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被脚踏两条船”这部分省略:“总之后来就分了,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我一直不想回忆过去,也一直不想再见他。听说他也在南大,但不在一个系……校区不一样,一直没遇到过,没想到比赛碰到了。”
“怪我,”罗四方说,“赛前其实有参赛队伍的名单,我没想到给你们看一眼。”
刘声:“没有,我的问题,我也没说过我的情况。”
王壮打圆场,催促:“能吃饭了吗?你俩这样推脱下去,菜都凉了。”
关于恐同这个话题被揭过去。
所有人很默契地,之后也没有再提。
饭后,彭意远提议大家去隔壁庆祝一下。
几人刚出店,走在路上。
“隔壁?哪里。”王壮边走边问,“别说是网吧,最近整天去网吧,过上了我高中时候梦寐以求的生活,但频率太高,实在不想再去了。”
彭意远说:“是KTV。”
“我上次在里面充的钱,还没花完。”
王壮愣了:“你充卡了???KTV的卡你也充??你一个月生活费多少?算了,算我没问。”
彭意远也觉得有点夸张,解释说:“那天不是喝多了么,也没人拦着我……”
云词走在后面,虞寻最后一个。
两人原本一前一后地走着,等红灯过马路的间隙,成了并肩。
虞寻没说话,两个人之间意外地沉默。
过了会儿,虞寻说了唯一一句:“绿灯了。”
并肩走路不说话很奇怪,有种说不出的刻意感,仿佛两人心照不宣在回避些什么一样,于是云词接了一句:“刚才虽然平局。”
他继续说:“但比赛前十分钟,我拿了三个头,你拿了两个。”
“……”
他真会找话题。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
虞寻很适应地接话:“嗯,不愧是我强劲的对手。”
“……”
“总之别带了,早饭。”云词旧事重提,“我和李言约了早上去食堂,真不用。”
他又想到虞寻是为什么非得给他带这个早饭,于是从根源上解释说,“发烧那件事,不用放在心上。”
“都同寝室的,没什么。”
“不是我,其他人也会买药。”
寒风正好刮过来一阵。
虞寻没有说话,他半截下巴被围巾遮着,呼吸间带出一片白雾,片刻后,他很低地应了一声,又突然忍不住似地说:“问你个问题。”
云词等半天,没等到下一句。
“没有,”虞寻把话咽回去,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随意说,“忽然忘了。”
傍晚。老地方,老包厢。
彭意远以尊贵会员的身份给这家店打电话问有没有位置,得到肯定答复后,对方按照他先前充值的套餐,他们人都还没到,店家就往包间里叠了好几箱啤酒。
“……”
“有点气派,”罗四方一踏进去忍不住说,“这就是充值的世界吗。”
王壮上去就点了十首歌,拿着麦:“我得赶在声哥唱歌之前唱,不然他一开嗓,我容易自卑。”
云词手机一直在震:“我出去一趟,接个电话。”
他推开门出去,走到走廊最尽头,离安全通道比较近的位置。
确保接起电话后,电话另一头听不见这里嘈杂的背景音:“喂,爸。”
电话对面,严跃声音很严肃:“你真参加了那个什么游戏比赛?”
严跃说的话在他意料之中。
“随便报了个名,”云词说,“凑个人数。”
严跃:“你现在时间自由,没人管了,也不能荒废自己时间。”
严跃:“我见过太多学生,原本入学成绩都不错的,结果呢,藏手机,上课打游戏,回家也不好好写作业……”
游戏这两个字戳严跃肺管子上了。
家长对“游戏”这种东西本来就敏感,更何况他爸还是教导主任,对游戏的敏感程度比一般家长强得多,可以说是积怨已久,毕竟每天在学校收手机,放学抓那群去黑网吧的学生。
云词难得有点烦躁,说:“没那么严重,说了是去凑数。游戏和成绩没什么太大关系。”
严跃说了很多话,云词左耳进右耳出,最后挂电话前一句是:“……我等着看你期末考多少分。”
通话中断。
云词没有直接回包厢,他倚着墙,在消防通道旁站了会儿。
低下头刷手机,翻了下李言的留言。
李言:[妈的]
李言:[你这么早进去干什么!!!!早知道我们也晚点入场,给你在外面搞个进场仪式了。]
李言:[虞寻进场的姿势确实有点帅了。]
发完,他自觉失言,又补充:[当然最帅的还是我表舅,早早入场,隐姓埋名,帅得很低调。]
李言:[但我们还是要精益求精,这波是我们失策,下次绝对不能让他们出风头。]
云词想到白天两拨人的阵仗,低声“操”了一声。
刚和严跃打完电话后的烦躁消散了些。
他打完电话回到包厢,发现包厢里的景象已经和他出去的时候不同了,分成两拨人,唱歌的和喝酒的。
喝酒主力有两位,一位刘声,另一位是今天进场有点帅的虞姓男子。
云词拍了下罗四方:“他们怎么喝上了?”
罗四方在边上给唱歌的人拍手,停下说:“声哥回忆悲情往事,心里难受。”
云词扬了扬下巴:“另一个?”
罗四方:“哦,虞哥宣称比赛前十分钟,他拿了两个头,你拿了三个,心里也难受,所以过去陪了一个。”
“……”
神经病。
罗四方担忧:“你不会也要过去陪一个,比一下你俩谁更能喝吧?”
云词表示:“我没病。”
云词在边上坐下,夹在两组中间,当唯一一个中立派。
后半场,唱歌组的唱不动了,喝酒组的也喝不动了。
刘声奄奄一息说:“虞哥,我喝不过你,你们死对头的威力,比什么前男友的关系大多了……嗝。”
其他人急忙上前递垃圾桶。
相比刘声,虞寻显得很安静,看起来不像喝多了。
但云词知道,这人酒量不怎么样。
罗四方扛起刘声,仍不放过能改善寝室和谐的任何机会:“我们几个把声哥扛回去,虞哥交给你负责了。”
被点名的云词:“?”
“换人。”
“不换,”罗四方说,“非要问理由的话就是你上回扛过,你比较熟。”
扛个人而已,有什么熟不熟的。
但看这几个人紧紧抱着刘声的胳膊和腿,一副死活不肯撒手的样子,云词没什么机会跟他们抢人。
最后仿佛情景再现似的,在满地酒瓶的包厢里,灯光昏暗,五光十色的,虞寻坐着,他笔直站在他面前,冲他喊:“自己能起来吗。”
虞寻这回的状态比上回好。
具体表现为听得懂话,还能站。
只是走两步之后,就站得不太稳了。
云词拽过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说了不能喝别喝。”
“又菜又爱喝。”
“有本事自己走回学校。”
云词嘲讽了一波之后,两人走到他刚才接电话的地方。
虞寻半醉着,还记得自己有事没做:“电话。”
云词没听清:“什么。”
“打电话,”虞寻说,“我手机。”
云词猜测估计是给他姑姑打电话:“我哪知道你手机在哪。”
虞寻又说:“衣服。”
“……你不能自己拿?”
但云词说完这句,喝醉的那位就没声了。
喝多了选择性耳聋是吧。
云词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他衣服口袋,长风衣口袋有点硬,他摸到边缘,探进去,把手机掏出来给他。
然后云词又不小心看到那个熟悉的解锁密码:“……”
他想说你能不能换个密码,但想到虞寻不知道他知道,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快打。打完走人。”
虞寻今天的醉酒表现集中在眼睛上,眼神不太好,找半天没找着联系人。
“找不到?”
云词凑过去一看,发现这人压根还没点开通讯录列表:“……”
“你,”他被哽了下,“记得手机号吗。”
虞寻表示记得,并直接把手机塞他手里了:“记得,你拨。”
云词接过他的手机,只是接过的瞬间不知道按到什么快捷操作设置,把后台未关闭的应用调了出来,他一边要扶着人,单手操作,想切回拨号界面。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很容易误触,他指腹擦过屏幕边缘,居然意外点进了手机相册里。
“操。”
他有点烦了,正想退出去。
只是退出去之前,目光触及到某个独立相册,相册封面是一张熟悉的照片。
红色毛衣。过年。他抱着亲戚家孩子。
是他发在朋友圈的照片。
不该随意动别人手机的,但他还是不受控制地点了进去。
相册里全都是他。
十几张照片,最新保存的是加上微信好友后,他朋友圈里的所有照片,再往上翻,居然还有高中时候的他。
有高二评选时候贴在宣传栏里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一些学校官方当初拉他比赛,让他拍过的照片。有些登过电子校报。
好几张照片他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拍的了。
但这些照片都被人用手机拍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存在相册里。一直到现在。
最顶上,自定义的相册名是:喜欢的人。
不是讨厌,不是憎恶。
用的词是喜欢。
因为这个明确的两个字,他再难找到任何推脱的借口。
云词拿着手机的手彻底僵住。
和虞寻合宿后,所有让他怀疑过的瞬间在此刻全部重新冒了出来。黑色头像,网名,游戏账号,手机密码,见义勇为,早饭……一个接一个。
还有今天傍晚,下意识看他的视线,没问出口的问题。
紧接着冒出来的,是上次包厢里的那段对话。
——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
最后是三个字。
——不能说。
他这回不只是人麻了,他感觉似乎有细微的电流从手指指尖一路往上蹿,最后汇聚在大脑里炸开。
消防通道的门半敞着,外面的风不断吹进来。
寒风吹得人清醒很多,云词感觉到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变得沉了,他意识到什么,侧过头,果然对上虞寻恢复清明的、慌乱晦暗的眼神。
云词移开眼,几乎失去组织语言的能力。
他内心手足无措地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喜欢的人,”云词拿着手机,打破漫长的沉默,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下去,“……是我?”
虞寻开始后悔今天晚上为什么要喝那些酒。
想藏的。
但是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藏得住。
就算最近刻意回避,再如何不想被他发现异常,以敌对的身份藏住了一切也还是会从所有遮不住的缝隙里逃出来。
身后的风把他吹清醒了很多,虞寻的视线不知该不该落在他身上,像今天吃饭的时候一样,渴求想知道他的反应,又害怕知道。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你。”
在今晚之前, 云词一直坚定地认为,他和虞寻是互相讨厌的。
他应该是虞寻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可虞寻喜欢的人是他。
纵然有太多曾被曲解过的蛛丝马迹,但喜欢这个词摆在他面前, 他还是很懵, 外面的寒风不断吹着, 钻进过他半敞着的大衣外套。
“你喝多了,”云词清醒了些, 把虞寻的手从肩上拽下来,后面的话他都说得异常艰难,“如果想作弄我, 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这个相册也可能是他提前设置好的。
故意给他设套, 就想看他失态。
云词逃无可逃地, 试图从这个意外事件里找出一点缝隙好让自己钻出去。尽管这个缝隙实在太牵强。
然而虞寻垂着手说:“酒已经醒了。”
“我现在很清醒, 小词。”
从上次那通电话试探后,他很少再叫这个昵称。
虞寻的确很清醒。
酒精的作用已经不再是让人的头脑昏沉眩晕,呈现出另一种作用, 开始放大某些感受,让内心最真实最想说的话不顾一切地浮现出来。
他顺着撕破的口子——这道或许一直横在那里,终于撕破的口子, 自暴自弃般地、比起再把它缝合上,继续掩盖起来, 像以前那样装作没事接他的话“是啊我故意的,我作弄你, 是不是被我骗到了”, 那种放大后的, 无法自控的感受让他选择将其彻底撕开。
他不想否认。
不想说自己不喜欢他。
明明很喜欢, 是喜欢了很久, 一直放在心底的人。
他阖了下眼,心跳快得比在餐桌上等待他宣判时更甚,他张了张嘴,哑然地说:“没有作弄你。”
他声音低下去,却无比认真:“不是恶作剧。”
云词拽开他的手后,两人不再是之前凑近的姿势,此刻面对面站着,虞寻说话时盯着他的眼睛,眼里没有往日的戏谑,也没有平时那种什么都不当回事的散漫。
相反的,他整个人都很紧绷。
好几次试图说点什么,又好像艰难得根本说不出口。
“一直都是你,”虞寻最后说,“也一直没想让你知道。”
云词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一直。”
他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话一旦说到这,有些东西就彻底在两人面前撕开了:“一直是什么意思。”
虞寻:“高二开始。”
云词相信他是真的没醉了,说话前后逻辑严丝合缝。
他明明没喝酒,大脑却眩晕般的“嗡”了一声。
他半天才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高中。高中你应该讨厌我。”
虞寻:“虽然说过,你也没信,但最开始确实是意外,我跟流子找错人,后来想说清楚,已经讲不清了。”
他想到高一那一年:“再之后,和你打起来也只是觉得有点意思。”
至于为什么,从什么时候。
那次见义勇为起是个节点。
他发现这个隔壁班班长其实压根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淡又傲气的外表下,意外地透出些正派和“乖巧”。有种别扭的反差。
再之后,就是无数个类似假期网吧的时刻了。
“你家里的事情,我打听到了一些,”严跃第一次带他回家时,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如果你觉得冒犯,我很抱歉,但作为老师我很担心你。”
他反正那阵子经常无处可去,那个人时不时撬门回家想找他。
他跟在严跃后面,第一次踏进严跃家门,看到捧着杯热牛奶,愣在门口的云词。
他在家里的样子和在学校不太一样,刚洗过澡,头发柔顺地垂下来,穿着浅色居家服,锋芒敛去很多,见到他立刻炸毛喊:“爸,你带他回来干什么。”
严跃咳了一声:“最近有个竞赛,很重要,带他回来做几张卷子。”
云词:“学校那么多教室不能做?”
但是这样说着,他还是把唯一一张书桌让给了他:“我不想离你太近。我坐床边写,你写完赶紧走。”
后来他很快发现这个人就是嘴比较硬。
“没带笔。”他故意随口说。
下一秒,一只黑色水笔扔过来。
坐在床边的云词:“没墨了,你扔垃圾桶里吧。”
他写了几笔,墨水丝滑。
“没演算纸。”
一张纸团砸在书桌桌角。
纸团打开,空白的,干干净净。
“……”
当时的虞寻指间转着笔,忽然没忍住笑了下。
在严跃家的某天,他收到那个人的短信。
[你去哪儿了。]
[以为躲起来我他妈就找不到你。]
[虞莹到底在哪家医院?不说我一家一家找。]
[出来,回家,见我。]
[……]
他坐在严跃家楼顶散心,居民楼最顶上有个天台,没上锁,他双脚悬空,坐在天台边缘,脚下就是十几层楼高的空间,夜风不断吹过来。
“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云词跑出来找他,他很显然误解了什么,想劝他,又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于是最后依旧是那副语气,锋芒万丈地:“……虽然,虽然刚才那张卷子,我错的题比你少一道。你也不用这么想不开,你就算跳下去,下辈子投胎也不一定能赢我。”
他那天心情其实很差,坐在天台边,听到这段,没忍住笑了。
“你笑什么。很好笑么。”
“有点,”虞寻胸腔震动着,曲起腿,离开天台边缘,“没想不开,出来透会儿气。回去吧,小词。”
“你他妈再叫一次。“
“小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云词的“对峙”开始变质的?
他说不清。
只是等听说他被人表白,一班传八卦传到七班讨论“云词不知道有没有接受某某某表白”时恍然间发觉自己有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