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弃的脖颈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泛起红,迅速蔓延到耳朵上。
松墨顶着骂,指了指天说,“主子,已经午时末了,这是一个时辰前刚换好的冰。”
裴弃震惊,一看门口毒辣的太阳,瞬间闭嘴,转身后又故作镇定地道,“中午又怎么了?还不赶紧把冰给我换了。”
松墨脚底抹油赶紧跑,“是!”
裴弃看着还站在他床前的秦叙,照样先凶一顿,“你来做什么?你不用练武啊?”
秦叙道,“练完了。”
裴弃板着脸,“吃饭!”
“也吃过了。”
“那就再吃一次!”裴小郡王在外人面前犯了傻,现在哪哪都不顺气。
秦叙也许是被他那再吃一次震惊到了,直到裴弃被鱼贯而入的侍从包围,收拾好了行头,又变成了那个矜贵的裴小郡王。
秦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你不是我师父吗?你教我什么?”
裴弃听得好笑,他拿折扇指着自己,“哟,小世子又要认我做师父了?”
秦叙墨黑的眼珠微微抬起,“嗯。”
裴弃冷哼一声,“我裴小郡王纡尊降贵来照顾你就算了,你还要我教你东西?”
裴弃还没有把话说完,秦叙就不怕死地点头,“嗯。”
裴弃体验了被气得想吐血的感觉,默默把“做梦”二字吞了下去,然后再次指着自己,问,“你觉得我能教你什么?”
秦叙看着他,真诚地说,“就是因为想不出来才来问你。”
裴弃在他看傻子的目光里怒了,把折扇“啪”地打开,想了想,又默默关上了。
最后沉吟片刻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教的,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教。反正国子监的老先生会教。”
秦叙:“……”
裴弃舒坦了,哼着小调,往外走,饿着肚子在抄手长廊上转了一圈,越走越荒凉,裴小郡王收回他开屏的尾巴,停下脚步问,“你回来多久了?”
“昨日一早刚到。”
合着是刚到就被马不停蹄地扔给他了。
裴弃体验了一把当爹的感觉,假装慈父的目光看他。
最后把自己恶心得不轻,咳了一声,一阵风吹过来,顿时清爽了不少。
他盯着院子里飘摇的落叶,终于知道不对劲是哪里来的了,转头就问,“府里为什么没有挂上白绸白幡?”
秦叙被他问得也是一个怔愣,“为什么要挂?丧事在北境已经办过了。”
裴弃一脚踹在他屁股墩上,“放屁!在外面办了,那京中那些……”
说到一半他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
应该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就看着秦叙和当初的他一样在泥泞里挣扎数年。
最后变得面目全非,凭什么帮他。
“京中什么?”秦叙捂着屁股墩子仰头问。
裴弃刚想说没什么,低头就看着他身上的粗布衣裳,和脖颈上、手腕上的伤口,话又说不出口了,脑海里辗转又浮现出国子监那些老头送他书的画面。
现在的裴弃想轻嗤一声,故作轻松地说一句,书有什么用。
可是他说不出来,因为当年那个孩子感恩戴德。
秦叙以为他热到了,怕这个金贵的郡王又有什么幺蛾子,急忙抽走他手里的扇子,使劲儿给他扇风,“裴弃,你没事吧?裴弃?”
“没事,别喊了。”裴弃声音闷得很,像是被琉璃笼子罩住了。
秦叙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那要不要给你叫个郎中?”
“不要!”裴弃真想捂住耳朵,秦叙真烦人!
再絮叨他就真的要心软了!
太烦人了!
秦叙摸不准他的脾气,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能一直给他打扇。
裴弃被扇得也清醒了不少,他看着秦叙,似乎要看出他内心的想法。
裴弃因为没有在京中再办一次丧仪,导致后来满朝言官指着他骂不孝,又说羔羊尚且知道跪恩,而他身为人子却不知道为考妣办一场丧仪。
也因为这一件事,父母生前的许多老友都与他断了来往,逢年过节也不肯收他的礼,还要教导家中孩子不要与他为伍。
多么可笑啊,他当年才十岁,比起现在的秦叙还小了四岁。
当时的顺德帝刚刚即位,前朝后宫一团糟,哪里分得出心思给他这个外甥。
等他反应过来,裴弃已经把自己打成了上京城的小霸王了。
秦叙被他看得发毛,“你,你不会饿了吧?我不好吃的……”
裴弃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秦叙却在他低头的瞬间看到了他眼底亮晶晶的泪水。
秦叙心道,还是这里太烂了,裴小郡王真难逗。
他梗着脖子道,“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来这里也没有关系的,你走了就是,到时候陛下问起来,我就说是我……是我天天气你,所以你才回去的。跟你没关系的。”
裴弃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子遇到他真是有福气,他裴弃就做一回善事吧。
就一回,算是报答定国公夫妇为国尽忠,让他能在上京潇洒的恩德。
“你为什么不在京中再办一场丧仪?”裴弃飞速抹了下眼睛,偏头看他,
秦叙抿了下嘴道,“没钱,办一场要花很多银子,边境百姓都吃不饱,我……”
“你办丧仪花他们钱了?”裴弃打断他的话。
秦叙抬起头,木木地点头,“是啊,都是百姓凑的钱。凑了十两银子我才安葬了家父家母。”
裴弃一肚子话全部卡在嘴里,他想起来昨夜睡的木板床,再抬眼看看这萧条的定国公府,和当年的长公主府相去甚远。
其实他已经不大能记住长公主府的模样了,他辗转多方生活,却都不长久,越想记住,那些岁月里的东西却依旧避无可避地褪了色。
他声音闷闷的,“我有钱,要办,你父母留下的人必须要走动,无论是现在请他们来吊唁,还是往后年节走动,都是你以后进入朝堂的助力。”
秦叙不说话,他不愿意欠别人。
裴弃撑着满是灰尘的圆柱子扶手抬头,浅色的眼眸注视着他,像是在看很多年前的小裴弃。
“如果你不办这一场丧仪,那和你父母叔伯是故旧的人怎么祭拜他们?你也不跟他们说一声你还在?你以后不在京城住?你以后逢年过节不去拜见他们?你以后没有求人办事的时候?你还要念书习武,怎么说,你都要在京中呆上三五年,以后进入朝堂了,还要跟这些人打交道。”
裴弃一口气说完,堵在心口的郁气也差不多都散了。
他跟自己说,裴弃,这条路太难走了,他都叫了你一声师父了,就护他一点点吧。
秦叙站在烈阳下,汗水滚到眼尾,变得滚烫咸苦。
裴弃把一言不发的秦叙拽进阴影里,“走,先吃饭,然后下午去报丧,必须要办。”
那一句必须,说得斩钉截铁。
秦叙大概能猜到他为什么一定要坚持,然后抬头说,“谢谢你,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裴弃被发了一张好人卡,哭笑不得,“我昨天还不要你呢。今天就是好人了,你这心思变得也太快了。”
秦叙说,“要是我是你,我也不想要一个拖油瓶。”
裴弃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但你还是要了我,而且帮我办丧事,你虽然嘴上说话不好听,可是你真的是个好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把钱还给你的,我没有俸禄,但是陛下特赦还让我拿父亲之前的俸禄,都给你。”
很久之后他想起这个午后的对话,对裴弃有了更加具体的形容,“嘴硬心软”。
裴弃无奈地点头,“好吧,你那一点点俸禄只够还债,那这恩情你怎么报答我?”
“我会做饭,我以后每天都给你做饭,你就不会吃不上早饭了。”秦叙抬起头,满脸的希冀。
谁知裴弃的帅脸直接瘫了,一把抢回自己的扇子,顺便把手上的灰尘全部擦在秦叙的肩膀上,“我不吃早饭是因为没人给我做吗?”
“不是吗?”秦叙苦思冥想,语气故作欢快,他想尽可能地回报裴弃一点,“那是因为没有人来叫你吗?我来叫你吧?我不怕被打。”
裴弃嘴角抽搐,都什么跟什么,但看着小孩儿满脸的讨好,他又不忍心拒绝,只好换了个话题,“我很挑的,你会做什么?”
秦叙想了下,“我会烧鸡,烧鸭,烧鹅……”
“停。”裴弃一脸嫌弃,“我不爱吃烧的。”
“那我会炒的,炒菜我基本都会。”秦叙丝毫没有觉得被打击了。
“我也不爱吃炒菜。”
秦叙:“那你爱吃什么,我去学。”
裴弃说,“都吃,我不挑。”
秦叙:“???”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花厅,秦叙被冻得打了个寒战,“好冷。”
裴弃见鬼似的看着他,“你不是在北境生活吗?还怕冷?”
秦叙刚刚受了他的恩惠,不敢顶嘴。
只是环视了一圈屋子,发现角落和茶几边上都是冰,不由地咂舌,裴弃应该去住雪山。
他在心里想了一下,觉得裴弃应该是一只白色的狐狸,常年住在雪山之中,没事就把身上的毛舔得干干净净的,眼睛常常因为懒散而微微眯起来。
“看我做什么?”裴弃轻轻踹了他一脚。
秦叙一脸的乖乖相,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告诉裴弃。
裴弃会骂人的,说不定还会气得脖子红。
裴弃随意坐下,指挥一旁正在给橘子摆花样的松墨,“给我全部拾掇一番,今晚再让小爷睡硬邦邦的床榻,就把你们打成肉酱铺床上。”
松墨讪笑,“主子放心,您起身后就收拾妥帖了,连世子的偏房也一并收拾了。”
“偏房?什么偏房?”裴弃端着刚冰镇过的酸梅汤,眉峰蹙起,白玉勺子磕在碗沿上,叮当一声脆响。
松墨不太确定裴弃问的是什么,“……就是世子住的偏房。”
裴弃气笑了,“我又不聋,我是问你,他为什么住偏房。”
秦叙看着他不作声,他怕一句话让裴弃盯着他骂。
裴弃长指微屈,敲了敲矮木茶几,“他好歹是个世子,还是定国公的独苗苗,现在到处都盯着他呢,他现在就是武将的宝贝,你跟我说他住偏房?旁人不会以为是我欺负他?怎么说还是我的徒弟,我郡王府又不是被抄家了,一分钱没有了。住什么偏房。”
松墨和秦叙面面相觑。
松墨心道我可没有看出来您说的这些,若是真的宝贝怎么不自己接过去养着,偏偏让您这个半大的孩子养着他。
秦叙则是纳闷儿,他什么时候成了武将的宝贝?爹娘在北境时常跟他说若是在京中有人,边境的钱粮何至于如此艰难。
裴弃端着酸梅汁喝了半晌,嗓子都甜冒烟了还不见两人给个回话,更加生气。
“本郡王问你们话呢,在我这里装什么闷葫芦,别以为本郡王不知道松墨你平时话最多!”
松墨有苦说不出。
裴弃放下冰镇的汤碗,“还有,这是谁做的,是看本郡王最近日子过得苦,所以给本郡王加了半碗糖?”
松墨挠头,“您不是爱吃甜的吗?”
裴弃气的嗓子眼更疼了,“这是酸梅汤,甜了怎么吃?”
“哈哈,是啊,属下记住了。”松墨暗暗道,回去就打死青砚,让他加那么多的糖!
“所以他为什么住偏房?”
秦叙龟速挪动了两步,“因为我住的就是我的院子。”
裴弃怼的毫不费力,“那整个定国公府还都是你的院子呢。”
“昨晚您住了我的房间,所以我住的偏房。”秦叙视死如归的说完就闭上了眼。
裴弃却出乎意料地问,“没有客房给你对付一宿?”
“没有。”秦叙有些羞赧。
裴弃蹙眉,“为什么没有?”
秦叙感觉裴小郡王现在就是个“为什么”的化身,也有可能是他太落魄了,裴小郡王没有见过,毕竟小郡王是京中的小霸王,府里还养得起戏班子。
秦叙道,“因为军中军费不足,能变卖的都卖了,包括客房,因为那边连着个小花园,买的人看中了,多给了一百两银子。”
裴弃不知道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秦叙就是冰里长出的苦瓜。
打仗艰难他知道,但是变卖家产打仗的一品公侯…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是在这一刻,裴弃的心中第一次对秦家满门为国尽忠这句话,有了具体概念。
比他当年还要惨。
“松墨。”
“在。”
“去把整个国公府修缮一番,还有那个花园也买回来,再扩建一些,从那里引点活水来,本郡王夏日要避暑。”裴弃冷着脸吩咐。
秦叙满脸惊恐,“不要!我没有钱还你!”
裴弃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本郡王又不是为了你,本郡王住不了这样寒酸的地方。”
秦叙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这三个月已经见惯了奚落,也受够了冷遇。
就算没有这三个月,他自小长在军营也没有过两天好日子,更没有人教他礼仪,只有人告诉他不要给人添乱。
父母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如果来了京都要万事隐忍,等有了能力,再回北境打蛮子。
裴弃看着他局促地站在桌前,鼻尖猛然发酸,他刚刚得到顺德帝的关照时的表情应该就和现在差不多吧。
局促,不知所措又小心翼翼。
可是这一次,他却再也没有想要看着他挣扎的意思了,只觉得可怜。
“你……”裴弃话还没有说完,秦叙就在他面前跪下来,裴弃一惊,“你做什么?!”
“求郡王一定要留下账本,我日后方才好还账。”秦叙的肩膀因为惶恐不安而抖动。
裴弃不知道该用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他本以为他施恩,他搭救,他温和,秦叙就会感恩戴德。
两人说不定还会对比一下不一样的遭遇,但是现在看来,秦叙是真的很感谢他,但是人家是真的很害怕欠债。
况且,两人并没有这么熟,裴弃那一句,“需要你还吗?”在嘴里绕了绕,最后还是点点头说,“松墨,听到了世子在说什么吗?”
松墨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了,躬身称是。
“把青砚给他。你府里原本愿意留下的那十个人,放点银子让她们走吧。”裴弃捻着糕点,犹豫了下,还是把人弄走。
他可不想自己生活的地方永远被监视,谁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意思。
秦叙却不答应,“郡王,那些都是老年人了,无儿无女,我若是赶走他们了,那他们恐怕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裴弃点点头,转身想走出去,却发现这府里根本没有可以让他散步的地方,只得又坐了回来。
秦叙坐在他对面,不想让场面冷下来,他觉得应该要寒暄两句。
虽然他们昨天的见面不够正式,但今日,他们算是正式认识了吧。
“郡王,你是朝廷官员吗?”
“是。”裴弃刚用完饭,心口有些闷。这花厅里只有今早才买回来的莲花骨朵,没有半分香气,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怎么了?”
秦叙问,“是什么官职?”
“鸿胪寺六品左丞。”
“是做什么的?”秦叙锲而不舍地追问。
“挂职罢了。”裴弃抬头,眼眸微微眯起,“你是不是找不到话说了?”
“哦。”
裴弃扶着脑袋,他总觉得有点问题,莫非是他水土不服?可就在京都里,这水土不服的有点严重了。
“松墨!松墨!郡王晕了!”
裴弃心道,嗷,原来是要晕了啊,难怪头晕。
秦叙迅速扑过去,一手撑着地,一手抓着裴弃,不让他摔到地上去,金贵的裴小郡王摔不得。
松墨忙得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使,一边着急忙慌地喊郎中,一边把裴小郡王放在墙头的打手招呼下去,“晕了晕了,不是有人要刺杀郡王,你们冒出来做什么?”
秦叙在地上当着人肉垫子,抬着下巴往后看去,就看到一排人头从墙上缩下去,这要是晚上碰见刺客,那一排放光的眼睛都能把人吓死,哪里还需要打。
松墨冲进花厅,把裴弃捞起来放在一旁的藤椅上,拍了拍秦叙,“去买香薷饮来。”
“不用。”秦叙起身整理了一下素衣上的灰。
松墨顿时怒了,“你说什么?我们郡王对你这么好!你以为郡王对谁都这么好?他就对你一个人这么好,第一次就遇到了白眼狼!等陛下知道了我看你怎么说!”
秦叙微微后仰,躲开他铺天盖地的唾沫,淡定地说,“我会治中暑。所以不用出去买那个什么饮。”
“啊?啊!哦!哦!好!”松墨差点没有反应过来,连忙往旁边挪去。
秦叙摸了摸裴弃的脉象,说了两味药,然后转头强调,“石膏粉必须要,记住了吗?这才是最主要的,有空还可以买点西瓜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