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珉弦站在光下,像披了一身皓白的光影,他抬头看了看天,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明亮的光,忍不住眯了眯眼。
庄清河远远看着他的身影,眼睛酸胀得像个水泡,轻轻一晃就会滚出泪来。
他没下车,而是直接一个甩尾停在他们身后,尖锐的刹车鸣叫让商珉弦和商辰同时闻声回头。
庄清河面色如常地坐在驾驶座上,他摇下车窗冲商辰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我和商珉弦说两句话,只要两分钟。”
商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商珉弦,说:“和医生约的时间已经到了,有事等他治疗完出来再说吧。”
“不急这两分钟吧?”庄清河直视商辰的眼睛,问:“就这么着急吗?”
就这么着急吗?
商辰铁石般的心也因为这句话微微颤了一下,就这一下,让防备泄开了一个口子。
商珉弦已经朝庄清河走了过去,附身隔着车窗问他:“怎么了?”
庄清河偏了偏头,低声说:“上车。”
商珉弦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他的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车门刚关上,不等他系安全带,庄清河就突然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商辰没想到庄清河会来这么一招,怔愣在原地,忍不住随着车子跑了两步,然后才停了下来。
他凝眉看着远去的车影,猛地转身大步往自己的车走去,对司机沉声说:“追上他们。”
商珉弦目光惊讶,转头往后面看了一眼,又转回来问庄清河:“怎么了?”
庄清河抿唇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顿了两秒才柔声说:“把安全带系上。”
他声音有点沙哑。
情况太紧迫,没有时间让他去计划,所以他直接用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当着商辰的面把商珉弦带走。
商珉弦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然后系好安全带,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问:“现在是什么意思?”
庄清河眼神仿佛重若千钧,声音却很温柔:“商珉弦,我要拐带你。”
商珉弦嘴唇紧抿,用一种惶惑的眼神看着他。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把话吞了回去,似乎是怕透露太多,于是以一种谨慎的姿态沉默着。
庄清河开着车汇入车流,从后视镜看了眼后方,接着轻蔑一笑,在第三个路口就轻易地甩掉了商辰。
接着他往城郊方向开去,选的都是僻静没有监控摄像头的道路。
商珉弦坐在副驾驶,转头看着庄清河的侧脸。
庄清河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心脏跳得剧烈,快要撞破肋骨。心中巨浪翻涛,脸上却平静如镜。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庄清河保持着平静又疯狂的状态,一言不发地把车开到了郊外的一片丛林边,又转到林间分出来的一条小路上,然后才停了下来。
车厢里静得可怕,有一种难以言喻怪异氛围,两人都处于一种镇定而又浩荡的状态。
许久后,商珉弦问:“到底怎么了?”
庄清河握着方向盘,弓着背捂住胸口,想让那里跳得慢一些。
又沉默了许久。
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势来得暴烈,空气里都是水,如圣经中四十昼夜的大雨。
密集的雨水和树木遮住了本就不多的天光,车厢里暗得可怕。
庄清河换头望向车窗外,雨越下越大,水珠贯成串,再连成丝,落在地上砸出白茫茫的花,看起来像是水面长出了晶白的毛。
过了很久,庄清河才转头看向商珉弦,从中看到了一种自我放逐,自我抛弃的淡然。
庄清河想象着这个人活的无凭无据的这些年,突然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再次转头看向车窗外,只敢问一句。
“是你吗?”
商珉弦被他这么问,呼吸突然错乱又惊慌。
庄清河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很轻并且在发颤,哽咽着又问了一次:“是你吗?”
天空呈现一种鸽灰色的绒质,大雨落下漫天的针脚,这场连绵了十几年的暴雨滂沱又潮湿,让他们的灵魂都长出了菌。
商珉弦看着他长久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庄清河并不催促,他只是等着,拿出等到地老天荒的耐心。
过了不知多久,在这样喧哗的雨声中,庄清河的身边终于响起了那句时隔十几年的问候。
“庄清河,好久不见。”
--------------------
鹿鹿放假了,接下来这段时间更新不定时咯。
大家可以关注一下作者专栏,更新会有提醒。
眼泪瞬间滚落。
就这么一句话,足以让庄清河瞬间崩溃。他哽出一个泣音,然后俯身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商珉弦的眼眶也红得厉害,他看着庄清河,眼神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悲痛在狭小的车厢里,像瘟疫一样蔓延。
庄清河抬头看了他一眼,再次和他共处,心里有汹涌的柔情涌上来,泪反而掉得更厉害。
这时商珉弦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来,是方舟打来的。
也许是约定时间到了却等不到人,所以打电话过来了。
庄清河看着手机上的名字,生出一种带着强烈讽刺的愤怒。
方舟原来代表新生和救赎,此时却像一道催命的咒符。
这个世界太荒谬,真正善良的人不能在耶和华面前蒙恩,只能屈身黑暗。
如此因果难参。
长时间的沉默后,庄清河问:“你是哪一个?”
这话似乎把商珉弦给问懵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庄清河,眼中逐渐困惑起来,喃喃道:“是我啊。”
庄清河呼吸了几口气,很有耐心地问:“不是说,除了他还有两个吗?你是哪一个?”
商珉弦眨了眨眼,笑了笑说:“除了他,剩下的两个都是我。”
庄清河蹙眉。
商珉弦还是那种温和纯粹的笑容:“庄清河,我一直是我。”
“那,那个拿箱子的人是怎么回事?”
“拿箱子的人?”商珉弦愣了一下,微笑地看着他:“你们是这么称呼我的吗?”
庄清河看着他,心里觉得很难受。因为他不喜欢商珉弦嘴里的这个“你们”,或者说不喜欢自己也是这个“你们”。
商珉弦似乎把自己隔离在外,一个人站在了世界的另一面。
商珉弦说:“都是我,从头到尾只有我和他两个。”
“那为什么?”庄清河回忆和方舟的谈话,问:“为什么国外的那个医生会诊断还有两个人格?”
商珉弦抿了抿唇,说:“因为我在他面前假装了两个身份。”
“他?”庄清河有点不明白,这个他是指谁?是医生?还是亚人格?还是商辰?
“就是他啊。”商珉弦顿了顿,说:“就是这段时间一直跟你相处的那个他。”
雨声沉闷,庄清河柔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商珉弦回答:“因为他太可怜了。”
庄清河看着他的眼睛,发现这个灵魂十几年后仍未改变,一如既往的纯良。
那时世界黑白黏着,天地一片混沌,商珉弦为他挥刀,劈开了天地,然后不遗余力地将他打捞。
商珉弦说,庄清河以后自己找东西吃吧,他就听话地自己把自己养了这么大。
商珉弦给他创造了新的世纪,自己却又在那之后归入了混沌之中。
“告诉我,商珉弦。”庄清河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商珉弦的眼眸分明是像琥珀一般剔透,里面却被像暮色一样的沉郁填满,沉甸甸的拎不动。
雨声震耳欲聋。
事情还要从他们被小旅馆带离之后说起。
商珉弦因为吃了猫的缘故,在那之后就患上了厌食症。开始只是不能吃肉,后来慢慢连蔬菜也很难吃得下,直到完全无法进食。
实在没办法,商辰让医生给他输营养液。
秋天快过去了,商辰每天都会去看商珉弦,没有安慰和关心,商辰一直在自己表达对他的失望。
那是拔苗助长的期待,是不以健康成长为目的的灌溉。
舌头这么柔软的器官,原来也是能一点一点扼杀掉一个人的。
商珉弦的灵魂和躯体,在那个深秋一起虚弱了下去。
那场所谓的让他“失忆”的高热就是这时爆发的。
雨水在车顶打出沉闷的声响。
“我发了高烧,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早上。醒来之后我发现了身上那种因长期不进食带来的虚软疲弱少了很多。”
“我下楼去,佣人看到我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只是给我准备好了早餐,可我还是吃不下。”
“然后他就出来了,那种感觉很神奇,我只是一恍惚,就发现眼前的餐盘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
商珉弦的病因可以说是逃避,也可以说是自救。父亲期待的压力,再加上不能进食的痛苦,使他分裂出了这样一个人格。
而当遇到相似的环境或情景时,主人格很有可能因为想要逃避而叫出亚人格。当主人格习惯了依赖之后,亚人格出现的次数会变多,时间也会变长。
主人格则会被慢慢削弱。
每当需要吃饭的时候,商珉弦就会控制不住地唤出亚人格,让他代替自己进食。
按照病理来说,最初产生第二个人格也就是亚人格的时候,亚人格是不知道自己是亚人格的。
因为他能掌控身体和意志,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是自己。
但是人格之间记忆并不共享,当时亚人格出现的时候没有任何关于过去的记忆。
这种情况下,身边的人会以为他是失忆了,于是将商珉弦的身份和信息安在他的身上,他就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就是商珉弦。
然而主人格苏醒后,他们轮流掌控身体,这就导致了每个人格的时间和记忆都是不连贯的。亚人格会慢慢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是入侵者。
面对这种情况,亚人格会做什么呢?
他会求助,向这个身份的父亲也就是商辰讲述自己的情况。而商辰或许已经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这个时候他就要面临一个选择。
至于商辰是怎么选择的,现在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太虚弱了,精神也不好,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沉睡,他开始帮我应付更多的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来看我,他认出了我,然后问我……”
商珉弦说到这就停下了,商辰当时问他的问题似乎让他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痛苦不堪。
他捂住脸,把自己缩了起来。
“他问我,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
这句话也许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商珉弦在那一刻被清楚地告知,自己被遗弃了。
刹那间,云层遮住太阳,明暗忽换。
从此两个人格就颠倒了身份。
真正的商珉弦从此就被困在无风又潮湿的暗处,一日日衰弱,变得浅淡。他对时间的流动没有感知,也没有经历让他成长。
准确来说,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长大过。
而商辰当年为了误导商珉弦的医生,应该费了很多心思。
商辰的误导,亚人格的无知,主人格的配合,居然也令当年的那个医生分析出了一套看起来十分合理且符合逻辑的病况。
而那个医生的误诊记录,又在多年后同样误导了方舟。
性格的巨大转变是因为艾伯特实验,没有十二岁前的记忆是因为解离性失忆,有时候会突然跑出去是因为神游症。
商辰为亚人格编出一套可以解释他状态的原因,让他坚信自己是原住民。
那么多的烟雾弹,只是商辰为了颠倒黑白,调换主次的手段。
商辰最终成功掩埋了真相,让真正的主人看起来才是那个入侵者。
仿佛这具身体只是他制造出来的器皿,而里面该装哪个灵魂,应该由他说了算。
庄清河听着,视线偶尔和商珉弦碰撞,交融后又破碎。
“他对我很抗拒。”商珉弦叹了口,神情很无奈。
庄清河想到另一个商珉弦曾对他说,他抗拒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好像一旦想起来就会出大事。
他现在终于知道这个所谓的大事是什么。
他当然会抗拒,会恐惧,那是潜意识里趋利避害的本能,十二岁之前的记忆是足以推翻他整个存在的关键。
“他是被我弄出来的。”商珉弦看起来有些不安,说:“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错误。”
“他太可怜了,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的来历都弄不清楚。”
“所以我就假装成另一个人,跟他聊天,慢慢他对我其中一个身份就不抗拒了。”
也就是方舟嘴里所谓的“母亲人格”。
庄清河果然没有猜错,善良包容,无私奉献,牺牲精神。这些看起来是母亲形象,但也是商珉弦拥有的美好特征。
医生被误导后分析出一个阴差阳错的结论,他判断这个人格是商珉弦分裂出来的母亲。商珉弦本来就少年丧母,这种猜测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了。
可是除了商辰,再也没有人知道那就商珉弦自己。
他作为箱子承载自己的痛苦的同时,还要作为“母亲”去哺育另一个人格。
去安慰那个占据他一切,夺走他一切的人格。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
都被这样对待了,还在想着去帮助别人。
庄清河在此时有了更加明确的实感,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两个人格根本不是部分和全部的区别,他们是完完全全的各自独立的两个人。
可是他现在甚至没有心情纠结自己感情的错位,或者说他现在抗拒去想这些。
庄清河问:“你为什么从来不出来见我?”
商珉弦垂了垂眼皮:“我不知道你来找我了,我最近才知道。”
“我平时不出来,我都在睡觉。”
庄清河又问:“这些年你从来没出来过吗?”
“偶尔。”商珉弦说:“我有时候晚上会偷偷出来透透气。”
庄清河闻言又是心脏一抽,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过了许久,他问:“是他不让你出来吗?”
“不是。”商珉弦摇摇头,解释道:“他没说不让我出来,是我自己......”
庄清河眨了眨眼,问:“那你今天早上出来,是跟他商量好的?”
“嗯。”商珉弦点点头,说:“我想看看日出,我好久没有看日出了,我还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
庄清河趴在方向盘上看着他,小声问:“那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商珉弦的灵魂坦诚得就像一个脱了衣服的小孩儿,点点头直白道:“我早上就说了,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长得很好,很健康,身上也不再有斑杂的伤痕了。
眼泪从庄清河的眼眶中跌落,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庄清河又问:“这么多年都这样过去了,为什么商辰现在突然要他治疗了呢?”
商珉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庄清河脑中闪过一道白光,问:“是因为我吗?”
以前的亚人格是一个完全符合商辰要求的好儿子,他淡薄无情,像一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
可是有一天机器有了感情。
机器爱上了一个人。
可商辰已经不能再像对待主人格一样对待他,所以就想通过别的办法把他扭转成最开始的样子。
商珉弦垂下头:“父亲觉得是我影响了他,其实……”
“其实他想多了,我没有影响他的能力。他爱上你,就只是他爱上你这么简单。跟我的存在没有关系。”
商珉弦说到这,看起来有点委屈。
好像一个觉得自己都已经很乖很乖了的小孩儿,被指责了一件他根本没有做过的坏事。
庄清河转了转滞涩的眼珠,然后迸出了让人心悸的恸哭。
怎么能让人欺负成这样?
他哭了好久才停下来,说:“那我怎么办呢?”他牵起商珉弦的手,握在手里:“我需要你。”
“庄清河,我和这个世界分开太久了。”商珉弦看向庄清河,眼神有些无奈,问:“我现在这样活着,又算什么呢?”
庄清河想起方舟说过的消极和牺牲,他愣了愣:“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了吗?”
商珉弦只是沉默,并没有否认。他被困在这副躯体里,像被关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房。
他长时间地沉睡,那是最原始的睡眠,外感官和内感官的全然割裂,没有梦,也没有知觉。
这种睡眠,是死亡的赝品。
疲惫感几乎快要将他吃干抹净,他突然开始向往真正的死亡,觉得那也是一张黑甜的软床。
而且突然之间,他的死成了解决所有难题的钥匙,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如果庄清河没发现他就好了,那会是最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