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繁华(封与)

两人应下。
顾清与他们离开市长办公室。走廊上，正巧和赶过来的崔季启碰面。
“我刚听说了汉水桥的事情，顾市长决定要过去？”对方带着质问的语气开口。
“是的，早上会议你来主持。”顾清说道。
“我已安排公安局前往交涉劝说，你没必要过去。且不说，你的身份，只会更加刺激他们。”崔季启不赞同。
“如果不去，他们冲动行事，那受到冷漠舆论指责的，不仅是我个人，还有市政府。”
“可你去了，只会将此事扩大化，谁也不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况且，我听说这件事早就结案，给出了相应的赔偿！”
“死者家属承受巨大悲痛，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化解。他们既想要见我，必然有想要倾诉的话语。如漠然视之，只会让他们走向更难以控制的绝望方向。”顾清认真说道。“我是市长，不能对市民的性命视若无睹。”
听了这番话语，崔季启让杨秘书和办公厅主任先行一步，他单独和顾市长谈谈。

第114章 桥上
“顾清，汉水桥案子早已结束，你不该前往。如若一意孤行，是在鼓励他们闹事，导致事情没完没了，直接严重影响到市政府程序和工作。到时一些人模仿，你又该怎么办呢？”崔季启怫然道。
“崔副市长，不去阻止有可能让他们生出更极端的方式。反而把人拘捕，就等于这件事不存在了？”顾清语气微冷，温和表情不再。
“看来你是真听不进去我的话。”崔季启眉头间，浮起一丝戾气。“我之所以劝你，是不想让莫名其妙的事情，成为一坨无法处理的烂摊子，流到我手里。前任市长任职期间发生的事，就留在在他身上，没必要揽到这届政府领导人身上。”
这种话听起来很冷漠，却是每届领导人会做出的选择。谁也不想主动接下，前任政府遗留下的问题。故而，一些市县，滋生了政绩烂尾工程。那些数以亿计，盲目举债的政绩工程，使得政府债务风险激增。
江城拥有良好的经济环境，庞大的税收，使市政府的财政从未陷入过任何债务危机。
汉水桥是豆腐渣烂尾工程，导致了几十条人命丧生。顾清任职到现在，因不太了解这起事故内幕，才一直放着没有进行处理。
那座断开坍塌的桥，上了封锁栏，还保持着出事时的模样。
“汉水桥存在的问题，我现在不处理，日后也会由下届、下下届政府领导人处理。与其留到以后，不如现在解决干净。”
“那也是几年、十几年以后。到时那些家属已接受现实，不再像今日一样聚起来大闹！”
顾清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
两人意见不合，没必要再浪费口舌。
一脸含怒的崔季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拿出手机电话姚省长。
顾清到达楼下，杨典司打开车门。二人前后坐进车里，朝汉水桥方向驶去。
市长公务车后，有一辆市政府公务车，及两辆警车跟随。
汉水桥架在长江支流，汉水江上，连通的是汉江区和江南区。
小爵父母尚在人世时，居住在江南区。但年初那场冰冷的大雨下，两辆超重渣土车，与一辆几十人的大型公交车，及几辆私家车交错而过。
当时，桥面裂开下陷坍塌，这几辆车子，从桥上坠落，无人生还。
小爵父母，就是在这场事故中丧生。
顾清亲眼见过这孩子的悲伤，那几十名死者的家属呢？又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车子一路临近汉水桥，路面有不少人拥挤在江边，朝着汉水桥上看。有的，拿着手机在拍。见两辆警车护送两辆公务车，不知谁喊了一声“是市长车辆”。众人纷纷调转手机，拍下开往汉水桥的四辆车子。
此时，断开的汉水桥左右两边，停着好几辆警车。民警外围守护秩序，不允许无关人等靠近。
桥下江面，停着几辆救生艇。真有人跳江自杀，水警好在第一时间救援。
市长公务车到达，警察让开道，开了进去。
随行的市政府相关人员，跟随顾清下车。那些外围围观的人们，都说“市长真的来了”。已在此等待的，身穿公安局局长制服的罗副市长走过来，向他说明情况。
在桥上祭祀的死者家属，除非市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安排的谈判人员，也没法沟通成功。
因这十几名死者家属情绪过激，他建议与之保持距离交谈，或带上一名便衣刑警，以应付突发情况。
说白了，防止市长反被拿住要挟。
但是市长若下命令，警察会动手拿下这十三人。也许顾市长可以吸引他们注意力，警察背后来动手。
“罗副市长看到了吗？”顾清指向那十三人说道，“那里有个孩子。”
一个几岁小姑娘，穿着红色羽绒服，被哭得眼睛红肿的奶奶牵在手里。
“可如果顾市长一个人过去，我无法保证你的个人安全。”罗副市长明说道。
“他们想要与市长面对面真诚对话，我要是防着，那来到这里又有什么意义。”顾清说道。
见他决心如此，罗副市长不再劝。他给顾清带上窃听器，把谈判专家叫来，让其告诉死者家属，市长已经到了。
顾清随谈判专家，走到距离十三人的两百多米范围外。谈判专家高声喊道：“各位家属们，顾市长到了！大家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要激动。顾市长会认真倾听各位家属的意见和要求的。”
那十三个人，转头看向顾清。
“顾市长真的来了！”有人激动道。
顾清微笑着朝他们点头，然后迈开步子，一步步走过去。
江岸两边的群众，举着手机拍摄。网上相关信息，以每几秒几十条实时动态的速度更新着。这座城市的人们关注着，事情会以何种方式结束。
市政府内部，时时关注着网络上的信息，一旦发现攻击性言论和虚假谣言，第一时间进行处理。
顾清一步步走向坍塌桥面处。等到他接触到死者家属，对方便围涌上来，七嘴八舌开口。有眼尖的人瞅见警察暗悄悄靠近，便激动大吼“不要靠近”。顾清安抚，伸手让欲图靠近的人停下来。
罗副市长让警察后退一步，静观事态发展。
年初汉水桥坍塌事件发生后没几天，任上的市长甘斌，因无法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上吊自杀身亡。市纪委监察连联合公安局调查，最后通告前任市长贪污受贿自杀结案。每一位在这起事故中丧生的人家，得到一笔几十万元的赔偿款。
而涉及建造的企业吊销执照，负责人拘捕判刑，政府相关部门负责人，内部警告处罚。
现在事故受害者家属聚在一起，还是难以接受事实，无辜的家人们受害。将所有罪责推到一个死人头上，和内部罚酒三杯，再抓承建方坐牢。这结果，谁能接受？
“前任市长甘斌是该死，承包企业被抓判刑也不冤枉！”
“交通局的局长梁鸥，凭什么只是内部处分警告不去坐牢？桥梁建设项目招标和验收，他没责任吗？”
“还有财政部门拨款，预算超支这么严重，劳昆誉一点都没看出来吗？”
“中标的企业负责人，和这一串负责桥梁建设的相关部门，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利益链输送？”
“仅半个月，把丧生了几十条人命的重大案子，短短几百字通报结案。你们在糊弄我们吗？”
“市政府到底有没有，把因为你们无辜丧命的人，当成人看待？”

第115章 坠江
“顾市长，我一直劝说自己，人死不能复生面对现实。但是呢，错的不是我们，该承受痛苦的人，也不是我们这些死者家属！”
“这一个个的，谁也没有为死掉的人负责！没有！！！”
“我们是很过激，可不闹起来，有谁愿意听我们说话吗？”
“如果我们不为死去的家人呐喊，那又由谁来为他们说话？”
“……”
愤怒的，悲伤的，痛苦的，抽泣的。
他们的情绪，直面冲击着顾清，让本想安抚的话语，完全说不出口。
因事故丧生的死者家属，真想听到安慰性的话语吗？
不，近一年来时间来，他们听过太多了，根本不需要任何安慰。他们需要发泄，需要诉说。需要一个能够重视他们发声的人，一个能够再扛起汉水桥坍塌案子的人。
这个人，只能是江城话语权、政治权利最大的人。
唯有如此，案子才不会随着时间埋没，再无人关注。
“顾市长，我儿子、儿媳在公交车上死亡，家里只剩下我和孙女。这孩子天天在找爸妈啊……”老婆婆抹着眼泪，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红色羽绒服小姑娘，也跟着呜咽掉泪水。
“我女儿出事前，给我打电话，说很快到家。可我再也等不到她回来……”女人捏着照片，双眼含满泪水。
“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父亲坠落沉入江底。他只是在江城打工的普通人，为什么要遭遇这样不幸的事情呢？”男子悲恸质问。
“我老婆和孩子……呜呜呜呜，我孩子才刚几个月啊……呜呜呜呜……”男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姐姐明年研究生毕业，她的生命和未来，被无辜夺走了！”女孩激动抖声大吼。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诉说，那起人为的灾祸。
就连几岁小姑娘，也“呜呜呜”地细声哭泣，表达着对父母的思念之情。
“很对不起让各位家属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顾清嗓音透着一丝悲怆：“我能理解感受你们的心情。但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你们今日为逝去的亲人相聚于此，想要与我对话，目的是为了这起事故存在的问题。在此，我希望各位家属到市政府，进行深谈。”
“不行！”男人激动拒绝：“去了市政府，喉咙会被掐住，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对！”另外一人附和：“我曾想进去见市长，被拦着不许入内！”
“如果有更好的，和市长面见对话的方式，我们会这样做吗？”女孩哽咽道。
“去了市政府，顾市长不会再重视我们说的任何话！”外围的那群警察，明显随时冲过来抓人。
“既然各位心有顾忌，那便在这里谈吧。”顾清妥协。“对汉水桥坍塌事件，你们具体有什么诉求呢？”
“重新调查！”十三个人几乎同时大吼。这声音，传到了外围靠得比较近的围观群众耳朵里。
“汉水桥坍塌案必须重新调查！别再拿几百字的通告糊弄我们！交通局的局长必须坐牢！财政局局长必须解释清楚预算超支！查清所有利益链！市政府必须向所有死者家属道歉，向整个社会道歉！”发聋振聩的声音，击打在人们心口上。
互联网上，越多来越多的人，支持死者家属。有人开始质疑，为什么没有公开详细调查报告，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内幕？
交通局局长为何没有下台？他的后台是谁，谁保着他？
建造汉水桥的材料与实际支出不符，那几千万的钱款又消失哪去了？
前任市长是真自杀，还是被谋杀？是否替罪羔羊？
市政府内部，到底腐败有多深……
网上掀起的舆论风暴，已占据各大板块，共同高呼重新调查。不然就把纳税人的钱给吐出来。
眼下，所有人都在等待顾市长的回应。
大桥上，面对态度十分坚决的死者家属，顾清表情严肃。
“我听到各位的诉求了。但案子重新调查，我需要阅卷一遍才能做出决定。”
“顾市长，你现在不答应下来。一旦离开这里，不会再把我们的话当回事。”拿着照片的女人，神情悲伤，步步后退，退到了坍塌处的边缘。“你是外调市长，也是唯一能够实现我们请求的人。倘若连你也拒绝，那么再也无人为无辜丧生的六十三人主持公道。我们家属，也一辈子活在难以释怀的记忆里。”
“你别激动，我只是对汉水桥坍塌事件知之甚少，才无法立刻回复。”顾清伸手，小心靠近。
“说到底，你还是无法答应我们吗？”女人哀痛，她看着手里女儿的照片。“我家里就我和女儿，既然无法为她发声，让她死个明明白白，那这样的生活，再活下去没有意义。”
说完，朝着公交车坠落点，往江下跳了下去。
最靠近她的顾清，拽住她的衣服，但哪承受得起突如其来的重量。人就这么地，跟着朝汉水江下坠落。
在往下坠落的空中，他听到有人大喊“顾清”。
某个男人的身影，朝着断桥处急速冲过来，脱掉身上外衣，也跟着往下跳。
接连三人落江，把所有人吓坏了。罗副市长立即调动江下的水警救援。
“咚”地一声，落入冰冷的江水，顾清瞬间被刺骨的寒冷灌入口鼻。温暖的身体，也顷刻被冰寒包裹住。
因窒息感，使得他下意识呼吸，却使体内气体呼出，吞入更多江水，导致身体下沉更快。
会被淹死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恐惧。
身后是看不见底的黑暗，眼睛往上看的，是透着光江面。他感觉，江面上的光，越来越遥远。
因难以忍受的窒息感，临死挣扎时，恍然间看到袁谆的身影。
对方快速朝他游来。在靠近转到他身后，又双手托住他的后腰，带着他朝江面方向迅速游去。
被对方带着走，他看着黑漆漆的江底最后一眼，仿佛看到坠落的公交车里面的人们，和小爵父母，恐惧地窒息而死。
突如其来的事故，没人在第一时间拯救他们。
事后，从江底下吊上来的车子里面，是一具具泡发的尸体。

第116章 惊怕
袁谆托着顾清的腰身，向水面游去。带着绳子下水的两名水警，见到他们，伸手拉住，并扯动身上绳子。
游艇上的水警，立即把他们拉出水面。
从水里探出头的瞬间，袁谆大口吸气，水警连忙把他拉上游艇。水里的两名水警，将失去意识没有反应的顾清，一起送上游艇。
将顾清放躺平，从颈部确认脉搏跳动还有心跳，但鼻子没有呼吸。袁谆便双手进行胸外摁压，为他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在心肺复苏及人工呼吸救援循环两次，顾清咳出水，有了自主呼吸。他缓缓睁开眼睛，因瞳孔没有聚焦，视物模糊一片。
见他开始恢复意识，袁谆微微颤抖地将他抱入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脸说：“没事了，没事了……”那颗有可能失去爱人的心，仍旧惊怕。
水警迅即向罗副市长报告市长没事，落水的三人皆已全部救出。
得到消息，罗副市长紧绷的一颗心脏，终于放下来。他下令速度把人送去医院救治。
水警立刻启动游艇飞驰江面，向岸边行使。两岸江边，群众目送，祈祷落江的人不要有任何问题。
游艇上，袁谆脱下顾清的西装马甲，把人紧紧抱在怀中，以体温温暖对方。
意识彻底清醒过来的顾清，脸色发白，嘴唇冻得发紫。冰冷的寒气从每一个毛孔入侵体内，感觉心脏会被冻僵。
拥抱着他的男人，温柔说着话语，将身上的暖意传到身上，使他下意识紧贴热源处。他张嘴想说话，袁谆却亲吻他的额头，温柔说道：“顾清，有什么话到医院治疗好再谈。”
说完，握着他的双手揉搓。
收回想要说的话语，顾清望着他脸庞，心绪复杂。
这是他第二次遭遇生死之际的险境，两次都是由袁谆救出来。
他从坍塌的桥面坠落，进入江水的刹那，因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五脏六腑仿佛被震碎一般。而水下的深幽和冰寒，使他忘记了游泳的本能。这致使他迅速被溺水死亡的恐惧感占满。
和年初的事件不同，这次有水警准备应对突发事故，他相信会第一时间得到救援。可和有可能被烧死一样，那种直面溺死的恐惧感，是控制不了的。
现在，被袁谆抱在怀里，听着温情的话语，感受着其体温。慢慢地，驱散了内心和精神上的畏怖。
游艇到达最近的观景台岸边。没让水警帮忙，仿佛不是落水者的袁谆，抱起他上台阶，送进救护车内。
三台救护车，呼啸着向人民医院开去。
汉水桥上发生的事情，热度仍没有消退。人们在等待三名落水者的消息；在期待市长的回复；想知道公安局是否有为难，聚在汉水桥上的死者家属……汉水桥坍塌案背后有太多疑问，需要解释清楚。
当天下午，市政府网站发布消息。一是三名落水者无生命危险，目前已救治清醒。二是聚集的死者家属，已由警察送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