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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于春冰(半缘修道)


曲易春道:“想进去坐坐,不知可否?”
宋檀想了想,开门请曲易春进来。他把曲易春带到正堂,在一边的茶炉上烧水煮茶。
金陵风俗,煮茶的时候往往要在茶里加东西,枣干桂圆松子之类,但是京城习惯喝纯茶,宋檀为曲易春泡的,就是这样的茶。
“你是女子?”曲易春忽然问。
宋檀端茶的手一哆嗦,差点把盖碗给碎了。
他惊讶地看着曲易春,“你怎么会这样想?”
曲易春平静地接过他手中的茶,“你没有喉结。”
宋檀道:“我是太监,入宫得早,所以没有喉结。但你听我的声音,并不像女子啊。”
曲易春道:“可你还有耳洞。”
宋檀摸了摸自己的一只耳朵,道:“自己打着玩的。”
曲易春定定地看了宋檀两眼,“你时常往京城送信。”
“我从京城来,京城有我的故旧。”
如果不是知道曲易春是巡按御史,他简直以为曲易春是大理寺出身。
“你在京城时应当过得很好。”曲易春道:“你手指细白,此前从没做过重活。你的官话韵律独特,比一般的京官说的还要好,烹茶的习惯也是京城贵人们才会有的。你还会写一手很漂亮的行书,京中高官为奉承陛下,人人都爱行书。”
宋檀不答,只道:“你是来查孝陵贪污的事,我不是贪污的人,你也不该攀扯我。”
曲易春没作声,虽然黄承福的话掺夹着很大的水分,但是曲易春凭自己看到的,推测出宋檀的的确确是某位高官的脔宠,并且直到现在,应该还有些余荫。
曲易春喝了一口茶,起身告辞。
晚间宋檀点着灯,在小炉子上给夏明义熬参茶。他自己坐在桌边,翻出一份邸报看。
夏明义步履蹒跚的走进来,见宋檀在看邸报,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写信了。”
“今日忙,还不得空。”宋檀道:“我觉得这个曲易春不像是普通巡按,绿衣同我说,青州前段时间派遣了巡按御史去,严查贪官污吏,重整税务。我想,不该只有青州需要查吧。”
夏明义坐下来,满脸的皱纹,眼睛都浑浊了,脑袋却还清醒着。
‘金陵是陪都,许多官员盘旋在这里,仗着天高皇帝远,俨然世家之势。如果陛下想查贪官污吏,金陵是必来不可的。’
宋檀点点头,“阿景今天跟我说,官府又让他们交一份钱,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六次要钱了。”
夏明义道:‘金陵账目有亏空,短时间内种地的老百姓是交不上来这么多钱的,只有想办法从商户手上获取。他们一时半会能支应,就算支应不过来,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总有法子糊弄。’
宋檀了然,“这么说,这位曲大人就是冲着钱来的。”
夏明义顿了顿,又感叹着:‘近几年,观邸报上的情况,陛下对朝臣的态度和缓了一些,至少不再动不动就打死人。没想到,才安定下没多久,就又派出这么多催命般的巡按御史来。’
宋檀笑道:“或许京城里的官这才松了口气,折腾地方官,总比折腾他们京官好。”
一句话说的夏明义也笑了,虽然宋檀和夏明义都已经远离了京城,过往的经历却让他们对权力斗争格外的敏锐。
参茶煮好了,宋檀给夏明义盛出来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
喝完参茶,宋檀无事可做,便把纸笔铺开,要给京城写信。
夏明义坐在椅子里,老神在在,他还在劝宋檀回去,‘这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京中仍是没有回信,连贺兰信和邓云的消息都不见一点。这下可是没人扰你清净了。’
宋檀抽出一张宣纸,道:“你都说,陛下对朝臣的态度和缓了些,这不就说明他已经不那么多疑了,这是件好事。也足以说明,当初我离开是对的。”
夏明义摇摇头,眼皮耷拉下来,并不赞同。
那是皇帝,残酷是皇帝的底色,反复多疑是皇帝无师自通的特质。宣睢最开始将目光放在宋檀身上时,就带有一种摧毁的欲望,这一点宣睢怕是从没跟宋檀说过。
‘那你为什么还往京城寄信?’夏明义道。
“虽然他有可能已经不在意我的信了,”宋檀道:“但是万一他还在等呢,既然有人等,那我就应该写。”
宋檀把信写完,第二天早上就去寄,这封信很快就送到了宣睢案上。
曲易春带着一堆账目离开神宫监,找了十来个账房先生,日夜不停地盘算,盘出了近三年孝陵神宫监的所有亏空。傍晚时分,他带着这份账目去了秦淮河边的一栋小楼。秦淮河灯火通明,唯有这栋小楼十分安静,虽点着灯笼,不闻一点丝竹之声。
仆人领着曲易春上楼,书房里空无一人,窗边的案上有只花瓶,瓶里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
曲易春忽然想起了菜园子门口的那句诗。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门口传来响动,贺兰信走了进来,道:“主子今日不得闲,你把东西给我,先去吧。”
曲易春称是,放下账目下了楼。走了几步路,他回过头看,窗边那支桃花安静地立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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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睢其实已经到了金陵,所以那封信很快送到了他面前。

第49章
早起的时候微微有些冷,宋檀裹了个马甲去烧水做饭,早饭吃的简单,他煮了一锅黏稠滚烫的粥。给夏明义的饭,需单独盛出来一点放小砂锅里,加了人参黄芪偎着。
这边他做好了饭,便去屋里搬桌椅到院中。
金小金过来了,闻着饭香,殷勤地帮宋檀搬桌椅。
宋檀把粥饭盛出来,又切了两个红澄澄流油的咸鸭蛋,配上佐粥的酱瓜酥鱼,摆了四五个碟子。
金小金把自己的油酥烧饼递给宋檀一个,自己在宋檀对面坐下来。
闲聊时他说起自己今日来神宫监有大事要办。
“黄承福下狱了,家都被抄了。”金小金道:“那个曲大人,带走了神宫监近三年的账目,亏损二十八万九千一百两,这还只是账面上的银子,不包括孝陵里的物什摆设,还有种在孝陵里的名贵花草。”
“曲大人让黄承福还钱,钱还不上来,只好抄了他的家,连带底下一些太监,一共抄出来十二万两。”
宋檀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金小金嘿嘿笑道:“我被调去曲大人身边干活了。”
“哟,”宋檀道:“升官了,恭喜恭喜。”
金小金摆摆手,强压着高兴,道:“也不晓得曲大人怎么从这么多人一眼就挑中了我,不愧是京城来的大人,慧眼识金啊。”
宋檀无情地戳破他,“还不是你穷的叮当响,一看就没贪污过。只要是个干净的,哪怕什么都不会,给他跑个腿呢。”
“嫉妒我,”金小金不在意宋檀的挤兑,道:“我遇到了自己的伯乐,大好前途就在眼前了。”
“你来帮我吧,”金小金拍了把宋檀,“你这样聪明,上面还有人,就适合过来帮我。等我发达了,咱们一块回京城,我叫你衣锦还乡。让当初将你放逐到这里的人目瞪口呆,狠狠打他们的脸。”
宋檀含笑,“你要是敢打他的脸,那怕是要出大事哦。”
金小金还在歪缠他,“你过来帮我吧,过来帮我吧。”
宋檀被他晃得一筷子咸蛋黄落在了桌子上,他道:“你还要做什么,黄承福不都已经被抓了吗?”
“黄承福被抓了,他贪污的银子可没全还回来。”金小金道:“剩下的钱,总得要回来。”
宋檀顿了顿,道:“你们那位曲大人,也是这样想?”
“当然。”
“那我劝你们小心一些,”宋檀道:“抓了黄承福,查清了神宫监的亏空,已经算是一件功劳了。”
金小金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不大懂。”
“这都不懂,以后还想着升官呢。”宋檀拿筷子敲了敲金小金的头,“黄承福是别人推出来送给曲大人的功劳,曲大人领了功劳,对朝廷就有交代了,他抬一抬手,大家都好过。如果他不认这个功劳,这之后才是真艰难呢。”
金小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曲大人总是忧心忡忡的。”
宋檀想了想,“黄承福上面是谁来着?”
“金陵守备太监邓昌,”金小金道:“他今日还要宴请曲大人呢。”
“邓昌?”宋檀咬着筷子,“姓邓啊。”
“我听人说,他原来姓李,叫李昌。”金小金道:“有一年进京见了东厂厂公邓云,当场认了干爹,把姓都改了。此后年年往京中送孝敬,在外常以邓家儿孙自居,前年个邓厂公赏了身边亲近的太监玉佩,他花千金买回来,成天带着,以示这是邓厂公的恩宠。”
宋檀道:“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人。”
“当然了,”金小金小声道:“仗着邓云的势,邓昌在金陵横行霸道,不止普通老百姓,连许多官员都受过他的勒索呢。”
他看向宋檀,“你说曲大人要动邓昌,东厂能愿意吗?”
宋檀想了想,“邓云的干儿子不计其数,丢他一个算不得什么吧。”
金小金嘿嘿笑了起来,“我就说你上头有人,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吃过饭,金小金把碗刷了,桌椅都放回去,跟宋檀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宋檀换了身衣服,披上一件麻布外衫,背着一篓竹笋走出来,去食肆找阿景。
宋檀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食肆的伙计忙过来接竹笋,请宋檀坐下,给他端上了瓜子茶点。
阿景邻居家种了许多杜鹃,因要重修房子,这些杜鹃花都留不得了。阿景告诉宋檀,宋檀说想要,两人便约定了时间去那边移栽。
眼见到了中午,阿景忙的抽不开身,宋檀道:“你怎么还没好?”
阿景忙里偷闲给宋檀端了一盅腌笃鲜,“今日来了笔大生意,点了十几二十道菜,花重金整治一桌席面。这些菜我不敢让别人动,都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菜已经着人先送去了,就差这一道腌笃鲜了。”
腌笃鲜还滚烫着,宋檀吹了又吹,才小口尝了一下,这一下可是要把他的眉毛都鲜掉了,汤白汁浓,肉酥笋脆。
“你那位客人没有守着锅边喝第一口汤,真是他的损失。”宋檀感叹道。
阿景打包了腌笃鲜出来,砂锅外面套了一层又一层。他叫喊着几个伙计的名字,出去的出去了,没出去的人人都有自己的事。
“我给你送吧,”宋檀道:“你把自己收拾收拾,等我回来,咱们就去。”
阿景说好,把砂锅放在宋檀背后的背篓里,嘱咐他千万小心别撒了,又告诉了他地址,跟他说怎么走。
宋檀一路去了,送餐的地址在秦淮河附近。宋檀去过,但都是晚上去。白天的时候秦淮河很安静,偶尔有几扇小楼的窗户开着,今日天气不好,乌云黑沉沉地压着,风把岸边杨柳吹乱了,远远瞧着,有一种美人倦怠梳妆的慵懒。
宋檀找到小楼,楼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他报上阿景食肆的名字,里面来人引他进去。
这样的严整肃穆让宋檀想起京城,不过不管是守卫还是仆从都是南人的口音,宋檀于是推测,小楼的主人是南方贵族,贵族们的行事都差不多。
花厅里摆了一桌饭,都是阿景的拿手菜,宋檀把腌笃鲜拿出来,仍旧滚烫滚烫的,放在桌子中央。
这样一桌饭菜,不晓得入不入此间主人的眼,宋檀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声,道:“饭菜趁热吃,味道比较好。”
仆人引宋檀下去,还没出门口就听见外头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噗噗嗒嗒,整个秦淮河泛起了涟漪。
宋檀在犹豫把背篓盖头上会不会有些滑稽,小楼的管事又出来了,说现在雨大,请宋檀在这里稍事停留,雨停了再走。
宋檀被带去了一楼的偏厅,厅里靠墙有一张几案,摆放着一对铜瓶并几样果品。窗下是一张椅子,两边各有一张花几,摆着绿萝。
仆从不多会儿端上来热茶和点心,还贴心的预备了一张毯子。
宋檀道了谢,坐在椅子里吃茶。
茶水是京城人爱喝的纯茶,宋檀想学着曲易春的样子看一眼就能推测出一些东西。可惜他看了好几眼,也没推测出什么。
雨水潮湿,屋里点上了香,宋檀坐在椅子上,听着哗啦啦的雨声,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像被禁锢住了,手脚不得舒展。
等他从梦中醒来,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趋势,因为乌云压顶,外头黑沉沉的,明明是正午,却让人恍惚已经是黄昏。
宋檀站起身,扭了扭手脚,把凉掉的茶一口喝完,向管事的辞行,说一定要走了,如果可以,请借一把伞。
管事的上楼去回话,没多会儿,捧着一件斗篷和一把竹骨伞回来,“下雨天寒,公子莫受了凉。”
宋檀把东西接过来,真诚道谢,“你家主人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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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嘀——,好人卡

杜鹃花最终没弄回来,雨下得大,宋檀回到阿景的食肆,在那里待到了雨停。
下雨的时候来吃饭的人不多,阿景忙了一天,这会儿也得了闲,抓了一盘子红枣瓜子花生,同宋檀在门口看着雨闲聊天。
一下午的时光消磨在这里,雨停之后宋檀便告辞回去了。
这样的雨,夏明义也没出屋子,搬了张凳子坐在屋中看雨,浑浊的眼睛不晓得在想什么。
宋檀回来,先把小楼主人借自己穿的斗篷挂起来,下面放着熏笼慢慢烘。这雨下的院子里十分潮湿,宋檀把屋子前后窗户都打开,抱来一堆篾片和一把小板凳,开始编竹篮。
他这个竹篮编的不大,胜在精巧,等明日摘了新鲜的花插上,就变得很漂亮了。
次日天晴,宋檀把斗篷抱起来,带着伞和竹篮往秦淮河边去。
小楼门口仍旧守着几个侍卫,宋檀上前,言明是来送还衣服和伞的。
不多会儿,管事出来,请宋檀进屋。他这次将宋檀请到了二楼,月洞窗正对着秦淮河,清晨薄雾蒙蒙,笼罩着一江水。
宋檀把东西还了,又拿出花篮,竹编的花篮随意穿插迎春,连翘,中间捧了一大捧绣球,花团锦簇的,十分漂亮。
管事的拿去给主人看,宋檀趁这会儿站在窗边,远眺秦淮河。
不多会儿,管事的回来了,捧回来一个花环,是柳条编的,十分整齐,一点斜溢的枝丫都没有伸出来,攒的花朵大小一样,左右对称,有一种很规整和谐的美。
“这是我家主人做的。”管事道:“送给小公子把玩。”
宋檀笑道:“真漂亮,我的花篮跟这一比,简直杂乱的拿不出手了。”
“小公子不嫌弃无趣就好。”
“当然不会。”宋檀摇摇头,心里咂舌,一个花环都能做的这样规整,小楼的主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依据宋檀的经验,能把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很难搞。
“我可以当面向你家主人道谢吗?”宋檀道:“昨天他借我衣服和伞,今天又送我这样的花环,于情于理我该当面道谢。”
管事的回道:“我家主人生病,见不得风,因此不便见人。”
“好罢,”宋檀道:“替我向你家主人道谢。”
宋檀拎着花环告辞,管事的回到楼上,窗边有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他负手站着,看着越走越远的人。
“你同他说,愿意支付银钱,请他每天送一束花到小楼。”宣睢从花篮中抽出一朵花,低垂着眉眼。
他需要一些源源不断的东西来证明什么,证明他被爱着,证明宋檀并未抛弃他。
“你说的可怜些,他会同意的。”
管事的称是,忙去追宋檀。
宋檀不出意料的同意了这件事,他到这里四年,见天的等着永嘉和绿衣接济,这会儿居然有活计递到眼前了。
接下这桩活后,宋檀便催着阿景去挪杜鹃花。他的菜园子有很多花,月季,迎春,绣球,海棠,屋后面有他种的桃杏,附近有几株腊梅和樱花,他最小心呵护的是别的地方移栽来的琼树,只是眼下不是琼花开的时节。
阿景不常来宋檀的菜园子,毕竟是神宫监,轻易进不来。他在菜园子各处转了转,看到屋后有个大缸,沤着些竹片草绳之类,味道刺鼻。
“这是做什么?”阿景问道。
“造纸用的。”
阿景惊奇,“你还会造纸?”
“自己瞎琢磨。”宋檀道,他年幼时在父母身边看他们造纸,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后来到金陵,闲暇时候忽然心血来潮,想学他们一样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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