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克斯借着被米霍克重新点起的船头烛光,看清了瓶子上的酒标,“……瑞格怀特?”红发的男人讶然地抬起头,看着不动声色坐回自己对面的故友,“你又去了那里么?”
“只是巧合。”米霍克把酒瓶从对方的手里抽出来,撬开塞子后又再次递了回去。
香克斯微笑着接受了这份体贴,他爽快地灌了一大口酒。阔别多年的清爽口感萦在唇齿间,他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所以你才想到带一箱酒来看我吗?真是个好礼物!”
米霍克沉默了一会,最终如实回答道,“本来是带给别人的,但已经送不出去了。”
“诶?!”香克斯飞扬的眉眼立刻坠了下去,片刻后,他又露出一个微笑,“交到了投缘的朋友吗?恭喜你了,鹰眼!”
香克斯的语气轻描淡写,米霍克踌躇了一下,最终决定稍作解释,“……是临时的房客。”
红发的海贼震惊而夸张的表情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心无杂念的米霍克花了几秒钟,才想通了香克斯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他顿时尴尬起来:“……你在想什么?是来学习剑术的孩子。”
“学生?”香克斯愣了愣,他倍感意外地打量了米霍克半天,“你也会教人剑法?”
“是个很有趣的孩子,”米霍克想到罗罗诺亚的种种,稍稍扬起了唇角,“和那个拿了你草帽的小家伙在同一条船上。”
“哈?”这个意外的消息让香克斯提起了极大的兴趣,“路飞的伙伴?是个怎样的年轻人?说来听听?”
这完全不同于两年前的那次碰面。米霍克没有料到他与香克斯之间的对话开始得这么容易,他便这样顺其自然地讲起了某个三刀流的绿藻头剑士。
香克斯安静地灌完了一瓶冷泉酒,又自顾自地开启了新一瓶。他听米霍克讲起两年前那场发生在东海的相遇,忽就隐隐想到,在他们过往的对话中,几乎一直是鹰眼任由他说着那些有趣或无聊的内容,而这样认真去聆听对方的经历,对于自己而言似乎还是第一次。
米霍克的话不算冗长,在那些简单清晰的描述里,某个冒失但直率坚定的剑士的形象在香克斯的头脑里渐渐生动起来,无需去追问什么,两年前那次被自己搞砸的会面就是这个孩子促成的吧?
当米霍克平淡地说起大事件后,罗罗诺亚向他低头求教的情景时,绿藻头剑士那几句不友善的话让红发的男人握着酒瓶的手暗自加了几分力气。
“我还记得你笑话过我为路飞丢了条手臂,”香克斯露出一个打趣的微笑,“可是现在看来,你算不算是把性命都押给了新时代呢?”
“这和时代没有关系,”米霍克扬了扬眉,稍稍眯起了金色的眼眸,语气冷静而坦然,“自从我成为世界第一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被后来的人超越了,否则这是我的悲哀,也是全世界所有剑客的悲哀。”
香克斯蓦地觉得,有一条沟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和鹰眼之间了,它渐渐扩大开裂,成为一条宽广的时光之河。河的这边是不再年轻困惑、却会偶尔疲惫感叹的自己;可是当他抬起头,隔着湍急而过的光阴去遥望鹰眼时,那个人却依旧笔挺地伫立在原地,目光坚定执著。
米霍克还是那个米霍克,只有他一点也没有变过。
香克斯忽然放下了酒瓶,他坐直了身体,几乎花尽了力气,才把自己唯一的手伸到了米霍克近前。他用力拍了拍比自己坐高了半身的故友的腿,笑容轻快,语气里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霸道,“话虽然这么说,不过……米霍克,别给我死得太容易!”
米霍克略感意外地与对方含笑的双眸对视了片刻,对于这不合时宜也不讲道理、是新世界四皇才能拥有的口吻和气势,大剑豪最终也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容,“你也一样……香克斯。”
“为什么就这样来了又走呢?”香克斯扶着米霍克的腿向前坐了坐,“你是来看我的吧?如果我没追出来,岂不就要错过了?”
米霍克沉默了一会,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如果非要认真溯源,那是在醒悟到罗罗诺亚已经离开的时候,他不经意想起的某个场景——那是两年的时光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练习,米霍克轻描淡写地拔起一把地上的锈剑陪绿藻头小鬼练习,很快,年轻的三刀流剑士就毫无意外地落败了。
大剑豪抛掉残破的佩剑,扫去手里沾染的铁锈,微微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口喘息着的房客。血气方刚的罗罗诺亚无礼的姿态依旧没什么改善,米霍克坦然与那双虽然遇挫却依旧坚定的眉眼对视。
“我一定要超越你,鹰眼!我一定会成为世界第一的大剑豪!”索隆把手按在和道一文字的刀柄上。
多次注意到这个细节的米霍克没去探究那把大快刀对于眼前的孩子而言,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只是平静地回应道,“我记得,我一直在等你。”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年轻人的表情,心里忽然充满了索然无味的寂寥。
为何会无端记起那么一件小小的日常往事呢?
一个突兀的念头出现在了剑豪平静已久的心里,米霍克忽然醒悟到,也许世界第一就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维系吧?罗罗诺亚又或世界政府,所有那些还和他有所交集的人们,他们所追逐或在意的,都不过是那个称谓而已。
这不需要怨恨或伤怀,也不构成米霍克贪恋这个显赫位置的理由——当年他执著于追求世界第一,是为达成剑道上的某种境界;而今在自我超越和探寻的同时,期待着更加优秀的后来者,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只是在多年之前,曾有某个红发海贼让米霍克认识到一个他不得不承认和面对的事实——即使剑道一直支撑起自己绝大部分的生活重心,可它却终究不会是生命的全部,而一个心中只有剑的人,也未必能够抵达最高的境界。
放开并不意味着抹杀和否认过往的存在。如果把那些曾和米霍克有所关联的人们分类归结,那么幽灵小丫头和罗罗诺亚是剑豪家里暂住过的房客,后者也许还会成为超越甚至杀掉他的继承者;世界政府是可有可无的合作者;其他七武海姑且算是名存实亡的同僚。
而香克斯……
这个名字最终令米霍克深深吸了口气,在他们相识十几个年头之后,米霍克发现自己依旧没法给那个红发的家伙一个精准的定位,故友?对手?知己?乃至……情人?用它们中的哪一个去形容香克斯都不够准确,可是对于自己而言,以上所有的词语勉强可以指向的,都只有那个叫做香克斯的海贼。
所以当世界第一的名声与乔拉可尔?米霍克这个名字剥离开之后,倘若在这茫茫大海上还有一人会去关注后者,那他也只可能是红发罢。
不过这只是个与对方无关的单方面想法,米霍克当然不会去求证,他在香克斯的注目下失神了片刻,最终只是低声道,“无聊而已。”
而后他意外地看到背对着月光的红发男人蓦地露出了一个无比顽劣又嚣张的笑容来,他感到那只搭在他腿上的手缓慢上移,最终停留在他裸露的小腹上,不再有任何动作。而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就这样仰起头,笑着直视着他。
平和的圆月、夜空与大海忽然就像是一个无比宏大的梦之背景——仿佛时光在瞬间流回了十几年前,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姿态……一切无不与某个米霍克永远也不可能淡忘的夜晚重叠起来,只是那轻轻按在他身体上的手换了一只。
米霍克慢慢皱起了眉,他轻轻捉住了那只对于自己而言依旧无法忽视的右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这么无聊,”香克斯语气轻松地调侃着,“来做点有趣的事情?”
米霍克垂下眼眸,无声地向后靠了靠。这一刻他的心思如此复杂,明明已不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在这许久的分离之后,他发现自认为已经放下了往事的自己,却依旧无法干脆地拒绝这样的香克斯。
“你在犹豫什么,有反应吧?”大剑豪的异常显然瞒不过咫尺之外的大胆海贼,香克斯任由对方继续握着自己的手腕,他笑着站起来,俯下身用头顶掉了米霍克的帽子,逼近距离去凝视对方的眼眸。
月光落进那片宁静的金色里,折射出某种隐忍的热烈,香克斯低下头去,依旧横在米霍克身上的右手无视了对方的钳制,他伸开手指去触碰那个人腰间的皮带,“……上次我喝得太醉放走了你,后来清醒过来,脑袋里只有一句话。”
米霍克没再去阻止那只想要解开自己裤带的笨拙的手,他抬起头来望向对方。
“你还是老样子,可我却没有年轻时那么勇敢和冒失了……”香克斯坦然地微笑着,依旧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那条皮带。米霍克看不清他被垂下来的红发遮住的眉眼,但他听到了红发海贼轻描淡写的低语,“这几次见面我都还记得,一年,两年,五年,七年……到今天又是两年。”
香克斯忽然抬起头来,目光温和,笑容轻松,“米霍克,我们之间,还能有几个几年?”
米霍克蓦地呼吸一滞,他怔在原地,那句简简单单的问话像是一道袭来的剑光,他无从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扎进自己的心房,那并不疼痛,只是在瞬间炸裂开无尽的萧索,却比多年无聊时光的加和更加寂寥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