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鹰眼?”香克斯不敢使力,把手轻轻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米霍克低着头,拄刀而立,他面容沉寂,双眼紧闭,竟是站着失去了意识。
香克斯立刻扶住了对方,他不敢摇晃鹰眼,只能抱着一丝希望呼唤他:“醒醒!喂!鹰眼!”
然而沉睡的剑客毫无回应。
香克斯的心开始往下坠,一时间有太多想法冲进了他的脑袋,但他来不及多想。他抱着鹰眼,小心翼翼将对方放平,打算先止住那背上创口的大量失血。
在撕开自己的黑披风时,香克斯忽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用了一秒去庆幸,还好这不是鹰眼给他补的那一件。
香克斯用披风的布片将伤者的上半身笨拙地缠成了一个茧。在这个过程里,米霍克始终没有醒来,他紧闭着双眼,任由香克斯为所欲为。
香克斯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他不是医生,只能凭经验判断米霍克的伤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他疑心对方的呼吸正在逐渐变弱。他可以紧握手中的剑去砍翻一百个敌人,却没办法用同样的手留住他虚弱的朋友正在流失的生命。
香克斯愤恨一直被船医好好照顾的自己竟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束手无策。他只能守在原地,焦急地等待雷德号到来。可是他穷尽目力,却看不到船的影子。
红发的男人久违地想起了那一年大雨瓢泼的罗格镇。罗杰船长就在那高高的刑台上,还是个小鬼的他倾尽了全力,想再靠近一点,可他身边挤着那么多兴奋的、沉默的又或怀着其他情绪的围观人群,他甚至连前进一步也做不到。
最后他只能紧紧压住头上的草帽,任由无声的泪水糊住视线,哭得狼狈又难看。在船长喊出那句话的一刻,他在心底发誓要变得更强,绝对不能让自己再这么无能为力。
可是时至今日……香克斯沉默地坐在原地,低头看着面色苍白的米霍克。他所重视的这个人就在他眼前,他伸出手就能抓住他,但他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鹰眼独自挣扎在生死线上,什么也做不了。
香克斯忽然想到,也许自己从没变强过。他不过是拥有了伙伴,就开始意气风发,认为自己足以自由地驰骋在海上了,他还曾大言不惭地说有了大家的自己怎么可能输给独来独往的鹰眼。可是一旦离开了时刻包容帮助自己的伙伴们,他依旧是那个无能的香克斯。
香克斯再也抑制不住某些情绪,他猛然俯下身,牢牢抱住了对方的身体。
“别死啊鹰眼……”他把米霍克的头压在自己的颈间,在对方的耳边说道,“你要成为世界第一的大剑豪吧?你才拿到了称手的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吧?!”
香克斯咬着牙,把他的草帽狠狠扣在米霍克的头上,“我向这顶帽子发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的朋友和伙伴了!”
他把头埋低了几分,用手在米霍克的心口摸索,感受那微弱的跳动,“……你一直很纵容我的胡言乱语吧?所以可别死啊!”
然而被询问的对象依旧在他的怀中沉默地睡着,像是在做某个恬静的梦。
黑暗里,他的手轻轻推了出去,米霍克相信它就在那里。水中悬浊的泥沙逼得人不能睁眼,但他坚定地游向那个方位。
那堆红石就在原地,沉默地等待着被瓦解。米霍克明白这一次他一定能够成功,因为他忽然懂得了它们的纹理,也就是先生曾经说过的规律。
那种感觉不是“看见”,也不是“听到”,甚至也不是“触及”,那堆石头的弱点和排布规则就奇妙地出现在了他的心底,如果一定要以语言来形容,那是最纯粹的“知道”。
米霍克在意识即将消散的瞬间又重新振作起来,同时知道了一些他说不清的东西。那不是简单的见闻色霸气,他参透的不是有生命的物体,只是一堆岿然不动的巨大石块。
“只能使用最坚硬的刀的剑客,并没有资格握住这把最坚硬的刀。”米霍克已经理解了这句话。他闭着眼,在水压的强大阻挠下握紧了半截断刀,将它递向着石堆上的某个点——不是斩或刺,只是轻轻巧巧地把手里的那截金属送了出去。
巨大的红石堆像是忽然被戳中了软肋,它们顺次滑落绽开,最终露出了一直掩盖着的景象。
那是具端坐在腐木之椅上的白骨,血肉都已销蚀,森然肃穆的气息却穿透了百年的光阴,充盈了整个空间。骷髅的手倒握着一把巨大的黑刀,那曲线完美的刀身静静地伏在主人身侧,顶坠蓝宝石的刀柄被骷髅的骨爪轻握着,保持着递出来的姿势,像是在等待取走它的人。
这一定就是剑侠帕林迪,直至这一刻,米霍克才理解了这位已作枯骨的大剑豪的苦心。这样的葬礼必然是剑侠委托他的挚友大航海家恩里克完成的,这堆布置微妙的石头不需要靠优秀的洋流知识去破解——万事万物的规律都是相通的,帕林迪在等待一个掌握了这规律的人。
米霍克用尽全力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完美的刀,他轻轻发力抽刀,大剑豪的骨骸与那张朽败的座椅一同瓦解开来,再次浑浊了洞内的水。
米霍克相信这位黑刀的前任主人不会介意自己的无礼,他将一只手轻轻压在胸口上,向已经失去形迹的遗骸献上最后的敬意。
他毅然转身,提着黑刀向山穴的出口溯去。口中的空气随着腹脏里上涌的鲜血一起溢了出来,米霍克咬紧了牙关,相信自己不会败在这最后的时刻。
十米高的迂回洞穴宛如无尽的炼狱,这大概是米霍克生命中最漫长的几十秒,他顾不得去考虑迅速上浮的危害,握紧了黑刀,以最快速度向上方微弱的光游去。
“?!”
突如其来的闷响几乎震碎了米霍克的内脏,他来不及反应,背后猛烈炸开的疼痛和海流剧烈的冲击已击碎了他的意识。
海中扩散开的血色遮住了米霍克的视线,海水蜇刺的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用力用手掩住口中翻涌的血气,驱动着已经无法灵活控制的双腿继续向上。
世界第一就是要不输给人,不输给剑,也同样不能输给大海和时间!
……
米霍克的身体轻微地弹起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失焦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草帽,片刻后才把自己的思维从记忆的混沌中拉回了现实。
剑士继续移动目光,从扣着草帽的脊背一路看到伏在他床边一动不动的那头红毛。他张开嘴,却发现干涩的咽喉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后背被什么柔软地顶住了,阻止他平躺下压到那巨大的伤口。米霍克暗自感激了处理伤口之人的体贴,他继续转动视线,判断出自己正躺在曾经睡过几夜的雷德号客舱之内。
米霍克努力勾了下手指,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竟和红发的手紧紧相握着,他不禁呆了一秒。
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了浅睡的香克斯,红发的男人猛然坐起身来,紧紧盯住了米霍克的眼睛。
米霍克清楚地看到了香克斯由茫然到狂喜的表情转变,下一刻,这个家伙抬起了那只和还他紧扣在一起的左手,对着脑门狠狠敲了一下。
“好疼!”香克斯龇牙咧嘴,随后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不是梦!”
米霍克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比不能活动自如的四肢还僵硬。
“你醒了啊,鹰眼!”香克斯用力握住了他们连在一起的手,说话困难的米霍克也只好稍微在手上使了点力气,用回握来表示肯定。
“太好了!看来这条胳膊也没事!”香克斯近乎手舞足蹈地松开了米霍克的手,这才想到应该倒一杯水来给他昏迷了很久的朋友润喉。
“没想到你会在这时候醒,水都凉了。”拿着茶杯的香克斯转回身,看到米霍克正支着身体努力坐起来。香克斯盯着他艰难的动作,最终确认了对方的四肢无恙,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去叫船医来。”放下了半颗心的红发船长站起了身,“你伤得可不轻,先不要乱动。”
米霍克饮了口水,稍稍润了润喉,在香克斯迈出屋门前终于发出了声,“等等”,他叫住了对方。
“我睡了几天?”他注视着转过身的香克斯。
“大概三天半?”香克斯报了个数,他也不太确定米霍克昏迷的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等待了鹰眼三个月或者更久。
“……这几天你一直守在这里?”
香克斯在听到这句发问时心跳慢了一下,他沉默了一刻,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轻轻笑了笑,“怎么可能呢?只是你醒来的时候我刚好在。”
“胡子。”米霍克伸出了手指。
香克斯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摸到了因为几天没打理而长成了一圈的胡茬儿,他干笑道:“我想换个粗犷点的造型了。”
香克斯靠在木板门上,等待着客舱内的医患问答结束,他本以为等到米霍克清醒的时候,自己应该是欣喜若狂的,但如今眼看着对方无恙,却反而有一点茫然泛上了心头。
鹰眼既然已经转醒,恐怕也就快要离开了。香克斯抓了抓头,咬开了手中酒瓶的盖子,猛灌了一大口。
木门刚好在此时被拉开,没有提防的香克斯一口酒呛在咽喉,狼狈不堪地咳嗽了半天。
“头儿放心好了,”善解人意的船医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的。六十米已经是人体潜水的极限了,可那家伙居然连防护服都不穿就在百米下待了那么久,上浮时又简直不要命,只伤到内脏实在是太走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