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天跟我聊了很多,我也是在这几天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最近遇到了麻烦,只有他才能帮你。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当一个正常人,他也不需要我了。”
“父亲对他更满意。”
商珉弦平静地细数自己该死的理由:“他比我更有价值。”
庄清河眼眶红得吓人:“什么价值?”
商珉弦:“创造价值的价值。”
沉默片刻后,庄清河开始给他细数爱的可能性,他说:“商珉弦,你对于我的价值是超越了一切的。”
“你可能想象不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商珉弦看向他,眼中闪闪烁烁。
庄清河又说:“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都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不是草虫蚂蚱,就是老鼠。”
商珉弦被他勾起回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看他笑,庄清河也扯起嘴角笑了。
他们相互注视,微笑,流泪,心里埋着一座漆黑沉重的矿脉,苦不堪言。
笑着笑着,两人都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有轻轻的啜泣声响起,分不清是谁的。
庄清河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和苦涩,说:“商珉弦,你看,今天……这才是我第一次跟你说话啊。”
那时候庄清河患了失语症,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交谈。想一想,现在居然才是他们的第一次对白。
如此沉重又绝望的对白。
庄清河的眼睛像关不住的闸,此刻泪又落下来了,他说:“你怎么能说你要去死。”
他再也说不出话,商珉弦也沉默。
除了车窗外的雨声,两人的手机也在不断地响起,他们都没有理会。
庄清河把商珉弦带出来的事已经被所有人知悉了,电话有商辰打来的,庄衫打来的,方舟打来的。
远处传来连绵不绝的雷声,像爆破。似乎有熊熊的山火,在不停朝他们逼近。
四面八方皆是暗影,所有人都非要逼出一个结果不可。
今天全世界所有的雨,似乎都倾泻到了这片暗无天日的树林里。
庄清河倒是希望雨再大一点,最好是雨水汇集成河,车再变成船,载着他们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难得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在阴暗的车厢里看着商珉弦沉默。
这个人看起来太累了,累到庄清河觉得他都累成这样了,还要求他活下去真的太过分了。
车窗紧闭,不流通的空气让人胸口发闷。
又过了许久,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庄清河说:“商珉弦,我带你逃走吧。”
命运像是打了环扣,宿命交错轮回、循环,庄清河的声音和十几年前商珉弦的声音重合。
那时年幼的他们身处绝境,商珉弦说:“我带你逃走吧。”
说完他便为此流泪了。
时光一晃来到了今天,而他们的绝境还是一如当年。
这句也许是让商珉弦想到了什么,他嘴唇颤抖了一下,瘪了瘪嘴,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车窗外大雨滂沱,他哭得那么伤心,看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
庄清河自己也流泪了,还是抽了张纸巾先给他擦眼泪,他看着商珉弦的眼睛又说:“不对,是我要拐带你。”
“不一样吗?”
庄清河凑近了一点,垂眸注视他,语气温柔:“拐带就是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必须跟我走。”
商珉弦看着庄清河,眼神悲伤如荒郊惨淡的月光。他抽泣着摇摇头:“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庄清河给他系好安全带:“我带你走,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他要把多年前错误的轨道扳正回来。
庄清河又拿出他那足以对抗世界的狂傲,那么多困难的事他都做到了,那么多人都因为他活下来了。
他现在只是要救这一个,上帝凭什么不同意?
商珉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刚才不是说了,我那时候得了很严重的厌食症。”
“厌食症现在都还没好,我总吃不下东西。这具身体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他。”
商珉弦十几年前吃下去的那只猫,直到现在还在他的肚子里。
它一直在凄声尖叫,一直在抓咬撕挠。
商珉弦的神情在闪烁的雨光中晦暗难明,他说:“庄清河,我十多年没有吃过东西了。”
大雨滂沱,车厢里静得诡异可怕。
庄清河愣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说:“可以治好的吧?”
“很多有厌食症的人都被治好了,你也可以的。”
其实庄清河也不知道有没有很多被治好的厌食症患者,他这么讲与其说是安慰商珉弦,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商珉弦还是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计划行不通,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独存。
庄清河想了很久,声音干涩地问:“整合呢?”
如果按照方舟最开始的建议,将两个人格整合在一起。可是......
商珉弦笑了笑:“如果整合的话,你可以说我们是都活下来了,也可以说我们都死了。”
因为整合后的人格是第三人格,不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庄清河捂住脸,一言不发。
他知道商珉弦说的没错,整合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扼杀。
商珉弦说话了,他说:“庄清河,送我回去吧。”
整个世界暴雨倾盆,他们没有出路了。
庄清河心脏一抽,不敢相信他居然还要回去,车窗外的雨那样大,全世界都是水,他们好像沉入海底一样,空气越来越稀薄。
他低头看着方向盘,声音都在发颤,带着细弱的战栗,说:“可是他们要杀了你啊......”
“我只是睡觉。”商珉弦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可是这个说法现在已经安慰不了庄清河了,他知道休眠意味着什么,和死亡只是叫法上的不同。
眼前的事情乱糟糟的像一团麻,庄清河把头抵在方向盘上,忍不住重重磕了几下。
商珉弦伸出手,挡在他的额头和方向盘中间。
庄清河就这样把脸埋在他的手心里,眼泪流满了手掌。
商珉弦觉得掌心滚烫。
庄清河从没有哭得这么狼狈过,商珉弦也忍不住把发红的眼眶转向车窗外。
庄清河即使在哭得时候也没有停止思考,他在想,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带商珉弦离开,绝对不能让商辰找到。
其实最开始他想过把实情告诉方舟,接着就发现那样没有意义,世界上不是只有方舟这一个医生。
主人格没办法与商辰抗衡,他太服从父亲。
亚人格......
根据主人格的说法,亚人格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亚人格,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做呢?
庄清河没办法预测,也不敢冒险。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没有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庄清河说:“能逃一天是一天,只要我还能护住你,我就不允许他们这么对你。”
乌黑的云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布,厚重地盖在头顶。他说话时还在抽噎,但是已经重新把车启动,缓缓驶出树林。
黑色奔驰劈破雨雾,向前开去。
“油箱里的油还能再开大概150公里,到了临市郊外我们转城际公交,再坐大巴,或者直接包车,不用身份证。”
“我们去圳海,我在那边还有人,能帮我们出境,我们坐船到海外去。”
庄清河思路逐渐清晰,他庆幸自己有在车上放现金的习惯,这些钱足够他们支撑到圳海去。
接着他又想坐什么车,到了圳海联系谁,他能拿到多少钱,去哪个国家,身份的问题如何解决,租什么样的房子,以后靠什么过日子。
他竟在这种时刻生出一种惊人的冷静,越想越觉得是可行的。
“到了临市,我先想办法帮你买点营养液。然后我们去圳海再出国,等把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再回来。”
商珉弦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庄清河注意到了,转头问他:“怎么了?”
商珉弦:“你真的长大了。”
庄清河闻言又差点哭出来。
“他怎么办?”商珉弦问他,再一次把他拉回现实。
庄清河面无表情,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他问的这些问题。
但却始终没有回答。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庄清河看都不看,摇下车窗抓起手机丢了出去。冷雨潲了进来,车厢里瞬间涌入雨水的味道。
庄清河又拿起商珉弦的手机,也从车窗扔了出去。
“他怎么办?”商珉弦不给他逃避的余地,再次发问。
庄清河嘴唇紧抿,握方向盘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说:“别让他出来。”
商珉弦看着他,摇了摇头,他的精神力度根本压住不住他。
庄清河许久没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许久后他才开口:“没关系,我来处理。”
他能处理好,骗也好,哄也好,实在不行就动手。
庄清河张了张嘴,又说:“到了国外我们再去找医生,会有办法的。”
“你要放弃他?”
庄清河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商珉弦沉默片刻,突然说:“可是你爱他。”
“不是……”庄清河说:“只是搞错了,我以为他是你。”
庄清河知道,在这种时刻他不能表现出一丝对另一个人格不忍和不舍。
商珉弦问:“那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无疑是一个陷阱,庄清河没有回答。
他对小时候的商珉弦的感情绝不仅仅是爱那么简单,那是一种比爱情更要命的感情。
商珉弦又问:“你会跟我上床,接吻吗?”
伴随着嘶拉一声尖锐巨响,是庄清河猛地踩下了刹车,他转头看着商珉弦。
呼吸声清晰可闻。
商珉弦说:“你现在知道区别了。”
庄清河双目圆睁,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
商珉弦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说:“不是,都是他。”
庄清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猜着问:“他告诉你的?”
商珉弦:“我们两个共用一个身体,他又很有占有欲,所以他有时候会提前跟我打招呼。”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说的就是,占有欲也是亚人格愿意接受治疗的重要原因之一。
庄清河心情复杂极了,他抿唇:“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怎么会知道上床......接吻这种事?”
眼前这个人格也才十二岁,他应该知道种事吗?
商珉弦淡淡看了他一眼,很无所谓的样子:“生理卫生课讲过,我只是不知道男的跟男的要怎么做。”
“......”庄清河撇开脸,一点都不想跟他讨论这个。
商珉弦却还在不依不饶:“所以你发现了吗?你对他的这种爱,不是因为我。”
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庄清河对商珉弦的感情是在和亚人格相处的过程中慢慢变质的。
现在已然成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要命的是现在两种感情要分割,并且只能二选一。
庄清河又一次面对糟糕的选择境地。
商珉弦又说:“你以后怎么办呢?庄清河,其实这件事里最痛苦的人就是你吧。”
“你要选择杀掉自己的爱人,可他又不是真的死掉,因为你还得继续面对我,你会活在痛苦和愧疚中。”
“那我们之间又会怎么样?你以后真的还能面对我吗?”
“你以后看到我,就会想到他,想到你曾经跟这具身体坐愛......”
庄清河突然崩溃道:“别说了。”
他一直在刻意忽略的东西,此时被商珉弦一件件挑出来。
庄清河不知道该拿这种事怎么办,因为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会和他遭遇同样的事,他没有任何讨教经验的途径。
商珉弦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进入休眠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是真的心甘情愿。”
庄清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说完他就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开。
这时他们已经彻底到了郊外,庄清河觉得眼前道路有点熟悉,然后想起来前面就是静山墓园。
他对南州市区的路况很熟,但是出了城就得靠导航了。
往临市去的路庄清河没走过,他没多想,就直接打开了导航。
“请设置目的地。”
声音一出,车里两人都愣住了,视线一起转向车载导航,那是商珉弦的声音。
尽管庄清河再不想谈论,“他”还是强行以这样的方式插到两人中间来了。
商珉弦看了眼导航,又看了眼庄清河,过了一会儿,他问:“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太难了是不是?”
庄清河摇头,说:“一点都不难。”
他嘴上这么说,于是就不再刻意去切换语音包,仿佛要证明自己真的不在意。
车辆行驶中,雨刷在车前窗玻璃上扫来扫去,却怎么也扫不干净。
快到静山墓园时,导航里再次传出商珉弦提前录好的那些语音片段。
这次他声音有点迟疑。
“庄清河......你为什么又来这个地方?”
庄清河手握紧方向盘,让自己不要去注意。
“庄清河,我是不是又让你难过了?”
“对不起,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我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可能是又让你难过了。”
“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你可以告诉我,但是别放弃我。”
接着,那个声音突然变得郑重:“庄清河,我爱……!”
声音戛然而止,庄清河关掉了语音导航。
商珉弦看着庄清河的侧脸,然后收回视线转向窗外,目光悲悯。
他的人生停留在12岁那年秋天,虽然缺乏阅历,但其实他懂得很多东西。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商珉弦更天生就懂爱的人了。
他懂得如何保持缄默,懂得如何一点都不伤害别人。
车窗外的景色疾驰后退,大雨在天地间砸出一片雾蒙蒙的白。他们远离城市,来到更加空阔的旷野。
商珉弦突然活泼了一些,甚至表现出了对去圳海的期待,他问庄清河:“我还没有去过圳海呢,听说那里很不好。”
庄清河笑了声:“那里以前确实不怎么样,但是现在已经变好了。”
商珉弦看着他,笑了:“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自豪,好像是你让那里不一样的。”
庄清河闻言转头看向他,小时候他太懵懂,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商珉弦有多聪明。
从经历和成长过程来说,他还是个孩子,可他眼中的仁慧和慈悲让他看起来像个一个温和的智者。
这个人才十二岁,就这么聪明。这么聪明,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雨势明显有减小的趋势,雨刷依旧不间歇地车前窗来回扫动。
商珉弦突然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庄清河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
商珉弦侧耳听了一会儿,说:“后车轮上是不是挂到什么东西了?”
庄清河也静心听了听,他一向耳力过人,但他什么都没听到。
不过商珉弦一直坚持,说车的声音不对。
因为暴雨,路上时不时有被雨打落的树木残枝。
庄清河也怕是后车轮勾到了树枝,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交通工具,不得不谨慎,想了想,他还是把车靠路边停下,解了安全带说:“我去看一下。”
庄清河没熄火,从车上下来,来到车尾处,弯腰往下看了看,两个轮子上除了沾了雨后的湿泥外,什么都没有。
他看完之后刚站直,车突然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庄清河怔愣了两秒,那车已经冲出去好远。他这才反应过来,也意识到了商珉弦的用意,迅速追了上去。
“商珉弦,你回来!”庄清河被恐惧紧紧攥着了喉咙,撕心裂肺地喊:“不能回去啊!”
商珉弦一脸平静地开着车,他刚才就想通了这件事的关键,就是绝对不能把这件事的选择权交到庄清河手上,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远处的山顶聚集着浓郁的雾。
商珉弦像所有将死之人一样,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然后发现自己就像一支没有蘸墨的毛笔,书写徒然,了无痕迹,活得无凭无据。
他牵风掠过旷野,一路疾驰,起码这一刻他是自由的。
庄清河,以后自己找东西吃吧。
眼前雨势渐收,大雨要停了,可是太阳还没有现身。商珉弦看了一眼郊区的野地,远处尽是大雾。
母亲,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呢?
车辆越来越远,轮胎在坚硬的柏油路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庄清河明明是在追着车跑,却像是被一种阴郁可怕的恐惧追赶着。
这个世界出毛病了。
他一边追赶,一边痛哭,内心被无边的悲痛占据。
商珉弦,对不起,现在才认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