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词试图抽离的手,就这样停在半途。
“……”
他刚从食堂回来, 外面天气寒冷,手是冰的。
虞寻滚烫的体温一点点传到他手上。
可能虞寻是觉得他手上凉,这样贴着比较解热。就是一些发烧的下意识反应, 没什么特别的。
云词这样想着, 虞寻又动了下。
这人维持着这个姿势, 似乎还是觉得不舒服, 于是额头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
蹭的这一下很轻,但云词的手有点伸不下去了。
他猛地把手收了回去。
蹭什么蹭啊。
像狗一样。
但是对着虞寻那张脸,他又实在很难联想到流浪狗。这个人从长相上看和狗完全没关系, 估计回寝室后没换衣服就睡了,身上还是穿着件黑色毛衣,领口已经睡歪了。
“你身上很烫, ”云词移开眼,说, “有体温计吗。”
虞寻的反应很慢:“没有。”
云词说:“等着。”
虞寻哑着声,预测云词的意思, 这种时候都不忘开玩笑:“……等着我烧死, 然后叫救护车抬走?”
如果是以前云词可能确实会说“你烧死吧”这句话。
他头一次这么直观地感觉到以前有多幼稚, 咬牙说:“……等、着、我去买。”
南大东门, 药店。
云词拿了个体温计, 又买了盒药。
“你好,”结账的时候,云词拿着药问,“这几种退烧药,有什么区别吗。”
女收营的说:“喔,药物特点是不一样的,病人需要镇痛吗?你手里拿的那个有镇痛作用,如果没有,建议换另一个。”
云词:“他应该没有。”
经过提醒,云词仔细阅读说明,最后换了盒药。
以前在家里,药品都是严跃置办,严跃强迫症,会把各种药物拆出来,放在药盒里分类,贴上标签。
现在出门在外,无形之中要自己注意的事项变多了。
为防止虞寻还有什么其他并发症,临走前,他又折返回来:“发烧嗓子会不舒服,有喉片吗。”
女收营员:“有的,喉糖还是?”
云词:“喉糖吧。”
她们药店开在学校门口,平时来买药的大学生不少,她还是头一回忍不住一直盯着看,最后收钱时搭了句话说:“这么细心,是女朋友生病了吗。”
“…………”
什么女朋友。
收营员看到他的反应,补充:“啊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给女朋友买的。”
云词付钱的手僵了一下:“不是。”
“是朋友”三个字,他说不出口,用朋友形容他和虞寻的关系还是觉得别扭,说“同学”也不太对,虞寻严格意义上一直都算隔壁班的。
最后云词勾着药品袋说:“是室友。”
云词回到寝室的时候,罗四方他们还没回来。
他多少有点不习惯这么安静的寝室,或者说是不习惯和某个人单独相处。
他走到虞寻床边,再次喊人:“起来量体温。”
这回虞寻的反应速度比刚才快了点。
他虽然没睁眼,但人坐起来了。
云词有点惊讶:“你没睡?”
“没有,”虞寻睁开惺忪的眼,去看他,“你不是让我等你。”
“……”
他走前是这样说了没错。
但是这样说出来,听着有点不对。
“是等着。”云词强调字眼。
“等你。”虞寻哑声。
云词:“等着。”
虞寻偏了下头,困倦地去看他手里拎着的东西,说:“就是等你,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等着和等你听起来就是不太一样。
云词不再和他争论这个话题,他拆开体温计包装,递给虞寻,让他自己拿着量。
过了会儿,虞寻说:“量完了。”
云词站在他床边,问:“多少。”
“还行,”虞寻好像说什么都是轻飘飘的,“三十九度,快四十。”
云词以前高烧过,当初缺考那回,知道滋味不好受,他烧到后面几乎没什么意识了,就记得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天,发烧间隙,偶尔醒一下,脑子里想的不是别的,想的是这次考试第一名应该是虞寻了。
然后又想,能不能补考。
到时候补考,成绩一定要比虞寻考得高。
只是那次虞寻也没来考试,现在想想,应该是因为他姑姑。
云词回过神,视线落在虞寻被碎发遮住的眉骨处。
他发现虞寻这个人其实很不会照顾自己,烧成这样不吱声,如果他们不是意外同寝变成室友,他就只能一个人闷着睡觉。
对着虞寻,云词说出口的话哪怕带着几分关心,也还是很像嘲讽:“还行,你再烧会儿就烧成高烧了。”
虞寻“嗯”了一声:“我打算再烧一会儿,就打电话让高平阳叫救护车把我拉走。”
“……”
云词没说话,他转身出去。
虞寻看着他的背影,还没说话,云词又转过身来:“我出去一趟,你先别睡。”
云词打了水,又按照说明书,给虞寻拆了两粒药。
寝室虽然有矿泉水,尤其罗四方,为了打游戏的时候能有纯净的环境,懒得动,在床铺角落囤了好几箱水,直接拿瓶拧开就能喝。但云词还是去热水房加了点热水,发高烧,还是喝点热的比较好。
虞寻没睡,但整个人埋在被子里。
他被云词有点冷硬地喊起来,水杯被塞进手里,掌心触到温热的温度时,愣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他说的“出去一趟”,是出去接热水。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
就像当初在网吧单挑的那个假期,他后面没什么钱了,突然被网管拍肩,递了几桶泡面:“你对面那个同学买的,他说,看你有气无力的,像没吃饭一样,打的太菜,他觉得赢得没意思。”
他抬眼看过去,对上少年抿着唇,表示“看什么看啊”的脸。
这种细节估计云词本人早都不记得了。
“两粒,”云词冷着脸,把药递给他,“吃完再睡。”
虞寻“哦”了下,接过药。
这人生病的样子和平时不同,尤其是和一直以来记忆里那个和他针锋相对、什么事都有他掺一脚比第一的,锋芒无限的样子不同。
寝室就像一个人的房间,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褪去了外壳,展露出难得罕见的一些时刻。
他头发很乱,眉眼被凌乱的碎发遮挡住,脸色比平时苍白,但眼睛却更红了。学校标配的床位对他来说略显窄小,他长腿曲着,三两口把水喝完。
等他道完谢,两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云词说了句“没事,只是不想有人死寝室里”,然后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翻书。
寝室里安静得只有翻页声,还有一点呼吸声,总之就只有他和虞寻发出的细微声音。相比虞寻刚搬进来那天的情形,现在的气氛称得上异常和谐。
他翻了会儿书,打算拿手机刷会儿视频,抬头发现虞寻一直睡得断断续续的。
虞寻睡眠好像很浅,几乎睡一会儿就要醒一下,很轻的翻页声他都能醒,有时候只是看一眼他,然后发现他还在,又睡过去了。
云词拿手机的这一下,刚好撞到这一眼。
“看什么。”云词问。
虞寻侧躺着,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没什么,睡眠习惯,个人睡觉特色。”
云词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又在胡扯。
但下一秒,他又想到他是去过他家过过夜的。
果然。虞寻轻描淡写地说:“在家睡觉,总怕她有什么事,习惯了。”
他其实很少生病。记忆里像这次这样的高烧几乎没有过。
那天等红灯,说身体好虽然有开玩笑的成分,但也不是胡乱说。
是最近太忙。
大学比高中可支配时间多,他排得满,从高考结束的假期开始连轴转,再到虞莹又发病,接踵而至的事情太多。宿管大爷把墙砌上之后,空闲下来,反而发了烧。
“现在没什么事,”云词不知道该怎么接这种话题,有点生硬地说,“你睡你的。”
虞寻也留意到这个话题多少不合时宜,于是随口转移说:“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快考试了——看见你在看书复习,而我却要睡觉,”他说,“我睡不着。”
“……”
云词捏着笔,心说这个理由很他妈合理,很充分。
第一名只有一个。
不是自己就会是别人。
换成是他,如果虞寻在他面前学习,自己却病倒了,他也睡不着。
说完后,虞寻又睡了。
这回倒是睡得熟了些,他刷视频的头一秒声音差点没关闭,那两秒,这人都没醒。
云词退出视频软件,重新去看微信消息,寝室群一下多了很多消息。
【608兄弟群】
罗四方:[兄弟们我下课了!!@所有人]
罗四方:[我的队友们都在吗]
罗四方:[现在去网吧,还能排几把,走不走?@所有人]
彭意远:[可以,我也下课了]
王壮:[先吃个饭]
罗四方:[网吧有泡面]
王壮:[我想吃点好的]
yc:[不去]
云词刚回完不去。
罗四方立刻戳他:[那虞哥呢?]
云词第一次接了关于虞寻的话题,还是以代表人的身份:[他也不去。]
罗四方:[?他回这么快吗]
罗四方:[打字速度也没这么快的,你不是没课在寝室么……所以你俩都在寝室?]
罗四方最后又发:[都在寝室那你俩忙什么呢。]
云词打字“他发烧,我……”,后面的话打不下去了,他干嘛,他照顾他,给他买药递水?
云词把打完的半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删了。
罗四方忧心忡忡:[你俩不会打架了吧]
两分钟后,正要奔向网吧的罗四方收到白色头像发来的两条看似冷冰冰且嚣张的话。
yc:[是挑没人的时候打了一架]
yc:[现在被我打得趴在床上起不来]
罗四方:咱寝室里有药箱吗,什么跌打损伤的药之类的。
罗四方:跌打损伤药可能不够,可能得要绷带消毒水, 严重的话打120。
罗四方带着寝室其他成员一路从食堂狂奔回寝室, 以为推开门会看到满目狼藉的景象, 他们寝室两位爷可能一个嘴角淤青坐在左边下铺,另一个眼角肿一片坐在右边下铺, 两个人各占一边,战后对峙。
“砰——”地一声。
罗四方大力推开寝室门。
“兄弟们,等下如果寝室里的情况太混乱, 我们就分成两队, 王壮跟我, 彭少你带着刘声, 我们四个人肯定能制——”制服他们。
罗四方推门的手停住。
寝室几人站在门口,看到寝室里,云词坐在离虞寻不远的位置上复习今天上课内容, 手里捏着笔,大概是坐太久了难受,一只脚踩在座椅边缘, 手里的笔抵着下巴。
他另一只手伸着,手里拿着个冒着氤氲热气的水杯, 一脸不耐烦地想把睡在床上的虞寻揪起来:“喝水。”
“刚打太多,”他又面无表情解释, “喝不完浪费。”
他补充:“不是特意叫你喝。”
云词又觉得自己解释这么多, 越描越不对, 最后干脆闭了嘴:“爱喝不喝。”
然后虞寻就坐起来, 坐姿有点歪七竖八, 半阖着眼接过水,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
怎么和微信里说的不一样。
“你们,”罗四方尴尬地收回手,“喝水呢。”
云词等虞寻喝完水,接过水杯后,扫了罗四方一眼:“不然呢。”
罗四方:“不然打架。”
云词“哦”一声:“打完了。”
罗四方瞅了眼毫发无伤只是在睡觉的虞寻。
云词:“他,内伤。”
“……”
“他发烧,”云词收起玩笑话,说,“快四十度,刚吃了药,今晚要是没退烧,明天早上你们也注意下,可能得给他送医院。”
罗四方愣愣地点头:“喔,好。烧这么厉害?”
不过最坏的情形最后没有出现,虞寻身体素质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吃药睡了一觉,后半夜就退烧了,等到早上起来,又跟个没事人一样。
云词早上起床,下铺已经空了。
罗四方在床上喊着“不想去食堂买饭,太冷了,有没有好心人,有没有谁愿意当我一天的爹”。
王壮:“……食堂真的不能搞个外送服务吗,这天气,我都感觉今年冬天可能会下雪。”
彭意远:“不能。南大的校风有一条是勤劳刻苦,你猜学校食堂里为什么会挂校规。”
“……”
云词听着寝室里热闹的抱怨声,洗漱完,随便套了件毛衣外套,去水房打热水喝,再回来,刚好撞见回寝室的虞寻。
他今天穿了件大衣,版型挺阔,整个人像个行走的衣架,而且因为生病难得戴了口罩,黑色口罩遮挡住他半张脸,露出的眉眼被衬得更加深邃。
云词视线下移,他看见虞寻脖子里还围着那条围巾。
云词移开眼,咬牙低声说:“你没别的围巾了么。”
两人隔得有点远。
虞寻没听清:“什么。”
“……”云词又走上前两步说,“没什么,我说让让。”
云词说完之后,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虞寻会说“你说让就让”或者“我偏不让你能拿我怎么样”,更大几率,这两句会被他连起来一起说。
但虞寻却什么也没说,往边上移了一步。
好像从上次那通电话开始,虞寻有时候有一些“正常”的瞬间。
两个人之间,变得比以前更“和谐”的同时,也无形有了一点不明显的距离感。
只是在云词经过的时候,虞寻把手里拎着的袋子递给他,声音仍透着点暗哑:“早餐。”
“刚去食堂,”他说,“顺便带的。”
云词抬眼看他。
虞寻在松开手的瞬间,又恢复了一点不正常,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出口罩下勾着唇,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以为我这么好心,一大早特意给你带早饭啊?”
“虽然我人向来好心,”虞寻等他接过,收回手,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说,“——但主要是不想欠你人情。”
不想欠他人情。
他还不想被他欠。
云词接过那份早饭,正想说“那扯平”。
虞寻:“再带一个月,跟你扯平。”
“……?”
云词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带一个月?”
“是不是觉得我人真好,”虞寻几乎想用咏叹调,他抬手勾了下口罩边缘,感慨,“我也觉得。有时候一时的输赢并不重要,真正获胜的关键,是一个人的人品。”
“……”
过了会儿,云词说:“你还是生病半死不活说不出话的样子,比较顺眼。”
虞寻发烧这件事很快过去,连嗓子都只是哑了两三天。再之后,寝室生活像往常一样继续着。
唯一的变化,是每天早上定时定点出现在寝室书桌上的早饭。
某天,寝室里人随口聊天。
罗四方问:“彭少怎么最近每天起那么早?”
王壮随口说:“为爱带早饭呗,平时自己都宁愿不吃,给人带饭倒是积极——暗恋不都这样,天那么冷,给人带早饭暗暗聊表心意。”
“连我都快知道他喜欢那女生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了,”王壮躺在床上说,“这大概就是爱情吧。”
坐在桌边上,正对着一袋早饭刷手机的云词:“…………”
他们在说什么。
暗恋。带早饭。
暗恋????
这天虞寻早上买的是小馄饨,小馄饨汤里飘着紫菜,食堂外带的一次性碗里铺了塑料袋,以防汤洒出来,带回来的时候还是滚烫的。
他刚咽下去一口馄饨,闻言馄饨有点卡嗓子眼,一时间下不去。
“咳。”
云词咳了几下,罗四方问:“怎么呛了?”
云词捏着塑料汤勺说:“有点烫。”
罗四方:“那你慢点吃。”说着,他又随口说,“说起来虞哥这几天怎么给你带早饭。”
这两个“早饭”的话题凑在一块儿。
虽然说这话的人没别的意思,云词还是顿了一下。
“打了一顿,”云词最后说,“心服口服,替他大哥跑腿。”
罗四方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没在带饭的话题上多做停留,他话一转,转到他心心念念的游戏比赛上,“兄弟们,比赛临近,大家千万不要紧张,我们就按照平时的发挥,一定能顺利度过初选。”
王壮在挑选他的今日搭配,他自费替寝室置办了一块全身镜,贴在寝室门后面,方便他每天欣赏自己的潮流穿搭:“没有人紧张,准确说除了你没有其他人那么在意,所以别太担心,四方,我们都很好。”
罗四方:“……”
罗四方看了眼云词:“你也不在意我们的比赛吗。”
云词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满脑子早饭和暗恋,一时间脑子有点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