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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真烦。”他又接上一句。
“你刚来的时候不是也惹学长不高兴过?”林嘉时安抚似的掐了一把秦思意的脸颊,笑眯眯地惹得对方拍掉了他的手。
事实上,刚入学时秦思意并不在靠湖的斯特兰德宿舍,而是和林嘉时一样,住在山顶的塔尔顿。
他们是同一年的新生,好巧不巧就被分在了同一间寝室。
与家境优渥的秦思意不同,林嘉时是拿到了体育与学术两份奖学金被特招入校的。
因此,在开学之后,他几乎毫无悬念地就被分配到了向来在运动比赛中表现优异的塔尔顿宿舍。
或许是从小训练的缘故,当时的林嘉时要比秦思意高出许多,笔挺地往边上一站,倒像是高中生带着小学生。
初见时,秦思意对对方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只记得舍监旁边有一个特别高的少年,双手放得有些拘束,格外乖巧地一动不动站着。
真正记住对方还是在到了寝室以后。
尚未发育的秦思意垫着脚也没能把行李塞进柜子上方的空格,正咬牙切齿打算往里扔的时候,头顶却伸过来一双手,轻而易举就将行李箱推进了柜子的角落。
秦思意扭过头去看,一抬下巴却刚巧撞在了对方胸口,他尴尬地往回撤了些,对方倒不甚在意。
那人照旧笑得一脸灿烂,带着一身格外清爽的气息,伸出手就向秦思意介绍到:“你好,我叫林嘉时。”
“双木林,嘉时在今辰的嘉时。”
秦思意被对方惊得一愣,好在很快又回过神,握住对方的手说到:“秦思意。”
他说罢别扭地停顿了片刻,皱着眉又继续:“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常见的秦和最简单的思意。”
于是林嘉时也跟着沉默了一阵,继而无比友善地替秦思意作完了介绍:“我知道了,是不尽相思意的思意。”
他说这话时身后就衬着一窗的蔷薇,被偌大的玻璃窗框着,好像将少年塞进了一副画里。
秦思意瞬时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就将这一秒定格在了脑海里。
文学史的教学楼临近球场,钟情下课时恰好碰上秦思意正和林嘉时一起往更衣室走。
对方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林嘉时的身上。
钟情怀着那一点雀跃的小心思悄悄站在楼梯上看着对方,不知怎么,再回神时便已然跑到了秦思意的面前。
“学长!”他兴奋地打了个招呼,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跑的。
秦思意被他喊得怔了半秒,等回想起眼前这个小学弟是谁,方才不冷不热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他没有要和钟情聊天的意思,只短暂地停下了脚步,在意识到对方找自己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之后,便又跟着林嘉时一起匆匆往更衣室走去。
“就是那个新生。”钟情听见秦思意的声音远远在身后响了起来。
他满心欢喜地误以为对方已然记住了自己,殊不知秦思意的脸上明晃晃写满了不耐,仿佛钟情是一个能够自由行动的巨大麻烦。
“别发呆了,还有两分钟铃就要响了。”钟情的室友正在这时出现在了一旁。
后者许是也看见了先前秦思意和林嘉时一起走过,故而揶揄着说到:“你看见刚才那两个学长了吗?左边那位,听说好多人都喜欢他。”
钟情惊讶地收回了注意力,难以置信地问到:“可他也是男生啊?”
“男生怎么了?难道你不觉得他格外吸引人吗?”室友说罢就拽起钟情向教学楼走去。后者踉踉跄跄跟着,颇为费解地抿起了嘴唇,良久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可意外的,他却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向舍监申请调换寝室。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威廉·莎士比亚的作品《十四行诗》141

钟情于午餐后在咖啡厅里找到了舍监。
对方的腿上趴着一只奶黄色的猫,毛茸茸一团,蓬松的尾巴则一摇一摆地在椅子边上悬着。
那只猫见他靠近,松绿的眼睛极缓慢地眯了起来,仿佛打量了一阵,末了却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布莱尔先生。”钟情怯生生的,由于性格的原因,连咬字听起来都不算太清晰。
他拘束地站在一旁,没有像学长们那样坐下,一双手在身后勾着,怎么都不敢去与自己的舍监对视。
“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布莱尔先生的语气和蔼且慈祥,他在说话前将那只猫放到了地上,直至转身正对上钟情,这才开口询问。
“我想换寝室。”
咖啡厅里还有斯特兰德的学生,钟情战战兢兢将音量压得极低,短短一句话,越往后说得就越轻。到了最后,布莱尔先生只能略微向前俯了些身,勉强听完了每一个单词。
或许是因为钟情的性格实在是有些不合群,他的要求很快就得到了同意。
布莱尔先生贴心地询问他有没有想要一起住的人,钟情假意为难地思索了一阵,继而难得壮着胆子说出了秦思意的名字。
新生是很少会分到和老生一起住的,极大一部分原因是,多数老生都会在高年级后选择单人寝室。
秦思意也不例外。
好在被布莱尔先生叫去谈话时,秦思意其实并不那么抗拒。
学校向来有老生帮助新生的传统,从百年前延续至今,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引导对方尽快融入。
可当听见钟情两个字时,秦思意的神色仍是短暂地变化了一瞬,也说不上是厌恶,只是多少都带着些不耐烦。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生活老师便已经整理好了新寝室。
秦思意赶在社团活动之前回了趟宿舍,把私人物品也一起带了过去,正打算出门,钟情就恰好走了进来。
“学长。”对方还没到变声期,每每句末又喜欢拖点长音,和着他总是略微带些仰视的角度,秦思意一见到钟情便不由生出了一股在面对小朋友时才会有的温和。
他点了点头,最初并没有应声,于是钟情小心翼翼拽住了他的袖口,还是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继续用先前的语调说到:“学长,我睡哪张床?”
“都可以,你选好了放东西就行。”秦思意不是太在意这些,加上还赶着去和林嘉时一起参加社团,因此将选择权彻底交给了钟情。
他在离开前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盒巧克力,十分大方地全部塞进了钟情的手里,末了又嘱咐到:“不要吃太多,会蛀牙。”
新寝室的窗外同样有一株枫树。
茂盛的树冠正对着窗框,只是不像休息室外那株已然红透的,寝室外的这一株尚且还透着些仲夏时节的森绿。
钟情走到房间中央,在靠窗和靠墙的两张床之间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把行李放进了离后者更近的柜子里,将那一窗的景色都留给了秦思意。
学校在九月末安排了表演,每个宿舍都要排一出短剧,为了让新生更快适应环境,演出及后勤人员大多都在其中挑选。
布莱尔先生将导演一职任命给了舍长,一个R国寡头的儿子。
对方有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身材虽然高大,苍白的皮肤以及略显严肃的气质,却时不时就会让人觉得R国文学里那种濒死的冷郁感似乎就藏在这具身体里。
果不其然,他在召集了所有新生之后,不容拒绝地宣布,今年斯特兰德要表演的短剧将会由《殉教》改编。
钟情没有看过这篇小说,只觉得光听名字便感受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摇曳着扭曲的恐惧。
他把自己藏在人群之外的角落里,听着对方一个个安排角色或职务,而最后,就只剩下了被吊上树梢的主角,以及一个亲手将绳索悬上枝丫的围观者。
舍长把钟情叫到了跟前,浅色地眼睛上下打量着,似乎能从那冰一样的瞳色里透出真实的寒冷。
他长得太高,尚未开始发育的钟情就愈发显得青涩。
前者又对着书里的人设打量了一番,怎么也不认为钟情适合出演一位如月光般神圣优柔的美少年。
于是,他将另一本台词抽出来递到了钟情的手上,沉着声说到:“你来扮演致悼词的少年,可以吗?”
钟情乖巧地点了两下脑袋,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这个角色只需要站在树下笑嘻嘻地背一段台词,不必像主角那样痛苦而无奈地挣扎,更不用被舍长扮演的角色按在舞台上欺压。
他雀跃地躲回了角落里,下一秒却听见舍长在人群中央宣布:“那么最后一个角色就留给Linus,他也确实很符合形象。”
钟情在一片赞同声里思索了几秒,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
末了,他在喧闹中想起来,秦思意的文件夹上,明晃晃就在标签中央写着一行英文名——Linus Q.
此时的钟情方才意识到,他自以为拿到了合适的角色,而事实上,剧中的他将不得不亲手‘吊死’秦思意。
钟情在晚餐铃响之前就跑到了餐厅门口,他忘了要秦思意的联系方式,只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制造和对方的‘偶遇’。
后者出现在视野中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半片是深沉的紫,另外半片却是热烈的橙。
秦思意从一个斜坡上下来,一点点由冷向暖过渡,最后就好像披着光一般来到了钟情的面前。
后者跟个小宠物似的抬起眼打招呼,秦思意愣了愣,继而轻轻揽了一下他的肩膀,柔声问:“要带你一起吃饭吗?”
钟情挪开眼,飞快地在林嘉时身上瞥了一瞬,接着点点头,十分乖巧地答到:“要!”
见这场面,林嘉时不禁失笑。
明明身边的少年前一秒还在和他抱怨着新生的麻烦,可真正见了面,倒又收起了那几分傲慢,改口就成了一名尽责且随和的学长。
“走吧。”林嘉时稍侧过些脸,对着秦思意说到。
餐厅里的人还不多,钟情跟着秦思意打完菜,幸运地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林嘉时和后者一起坐在钟情的对面,特地又拿小碟子装了一块柠檬派,在对方举起餐具之前递了过去,十分友善地说到:“学校的柠檬派特别好吃,你可以尝尝。”
钟情不太好意思地接了过去,半信半疑尝了一小口,闷着声说:“谢谢。”
林嘉时对着他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与秦思意聊了起来。
“我们舍长今年让我演一位女士。”他说着用手指在腿上比了两下,似乎并不太介意地继续到:“要穿这么长的裙子。”
秦思意皱着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露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因此搁下了汤勺,赶忙祈祷,希望自己的舍长不要安排什么难度过高的角色。
可话还没说完,桌对面的钟情便开口道:“舍长说让你演主角。”
“《殉教》里那个消失在绳索上的少年。”
钟情在晚餐前看完了剧本,他本能地不想用‘死’这样的词汇去描述秦思意所扮演的角色的遭遇,哪怕仅仅只是一出十几分钟的短剧。
他将音量放得很低,像是害怕,又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秦思意不以为然地松了口气,漂亮的脸上又复挂上了先前的笑容,他仿佛炫耀似的用手肘推了推林嘉时,略昂起些下巴说:“记得看我啊,我可是主角。”
窗外的最后一点余晖在这一瞬骤然沉入了地平线,月光投入室内,穿过玻璃时被栅格拦出几道大小一致的阴影。
其中一道巧合般正投在了秦思意的身上,就映在脖子中央,好像一条绳索,死死套在了那条纤长的颈上。
“那你演什么?”林嘉时突兀地将问题抛给了钟情。
后者几乎将视线盯死在了秦思意的脖子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声音里却带上了压抑过后的颤抖:“我演致悼词的少年。”
“啊,是吊死‘我’的刽子手。”
秦思意说着毫不在意地轻声笑了起来,那道影子便随着他的动作在细白的皮肤上来回颤动,就好像他已经被悬上了树梢,而森林里的风正推着他摇晃挣扎。
“不要这样说。”钟情有些害怕了,他朝秦思意嘟囔了一句,清瘦的脸上甚至不自觉挂上了少许委屈。
秦思意有些无奈地换下了先前的表情,不带什么恶意地调侃到:“你真的16岁了吗?”
钟情又点了点头,格外认真地确认了秦思意的提问。
“这有什么好怕的,短剧而已,”秦思意托着脸安慰到,“我和嘉时刚来的时候还演过落魄的风尘女和将死的劳工呢。”
他说着玩心大发地又将自己代入了那个角色,略微朝桌对面的钟情凑近了些,勾着手指向对方叹息到:“我很需要钱,先生。”
钟情被那撩人的口吻勾得面红耳热,他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害羞地别过脸,再也不敢多看秦思意一眼。
少年清爽的笑声就在这之后又一次响了起来,钟情听见秦思意欢快地说到:“你怎么这么不经逗啊?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说罢笑着靠在了林嘉时的肩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揽住了对方的手肘,将将就让自己的发梢擦过了对方的脸颊。
“你当时演的是我的未婚夫吧?林嘉时。”
后者闷闷‘嗯’了一声,扭过脸将手臂从秦思意的桎梏里解脱出来。
他重新拿起餐刀,一本正经地说到:“别闹了,早点回去写作业。”

晚餐结束后,三人沿着坡道一直朝宿舍楼走去。
林嘉时在一个岔路口与秦思意道了别,钟情看着他继续往山顶上走,自己则跟着秦思意转入拐角,顺着湖畔往不远处的砖红建筑行进。
“学长。”钟情抱着一叠资料在秦思意身后喊了一声。
他要比对方矮一些,自然步子也就更短,每每离远了便跑上几步,顺着斜坡一路过来,愈发显得有些吃力。
“怎么了?”秦思意应声停下了脚步,他回过身,钟情正克制地站在几步之外喘着气。
少年的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也隐约挂着几滴汗珠,秦思意映着灯光打量了对方一阵,末了在钟情回答前又一次说到:“一起走吧。”
夜空阴沉沉的,浓云积压着,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两人推开宿舍的大门,下午那只奶黄色的胖猫就竖着尾巴走了过来。
它在秦思意的腿边蹭了几下,‘喵喵’叫着朝面前的人撒娇,等秦思意将它抱起来,它又睁着那双浑圆的眼睛开始凝视一旁稍显陌生的钟情。
“他叫莉莉,”秦思意介绍到,“不过,是个男孩。”
他说着将莉莉朝钟情托过去了些。
后者抬起手,才摸了一下,莉莉就不耐烦地将脑袋偏向了另一侧,于是秦思意只好把它放回地上,格外可惜地说:“他可能还不认识你。”
钟情在来之前就搜索过学校的资料,宿舍里养猫似乎是从数百年前延续下来的传统。
起初是为了防鼠,再后来那些猫就也成了各个宿舍的代表。
比如斯特兰德大多都是圆润可爱的橘猫,而塔尔顿则更有可能是灵活机警的奶牛猫。
学校里甚至流传着一个传说,越是受到舍猫喜欢的学生,就越是符合这栋宿舍的传统与气质。
钟情用余光偷偷瞄了秦思意几眼,莫名便觉得那个传说不无道理。
对方身上的矜贵温和,确实配极了一向以古典音乐为优势的斯特兰德。
秦思意和舍长约在了七点半交流剧本,他见时间已然接近,也懒得再回寝室,干脆就在休息室等了起来。
钟情抱着作业跑回来的时候对方正在弹琴,挺括的外套将他的背影修饰得无比优雅,随意一个动作都显得修长且舒展。
休息室里,壁炉与木制的墙板在秦思意身边衬出了一种古旧的氛围。
恍惚间,钟情甚至产生了一种穿越感,仿佛那些20世纪版画里的小王子生动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大雨就在此时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倾盆泼在窗上,连成一道无法看清的雨幕。
钟情受了蛊惑似的朝窗边那台钢琴走过去。
秦思意没有发现,只是顺着乐段继续弹奏。
他的睫毛在昏黄的光影下漫开一片阴影,盖着鼻梁两侧的脸颊,郁丽又深情。
钟情小心翼翼站在了琴凳的一侧,难得以俯视的角度去观察对方。
他想要是自己能快点长大就好了,可再继续想下去,他却又没法说清自己产生这个念头的原因。
舍长在七点半准时出现在了休息室,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位演员与后勤。
钟情把自己的作业往角落挪了些,放在一堆不知是谁留下的资料与文件旁边,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小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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