,没惊动其他人,单独从侧门走了出去。
经过几扇门和两个拐角,来到一间空旷的休息室外,推开移动门,身穿黑裙的苏典站在门口,眼里有藏不住的红血丝,面色冰冷地朝席未渊一颔首。
“先生,找到了。”
“辛苦。”席未渊拍拍她肩膀,跨步迈入。
休息室的布局为正方形,四面角落各站了一名黑衣士兵,屋子中间有一方矮木几,但没凳子,地面铺着竹丝地垫,放了四张厚蒲团。
风格类似于上世纪的日式风,沉寂压抑的气氛夹杂外头隐约飘荡的哀乐,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竹丝地垫上有两个男人,一坐一躺,都套着嘴套,被禁锢了手脚。
席未渊一露面,坐着的那个还算冷静,只是掀起眼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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