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生教到了床上去,他大概是古往今来头一份。
谢让翻身坐起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昧的迁就纵容,都把人惯成什么样了。
谢让正在心中这么想着,房门被人悄然推开一个缝隙。少年探了个脑袋进来,先往里看了看,见谢让已经起身,才推门走进来。
他让身后几名宫人将早膳端上桌,独自绕过屏风。
“醒了就起吧,我叫人熬了点粥,多少吃一点,一会儿还要回京城。对了,吃完先让太医给你诊脉,我让他们备了酸梅汤,省得你再想吐。”
宇文越如惯常那样将事情安排得仔仔细细,他一边交代着,一边取下谢让挂在一旁的外衣抖开,要伺候他穿衣。
谢让:“……”
宇文越偏了偏头:“怎么?”
“……没事。”
谢让收回目光,接过宇文越手里的衣服,自顾自穿好,起身梳洗去了。
谢让打定主意要与这人恢复正常的师生关系,整个早晨都没与宇文越多说什么,甚至就连用早膳时也没让宇文越哄他,破天荒的自己乖乖喝了粥,还吃了些清淡的小菜和糕点。
看得宇文越越发纳闷。
老师今日……怎么转性了?
用过早膳后,一行人出发返回京城。
担心谢让又恶心想吐,回程的路途比来时走得还慢,车队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在官道旁暂歇片刻。
谢让忍了一路没与宇文越说话,还是没忍得住:“陛下,咱们这速度,今天真能到京城?”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在给谢让熬梅子汤。
晒干的梅子与红枣、甘草一道煮着,酸甜的滋味弥漫在整个马车里,令人口舌生津。
宇文越舀出一点,吹凉后尝了尝味道,才递给谢让:“多半到不了,不过应当能到城郊的别院。歇一晚上,明天再进城。”
他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让无奈:“咱们可还带着个嫌犯,多耽搁一天,你也不怕旁生枝节?”
宇文越思索:“先让禁军将人押回去?”
谢让:“……”
就是不肯让车队加快速度就是了。
不过也好,要是再像来时那么颠一天,他这身子骨大概真的会散架。
谢让想了想,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因为带上了奚太后,车队比来时长了许多,他们后方不远处,就是奚太后乘的马车。规格相差无几,前后都跟着禁军,守得密不透风。
谢让道:“一会儿寻个茶铺歇歇脚吧。”
宇文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轻轻点了点头。
车队在途径的下一个驿站驻马喂草,众人进茶铺歇脚饮茶,唯有奚太后的马车停在路边,不见有人出来。
女子独自坐在车内闭目养神,不多时,车外传来一个声音。
“太后,不知可否让微臣上车一叙。”
是谢让。
奚太后睁开眼,轻声应道:“上来吧。”
小太监掀开车帘,扶着谢让上了马车。
奚太后这马车内部与他们所乘的马车相差无几,谢让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中间的小案上,取出两个小碗。
“陛下亲手熬的梅子汤,太后尝尝吧?”谢让倒了两碗梅子汤,自己先喝了一口。
奚太后注视着面前的汤碗,轻笑:“这么多年了,本宫就没见过皇帝对谁这般尽心。他待你可真好。”
谢让动作一顿:“圣上是一片孝心。”
“孝心?那本宫倒是好奇了。”奚太后道,“据本宫所知,皇帝几个月前还与你不对付,甚至暗中联合定远侯,想取你的性命。”
谢让眉宇微蹙。
宇文越与定远侯的谋划,外人应当是不知情的。
奚太后的消息比他想象中还要灵通。
又或者说,奚党在京中的势力,比他想象中强了很多。
奚太后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么不得了的话,神情依旧平淡:“本宫实在很好奇,谢大人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里,让皇帝的态度如此转变?”
谢让只是反问:“这就是太后故意引微臣与圣上来行宫的缘由?”
奚太后没有回答。
她端起面前的梅子汤抿了一口,才轻笑道:“都说帝师谢让聪慧善谋,果然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让:“不难猜。”
不仅他能猜到,宇文越也早已猜到。
所以他才会来这里。
谢让道:“太后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从奚太后在禁军面前以死相逼开始,整件事的发展都透着古怪。
她若真想保住那御医,就不该以那般强硬的手段拒绝禁军将人带走,更不该在当今圣上驾临后,让人连夜逃走,做出这等几乎是自投罗网的行径。
种种一切行为,实在太刻意了。
不过,谢让只能看出这人另有预谋,却猜不透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他懒得自己耗神,索性直接来问。
“你问本宫想要什么……”奚太后放下汤碗,悠悠叹了口气,“不过是想保命罢了。”
谢让在心里将这两个字暗自重复一遍, 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再次浮现出来。
而这回,那感觉比先前更为明晰。
是相似。
他在这女子身上,看到了某些与他极为相似的东西。
“你……”谢让犹豫一下,竭力让自己的态度保持自然, “圣上一片孝心, 太后若安分守己, 自然不会有性命之虞。您何出此言?”
“安分守己?”奚太后唇边浮现起一丝讽刺的笑,“然后便在那与牢狱无异的行宫里困一辈子?”
不等谢让说什么, 女子脸上的笑意稍敛,又道:“更何况, 谢大人当真觉得,只要本宫愿意, 就能独善其身?”
谢让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 奚无琰留下的烂摊子, 奚家上下数百人未来的生计, 自她兄长死后, 她这条命便不再是她自己的。
她注定为了奚家而生, 也为了奚家而死。
可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所以,她才说自己是想保命。她想摆脱这身不由己的宿命,想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地活下去。
谢让轻轻舒了口气,原先想不通的事, 瞬间全都明白过来。
他坐直身体, 认真道:“若太后愿意助圣上扫清阻碍,您所求的东西, 圣上必会满足。”
当日, 车队没有停歇,连夜赶往京城。
但在行至城郊某处树林时, 忽然遭遇了埋伏。
而当身着夜行衣的刺客突破重重防线,接近车队中那华贵马车时,才发现马车内空无一人。
无论是天子和帝师,抑或奚太后,都已人去楼空。
这三位,如今正在谢让那座别院里围炉煮茶。
“你确定真能抓到人?”奚太后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今晚去刺杀皇帝的,可都是奚家训练的死士,你派去那点禁军应付得来吗?”
谢让裹着大氅缩在火炉边,捧着茶盏抿了一口:“估计挺悬。”
禁军在京城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的活只有巡逻和例行训练,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大乱子。要真打起来,恐怕还不如谢让手底下那群贴身侍卫。
然而,谢让担心出什么变故,离开车队时将他的侍卫一并带走了,眼下就守在院子外头。
“你——”奚太后脸色一变,“那你不早说,要是叫人给跑了,本宫谋划这些不全都白费了?!”
她的计划,是假意被宇文越所擒,引奚家派人来救她。
与谢让达成共识后,她便故意传出消息,说宇文越和谢让今日会连夜回京,让刺客在城外埋伏,将二人一网打尽。
只要抓到了那批刺客,宇文越就能顺势查出奚家,以及背后奚无琰残存的势力。
“太后稍安勿躁。”谢让态度还是慢慢悠悠,“禁军应付不来,总有人能应付。”
奚太后眉头蹙起:“何意?”
谢让不答,奚太后又看向坐在一旁的宇文越。
少年埋头挑动着炉火,火光映照在他俊秀的五官上,平白显出几分阴郁之色。
从他们到这别院开始,小皇帝便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只顾埋头煮茶,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奚太后个不是多事之人,知道谢让另有打算,便不再多问。
她低头抿了口梅子茶,险些一口吐出来。
这也忒酸了。
奚太后牙根阵阵发酸,她艰难咽下那口茶,却见青年已经面不改色饮完一杯,将茶盏放回案上。
当今圣上板着脸,又给他添满了。
奚太后:“……”
总算知道为何外界都传言帝师深不可测。
果然是个狠人。
奚太后这茶彻底喝不下去了,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回屋休息。
庭院内只剩下师生两人,谢让按了按眉心,轻声问:“还生气呢?”
宇文越将茶壶放回炉火上,声音发闷:“朕能生什么气。”
“谁知道呢。”谢让眼底含笑,“整个院子都闻见陛下的酸味了。”
宇文越:“……”
还是方才说那事。
谢让早想到奚家派来刺杀的人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没指望全让禁军应付。因而,在与太后达成共识后,他往京城送了封密信。
是送往了定远侯府。
萧长风现今仍在京城,他回京时带回来了不少亲信,军队不便入城,就驻扎在城郊。
今日正好能用上。
先前发生了太多事,谢让忘了将他与萧长风的关系告诉宇文越,今日提起,才多说了几句。
小皇帝听完就自闭了。
谢让与萧长风曾是旧识,他事先就有所预料,但他从没想过,两人的关系竟这般亲密。
意气相投,把酒言欢。
他都不曾见过那样的谢让。
少年越想越不是滋味,往茶壶里又扔了一把梅子。
谢让:“……”
梅子茶酸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庭院,这回就连谢让都招架不住了,他想了想,偏头轻轻咳了下。
这招屡试不爽,果然,少年顿时收了他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抬眼望过来:“是不是觉得冷?先进屋去吧,别等了。”
虽说已经托了萧长风去处理刺客,但谢让仍然担心会出什么岔子,想等对方来消息。
这会儿谢让也没打算进屋,只是扯了扯身上的大氅,轻笑道:“不冷,你与我说说话就好。”
宇文越与他对视,看出这人只是想哄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顿时气不起来了,问:“要说什么?”
谢让:“我今晚让萧长风去抓人,和私交没有关系。”
“我知道。”宇文越道。
据奚太后透露,奚党的势力似乎就连定远侯府都已经渗透,将萧长风牵扯进来,算是给了他一个抓出府内奸细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若要派兵南下,萧长风是不二人选。
如今朝中缺人,不仅是缺少文臣,也缺武将。
奚党这些年勾结豪绅地痞,盘踞在南部山岭之中,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放眼整个朝廷,除了萧长风之外,宇文越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应付得了。
谢让的用心,他其实很明白。
“南方的奚党交给萧长风,京城这边的,就交给段景尧。”谢让笑了笑,“陛下这不就轻松了吗?”
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南方,扫除逆党都不是短时间内能轻松解决的事,但谢让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宇文越现在还需要一段时间成长,几股势力彼此制衡,反倒是给了他空间。
等到彻底扫除了逆党,宇文越彻底成长起来,皇权便能轻易集中到他手里。
到那时候……他就能放心地离开了。
谢让垂下眼,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酸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你在想什么?”宇文越忽然问。
谢让愣了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了。萧长风到底行不行啊,怎么这么久还没传回消息……”
宇文越轻轻吸了口气,感受到那从信香中传来的,莫名低落的情绪。
谢让至今不知道如何控制信香,也不知道,他的信香总会无意识间泄露出他的情绪。
而唯一能闻到他信香的宇文越,便成为唯一能感受到这份情绪波动的人。
可他虽然能感受到,却并不是每回都能猜出对方的想法。
这或许就是年龄差距带来的区别,年长者总能轻易看穿他,宇文越的一切想法,在谢让面前都无所遁形。可反过来,很多时候,宇文越都不明白谢让在想什么。
冬夜的微风吹动着炉火,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尚未落到地面,便被炉火的温度融化。
宇文越站起身来,朝谢让伸出手:“进屋吧,再待下去,你要着凉了。”
谢让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让宇文越将他拉起来。
宇文越扶着谢让回了屋,让人端来热水,亲自伺候他梳洗。谢让全程一言不发,直到宇文越要扶他上床。
“不睡。”谢让摇摇头,“萧长风那边还没消息呢,睡不着。”
“你先躺一会儿,有消息了我叫你就是。”宇文越这么说着,脚步未停,半强制地扶着谢让往床边去。
谢让挣扎无果,被人按进床上,盖好了被子。
他今日原本没打算这么早睡,自然也没让人提前将他的床暖着。被子里还是冷的,盖在身上,寒气仿佛直往骨头缝里钻。
谢让抿了抿唇,还没说话,就感觉身边拱进来一个温暖的身躯。
“……你干嘛?”
“帮老师暖床。”少年眸光亮晶晶的,“这床上这么冷,你躺着多难受?”
谢让:“……”
他原本推拒的动作迟疑下来,仅仅这片刻迟疑,少年的身躯便覆上来,将他仔仔细细搂住了。
周身的寒意被很快驱散,谢让眸光微敛,最终没能抗拒那份温暖:“那……我就躺一会儿,你记得叫醒我。”
“好。”宇文越轻声道。
谢让闭上了眼,失去作用的腺体感觉不到,乾君信香正如水流般悄然将他包裹着。不带丝毫情.欲的色彩,而是极轻极缓,极致温柔的安抚。
宇文越注视着怀中的人,感受到那随着对方呼吸变得平稳,而逐渐回归稳定的梅香,眼底终于露出点笑意。
虽然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烦忧,但该如何把人哄好,宇文越却再清楚不过。
这招,也是屡试不爽的。
谢让一觉睡到了天亮, 醒来后宇文越向他转告了昨晚的消息。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萧长风已经将刺客全部抓获。
据说是因为萧长风想留活口,而那批刺客极为狡猾,见状不对立即逃进了树林。萧长风率兵在林中搜寻了小半宿, 才终于在后半夜将还活着的人全部生擒。
抓到人后, 萧长风甚至亲自来了趟别院, 多半是想与谢让亲自聊聊。
但宇文越以帝师身体不适为由,没让他与谢让见面, 还又是夸赞又是赏赐,一系列糖衣炮弹堵得萧长风无话可说, 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
“是你睡得太沉,怎么都叫不醒。”小皇帝如是说道。
谢让向来睡得浅, 对这话深表怀疑。但既然刺客已经落到了萧长风手里, 对方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不必太操心。
不过, 还有个人需要他处置。
青年被人押解上来, 谢让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动作略微一顿。
……怎么又是梅子茶。
他放下茶盏,看了眼站在身旁的人,没说什么。
跪在堂下的青年已经全无初见时那副伪装出来的怯弱模样,那张俊美的脸上难掩狼狈, 脊背却挺得笔直, 丝毫不显弱势:“玉儿人呢?”
玉儿,是奚太后的闺名。
谢让道:“太后不会见你。”
他是昨日才知道, 季雪舟其实并非奚太后钟情之人, 而是奚家派去她身边的眼线。名义为协助,实际, 则是监视。
这样的人,奚太后自然不会对他存有其他心思。
她故意做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甚至为了他反抗禁军,都只是为了将谢让和宇文越引去行宫。而在两人夜宿行宫那晚,她也是故意劝说季雪舟逃走,使得谢让将他抓获。
昨晚,季雪舟被作为诱饵留在了车队里,直到变故发生后,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随后,他以想见太后为由,请萧长风带他过来。
萧长风懒得干涉皇族的家事,便遂了他的意。
其实就是将这烂摊子丢给他罢了。
谢让在心中叹气,正想开口,却听青年冷声道:“谢让,你究竟做了什么?”
谢让:“?”
又关他什么事?
“早听闻帝师手段非常,没想到竟能谋划至此。”季雪舟冷冷注视着他,“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她与奚家为敌,竟连我都未曾察觉……”
谢让:“……”
怎么每个人都把他当成幕后大反派,这回的事真和他没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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