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睢把他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小腹。宋檀控制不住地抽搐两下,慢慢往里头退了些。
“怕什么?”宣睢笑道:“我又没作弄你。”
“若是你能有一个孩子,”宣睢道:“想必是极聪明,极合我心意的。”
宣睢笑着问他,“你想要一个孩子吗?”
宋檀不说话,慢吞吞从宣睢怀里跳下了榻,一溜烟跑掉了。
宋檀没想明白《史记》代表了什么,但是永嘉想明白了。
吕后的失败在于没有合格的继承人,皇帝想告诉永嘉,想学吕后,至少也要有足够的继承人。
在子嗣上,女人天生不占优势,每生一次孩子都是进一趟鬼门关。这样一个随时会因为生育死去的人,是无法使拥护她的人安心的。
永嘉不确定皇帝是在鼓动自己的野心,还是仅仅为了试探。
周善誉从后面走出来,要出门去。
“站住。”永嘉看着他,“我记得你有两个弟弟,也都过了孝期,怎么还未入朝为官呢?”
周善誉转过身,拱手使了个礼,道:“因为陛下怕我被殿下拉拢,因此不敢为周家人授予重要官职。”
永嘉挑眉,“那你周家岂不是很惨。”
周善誉又行一礼,“与殿下共勉。”
永嘉冷哼一声,扔掉史记,起身去了后殿。
宫外为皇子进学的地方很快修成了,取名明德园,秦王晋王和方瞻云都被叫去进学。
这让一些大臣觉得不妥,有人上书说,秦王晋王都已经到了要成婚的年纪,应该入朝听政了。这个时候被叫去进学,还是不与外界联系的进学,不像一种好的信号。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有言辞激烈的,索性拉去打板子。
端门前责罚了一群人,大臣们挨着板子,相互搀扶着回家。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皇帝还是那个皇帝。
不管大家私底下怎么想,明面下这场隐隐的夺嫡之争被宣睢压了下来。
同时,宣睢命周善誉为大理寺少卿,永嘉主理后宫,筹备中秋宴会。
周善誉的事情暂且不提,出嫁的公主主理六宫事务,这其实不多见。不过永懿一朝,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对这件事,在意的人并不多。
那天傍晚,永嘉从太后宫里离开,一个人去了西苑。站在西苑门口,她想,这才是父皇的试探。
眼见过了中秋天气就要凉爽了,宫外明德园忽然召太医,淑妃担心儿子,求去太后跟前,太后也无能为力。
赵妃在底下,拧紧了手中的帕子,陷入极大的恐慌中。
她觉得皇帝知道了所谓六六大劫之事,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容忍有人觊觎皇位到如此迫不及待的程度。
从太后宫里出来之后,赵妃亲自去找了宋檀。
宋檀在太掖池的画船上陪公主选男宠,二十来个年轻小公子,分坐在两边,因为知晓这次进宫的目的,所以大家多多少少带了些不自在。
永嘉与宋檀坐在上面,宋檀只拿扇子遮着自己的脸,颇觉有点尴尬。不止小公子们尴尬,他觉得永嘉也很尴尬。
酒水敬过一轮,玩过飞花令,也都自报了家门,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永嘉便叫众人散了。
宋檀在其中都松了口气,更不要提其他的人。
从画船上出来,永嘉和宋檀找了个亭子坐,宫人端上来茶水点心,宋檀洗了手,拿了一块如意糕吃。
“这么些人里,就没有能看上眼的?”宋檀道:“我瞧着,他们都挺好看,还都比驸马年轻。”
永嘉摇着团扇,“年轻又什么用,年少轻狂,我自己就吃过这个苦头。”
“啊呀,”宋檀道:“叫你选男宠,并不是叫你选谋士。”
永嘉道:“我就喜欢聪明人。”
“驸马不聪明嘛,你怎么不喜欢驸马呢。”
永嘉撇一撇嘴,不说话。
宋檀哼笑了两声,从腰间抽出一套十二花神牌给永嘉看,“我自己画的,好看吧。”
永嘉接过来看,“怎么花神都是男子。”
“也没说花神非得是女子啊。”
永嘉一张张看过,心想,每一张花神都长着父皇的脸,未免有些太吓人了。
她把花神牌还给宋檀,与他闲聊了两句有的没的。不远处赵妃寻过来,宋檀与永嘉都起身见礼。
赵妃要与宋檀单独说话,宋檀有些犹豫,永嘉看在眼里,笑道:“赵娘娘,我还是什么外人吗,有什么我不能听见的,您就在这里说吧。”
说着,永嘉挥退旁人。
赵妃看了眼永嘉,道:“是这样,听说明德园前几日传了太医,我心里担忧,想请宋公公说情,叫晋王来给我请个安。”
宋檀道:“这,我如何能说上话。”
他请赵妃安心,“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晋王是陛下的亲儿子,难道陛下还会害晋王吗?陛下命皇子们入学,就是锻炼皇子们成材,娘娘不必忧心过甚,来日今晚学业有成,必然就回来孝敬您了。”
赵妃咬了咬牙,问道:“早先我使人送给公公的一顶孔雀翎的氅衣,公公怎么不收,是不喜欢吗?”
宋檀忙道:“太贵重了,实在经受不起。”
赵妃笑道:“并不算多贵重的东西,那原是江南一个财主手里的,得了之后爱若至宝,然那财主得了急病,死之前非要把这么好的东西带去陪葬,我娘家哥哥不忍心,这才高价买了下来。”
永嘉心中一动,摇了摇团扇,看着赵妃。
赵妃紧紧注视着宋檀,“这样珍贵的东西,一朝放进棺材里,同尸骨沤成烂泥,多可惜。”
宋檀微微垂眼,笑道:“娘娘是惜福的人,这样好的东西,落到娘娘手里,也是缘分。”
赵妃觉得宋檀听懂了自己的话,也有些回应的意思,碍于永嘉公主在这里,她不能说的太透彻,只道:“公公若得了空,就来我这里拿,一直为公公留着呢。”
赵妃走了,永嘉走到宋檀身边,“她怎么会知道父皇命你殉葬的事呢?”
宋檀摇摇头,“邓云说,赵妃在宫里这么都不显山不露水,绝不能小看,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宋檀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永嘉却觉得,到现在了,父皇根本不会舍得宋檀殉葬。
傍晚时分起了风,宋檀叫人把窗子都打开,风把窗下的花吹得摇摇晃晃,满室芬芳。
他盘坐在榻上,把自己画好的花神牌打了孔,用丝线穿上白玉算盘珠,穿了一圈。稍微转一下,花神牌和算盘珠相互碰撞,叮叮当当。
宣睢嫌吵,推过来两碟点心,把他手里的花神牌挂在墙上。
“你今日陪永嘉去看那些年轻公子了?”宣睢道:“有看上眼的吗?”
宋檀咬着荷花酥仔细回想,“张家的小公子不错,个子高挑,特别白,威武将军家的二少爷,舞剑很漂亮,笑起来很爽朗。还有个小公子叫什么我不记得,长得很俊秀,丹凤眼,白白净净。”
宣睢幽幽道:“我是问永嘉有没有看上的,不是问你。”
宋檀瞪大眼睛,“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看上他们呢,我都不正眼看他们的!”
“不正眼看,就知道谁家的公子是丹凤眼。”
宋檀悻悻的,“随便看两眼,都差不多,也没什么好。”
“他们年轻啊。”宣睢挑眉。
“但是我喜欢厉害的,”宋檀讨好道:“谁能比陛下更厉害。”
宣睢眉头舒展开,哼笑两声放过宋檀。
宋檀放下点心喝茶,心里想起赵妃的事,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提。
傍晚的风到夜间越来越大,半夜开始下雨,雷电交加。宋檀睡得不安稳,清晨宣睢起身的时候,他也跟着起来了。
外面雨还很大,宋檀披了件衣服坐在桌边,撑着头,没精打采地守着宣睢。
他眼下有一圈青黑,头发也没梳,整个人倦倦的。
宣睢摸了摸宋檀的额头,并没发烧,大约只是没睡够。去上朝前,他嘱咐小年服侍宋檀继续睡。
宋檀没什么睡意,洗过脸吃了饭,他披了件衣服,走到外面屋檐下看雨。
雨水哗啦啦,把天幕压得很低,像是天漏了个窟窿,黑沉沉地叫人害怕。
宋檀倚着柱子,不妨滑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没站稳,却忽然感受到脚下传来一阵阵颤动。
宫人慌乱地跑出来,喊道:“地动了。”
小年慌里慌张抓了个斗篷就护着宋檀往外跑,大雨顷刻把他们淋个湿透,一直跑到空旷的人多的地方,小年找了把伞撑在宋檀头顶。
地龙翻身足持续了一炷香,房屋宫室倒还没什么损伤,只是人们很慌张,站在雨里,不知道要做什么。
宋檀呵斥众人不许乱跑,不许回屋拿东西,不许趁乱生事。
渐渐地,太极殿的宫人定下心,不再没头苍蝇似的乱跑,出去喊人的喊人,守门的守门,找伞的找伞。
小年和宋檀去太后宫里,刚出太极殿就碰上了永嘉。雨大,永嘉撑着伞也几乎浑身湿透了,她说地动开始时,宫妃们都在太后那里,这会儿已经找地方安置了。永嘉过来叫上宋檀,一块往那边去,
宋檀跟永嘉一块去到太后宫里,空旷处扯起了油布,搭起了帐篷,以便宫妃们换掉淋湿的衣裳。
宋檀安排禁军护卫巡逻,去查探各宫室情况,搜寻有无人员受伤。
他站在帐篷下,雨水落在禁卫的盔甲上,溅起一片水花。外面是瓢泼大雨,里面太后正带着诸多嫔妃念经祈福。
不多时,皇帝的銮驾到了。地动之时宣睢在上朝,文武百官都在,慌乱了一会儿之后便冷静下来,先护卫着皇帝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等地动过去了,皇帝才回这边来。
宣睢大步走进帐篷,身形倏地将宋檀笼罩。
宋檀仰头看他,他淋了雨面色苍白,黑珍珠般的眼睛却有些湿润。
宣睢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动作透着心疼。
里面的赵妃将这画面清晰地映入严重,在这种境地之下,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些对皇帝的怨怼和悲哀。
皇帝松开宋檀,走到里面与太后说话。
太后絮絮地说,“哀家就觉得日夜不安宁,果然是出事了。”
宣睢安抚太后,道:“是河北地区地震,涉及京城,皇城里外都还好。钦天监说了,等到晚上若无余震便可回殿安寝了。”
太后念了声佛,心神稍定。宣睢亲自坐镇,将宫内大小事务细细安排。太后知道他前朝还有很多事,因此也不留他,催促他尽快去处理前朝事务。
宣睢走出来时看见宋檀,他还站在帐篷边,外面的水汽都往他身上涌。
宣睢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系在他身上,低声道:“照顾好自己,莫要着凉。”
宋檀点点头。
皇帝有前朝的事情要忙,后宫因为地动而起的杂事便都落在宋檀身上,有哪里的宫殿倒塌了,有宫人被砸伤了,或是丢了什么东西,碎了什么物件,都是些零碎的事情。
一直到傍晚时分,宋檀命禁卫将众人送回各自宫室,又安排人夜间巡逻,交待宫人夜里警醒些,切不可睡死了。
永嘉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先走了,宋檀想了想,去西苑找她。
雨水淅淅沥沥,御河边上,永嘉站在那里,远望西苑,远望西苑里的庄妃。
“我已经遣人去西苑问过了,”宋檀道:“西苑并无房屋坍塌,也无人员伤亡。”
永嘉点点头,“多谢。”
宋檀陪着永嘉站了一会儿,道:“回去罢,外面冷。”
永嘉抬头,对上宋檀的眼睛,雨幕里,他的目光明亮而柔和。
永嘉低头,从斗篷里拿出一个长匣子,道:“我去太极殿找你的时候,外边乱得很,有一个宫人从殿里跑出来,拿着这个东西。”
宋檀接过来,匣子打开,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这应该就是赵妃用来拉拢你的东西,”永嘉道:“父皇命你殉葬的旨意。”
永嘉看着那个东西,觉得一点久违的寒意漫上来。她永远看不透她的父皇,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到现在,还会有这样一道旨意。
“宋檀,”永嘉问他:“我的父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宋檀慢慢把匣子合上,声音在雨里有些琢磨不定,“他是陛下,这是构成他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他冷酷、多疑、反复无常,有着所有上位者的通病。他愿意施政惠泽天下万民,但对具体的人却常常只有漠然。大多数人在他眼中是没有想法、自尊和诉求的。他不是真正纯孝的儿子,当然也不是合格的父亲。”
永嘉看着他,“原来这些你都知道。”
宋檀深深呼出一口气,目光直视永嘉,“但不妨碍他是个值得爱的人。”
“不妨碍,我爱他。”
永嘉心神一震,目送宋檀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
夜色渐深,殿前空地的帐篷为以防不测还留着,但是大多数人都已经回了宫室,收拾东西安歇。
宋檀回到太极殿,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深夜里月亮显露出身形,照的满地银霜。
小年感叹,“这样反常的天气,怪不得要出事。”
宋檀没回殿里,叫人搬了张玫瑰椅,坐在屋檐下。外头月亮足够亮,于是桌上也不点灯,宋檀撑着头,慢慢睡了过去。
宣睢回来时,便瞧见这样一幅景色,地上到处都是积水,映射着明晃晃的月亮,满地都是月亮,最明亮的那颗在宋檀身上。
“陛下回来了?”他一走进,宋檀就醒了,要起身迎宣睢。
宣睢不叫他站起来,问道:“怎么不回去睡?”
“我想等等你。”宋檀道。
宣睢摸了摸宋檀微凉的面颊,道:“身上都凉了。”
宋檀把宣睢的手放进毯子里,毯子里热烘烘的,都是宋檀的体温。
宣睢笑了。
宋檀拉着宣睢,叫他在一边坐下,“今天地动时,太极殿有个宫人偷拿殿里的东西,我已经见他关起来了,看你怎样发落。”
宣睢目光微动,“拿了什么?”
宋檀拿出那个沉香木匣子,递给宣睢。
宣睢没接,道:“你打开看看吧。”
宋檀顿了顿,把匣子打开,拿出那卷明黄的圣旨。
圣旨里夹杂着一张小像,是宋檀踮着脚去拽槐花。
宋檀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问道:“这是哪一年?”
“永懿十四年。”宣睢道,在他们的故事开始之前。
宋檀看了他一会儿,又去看圣旨,那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话。
凡宋檀之过,其所谓奸巧谄谀,皆因朕起,新君及后人不议其罪。
“我并不比你年长多少,若是你走在我前面,那自然我可以护你一生无忧。”宣睢道:“若是我早亡,留你一个人该如何自处呢?”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留给你足够的权力,”宣睢道:“我想,沈籍是重臣,他可以为你说情,但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规矩太多了,未必真能反抗新君。方瞻云,他以后可以接替贺兰信做勋贵,然而方瞻云毕竟不是从小养在你身边,谁知道以后怎么样,会不会对你好?永嘉,她与你倒是交好,可是女主天下何其艰难,我只怕她能从兄弟手上夺位,却坐不安稳。”
宣睢筹划又筹划,犹豫又犹豫,最终只能留下这样一道圣旨,作为给宋檀最后的庇佑。
宋檀嘴唇动了动,道:“那都不重要。”
宋檀把那张他自己从没见过的小像拿到两人之间,“这才是重要的。”
宣睢无言的望着他,宋檀向他伸出手,他便将宋檀紧紧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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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收个尾就完结了
地动之后,前朝后宫都徒生了许多事端。
宋檀鲜少表露出对于什么事的厌恶,只这一次,对因夺嫡而起的暗流涌动表现出明确的厌烦。
宣睢便说要让宋檀出宫在琼台别院住一段时间,以便他腾出手料理宫中不安分的人。
宋檀同意了,由孟千山护卫左右。
琼台别院被收拾的十分干净,地上新换了石子路,青石板。房前屋后栽慢宋檀喜欢的花草和竹子,前前后后的灯笼都挂起来,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个荒废了四年多的宅子。
天气冷的猝不及防,宋檀微有些着凉,别院里昏昏睡了两天才出门。
皇宫内外虽没有太多房屋倒塌,但是京城之地的百姓们的房屋却不比皇宫坚固,时不时就有伤亡的消息传来。
河北地区受灾严重,堆雪楼里,掌柜地特地放了募捐的钱箱。来往堆雪楼的都是富贵人家,筹措的钱会比别的地方多些。
也有些京城的商户联名捐钱捐粮,自然也少不了有人暗中囤积粮食,趁机抬高米价。
这些人全都交给邓云来处置,杀了个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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