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城市都是他的?”乔楚辛问。
“游乐场。”雷魄耸耸肩,“可以这么说吧。他是一城之主,可以由着自己的喜好随意蹂躏这座城,三十万人口,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虚拟意识,真人意识大约占百分之一。”
为什么会有真人意识把自己放在奴隶的位置,他们是自愿的吗?乔楚辛想了想,没有问出口——就算是现实世界,为了种种原因甘当奴隶的人还少吗。
梁度精准地指向这座小城市中一栋巨大的方形建筑物,那里有两点微光:“是流浪意识的残留反应,现在还能感应到。走吧,过去看看。”
雷魄从他那一身丁零当啷的金属零件里,摘下几个往地面一扔。
这些梭型、筒型的小零件一落地就开始层层打开、伸展,伴随着轻微的嗡鸣声旋转变形,像吸饱水的海绵不断扩大体积,转眼就从掌心大小的金属块,变成了三辆交通工具。
雷魄自己跨上其中的一辆机车,转头招呼乔楚辛:“乔乔,上来!”
乔楚辛刚挪动脚步,就被梁度扣住了手腕,拉上另一辆双人座飞行器。雷魄碰了一鼻子灰,直翻白眼。
最后一辆是外骨骼装甲,显然是为提坦量身定制。
至于梅枚,什么也没有。雷魄果然如之前所说,得罪了他,连交通工具都不提供,自己用两条小短腿跑路去。
梅枚两手叉腰,气鼓鼓地跺了一下脚:“机车狂大坏蛋!别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了,我有专属座驾,哼!”
“那你就慢慢召唤座驾吧,我先走了!”雷魄吹了声曲里拐弯的口哨,浮空机车的涡轮引擎喷出股股热气,以飞鸟难以企及的速度狂飙而去。
乔楚辛正想对梅枚说句什么,梁度已经发动了飞行器,等他张嘴已是身在公里之外。
“把小姑娘一个人落在后面,不好吧?”乔楚辛还是忍不住问了,“难道真要她步行吗?”
梁度淡淡道:“她不会步行的。”
乔楚辛转头看,隐约看见提坦的肩上多出了一团小小的人影——他似乎把梅枚整个端起来,安放在自己的肩头了。雷魄提供给提坦的外骨骼机甲动力强劲,一个跃步就是寻常人好几倍距离,若是全力奔跑起来,速度不遑高铁。
永久居留1区很大,他们的目标城市只是其中的一个账号居住区。没过多久,他们就进入了城市边缘,主干道旁的路标上写着“Nevercity”。
趁梁度进行账号验证的工夫,乔楚辛把头探出飞行器的舱门看城市名。“让我想起了彼得潘的Neverland,”他说,“这该怎么翻译呢,梦幻城,永无城?”
雷魄把浮空机车降落下来,接口道:“我们一般按区域对应的编号叫,这里简称D1,27C——第1区第27城。”
城市外围有着透明光膜般的防御系统,液晶字迹随着梁度的操作悬空浮现:
“执法者账号验证通过。
“进入人数:5。
“进入目的:不予公开。
“检测到高级执法者账号,可以选择是否通知本区域主人。”
梁度选择了“不通知”,于是防御系统开启了一道无形的大门,让他们三人与随后赶来的提坦、梅枚进入城区。
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五彩缤纷的建筑物,行道树郁郁葱葱,街道上冰淇淋车和糖果屋到处可见,街心公园的喷泉上方反射出彩虹。孩子们围着彩虹蹦跳拍手,整座城市到处都是欢笑声和稚嫩的歌声,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温馨美好。
雷魄把交通工具换成了一辆宽敞的越野房车,足以装载一个团队,由他来驾驶。
梁度示意他放慢车速,从窗内打量着街道上的一切。梅枚趴在车窗上看风景,提坦注意到她盯着街头艺人手中的一大串气球瞧,于是问道:“你想下去玩一会儿吗?外面都是小朋友喜欢的东西,让梅枚稍微玩一会儿应该也没关系吧,指挥官大人?”后面那句是对着梁度说的。
指挥官还没表态,主攻手就嘻嘻地笑了起来,她的神态是八岁小姑娘的天真,眼神中的一丝冷漠厌倦却并不属于这个年龄。“不,我不想下去玩儿。”梅枚很随意地说道,“而且也不觉得一座全是小孩子的城市会是什么正常的地方。那些恨不得把他们栓在裤腰带上的大人们哪儿去了呢?”
的确,其他队员也发现了异常之处——放眼望去,街道上全是快乐的孩子,小的两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一个成人都没有。这些孩子的人种和肤色、发色各异,但一律长得漂亮,穿着各式各样的干净衣服,无忧无虑地唱歌、做游戏,就算看到了他们驾驶的这辆与城市风格截然不同的外来车辆,也根本不好奇。
雷魄使用执法者权限扫描了一下:“基本都是虚拟意识。看来这位连奕臣连总裁特别喜欢小孩子,难怪把城市命名为永无城。”
梅枚用手指卷着耳后长马尾,懒洋洋地说:“我讨厌小孩子。”
可你自己不就是个小孩吗?乔楚辛在心底反问一句。
车子加速穿过街区,不久后在道路尽头的一栋庞然大物前停了下来。
那是座奇形怪状的建筑物,坐落在一大片湖边草地上,由无数不同颜色的方块随意拼叠而成,非常违背物理定律地牢牢立在地面,像一大把被顽童摔散架后用胶水胡乱粘回去的马赛克。
雷魄看了两眼,觉得眼晕,眼前尽是晃来晃去的彩色方块,忿然道:“这鬼东西绝对可以入选‘最奇葩建筑评选’并勇夺桂冠。”
乔楚辛笑了笑:“我没意见,并且好像看出了它的原型参数来自哪里。”
“原型是矩阵公司总部大楼,”梁度说,“Perpetual Cube,永动立方体。被大众叫做‘魔方’的那个。”
雷魄忍不住吐槽:“难怪被恶搞成这副胡里花哨的鬼样子,拟世界建筑设计团队是在借此diss对家吗。”
梁度并不关心自家公司的设计师是否在嘲讽谁。他再次核对数据,确认流浪意识的残留反应就在这把马赛克粘合物里面,于是打开车门下车。
五个人站在楼前,正打量寻找着常规入口,一辆装饰着无数气球和彩带的校车行驶了过来。
校车停下,从车门内冲下来一对气势汹汹的中年男女,约莫四十来岁,打扮得像校庆典礼上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大老远就朝他们嚷嚷:“你们什么人!怎么进来的!这是非法闯入私人领地,赶紧出去,不然喊警察了!”
雷魄嗤了一声:“我们就是警察。”
那对中年男女一愣:“执法者?可是……连总没交代说今天有访客,而且他人也不在,你们还是先出去和他联系一下,得到邀请再进来,免得我们夫妻为难。”
看起来,这夫妻俩是连奕臣的管家一类的角色,而且是真人意识。他们身后的校车上,许多可爱的小脑袋从窗口探出来,一脸天真地望着这边,有男有女,差不多都才七八岁。
雷魄随手扫描了一下,赫然发现,其中有两个女童是真人意识。她们很漂亮,但所有孩子都很漂亮。所以她们藏在许多虚拟意识中,像南瓜地里的两个小南瓜一样不显眼。除了执法者账号,寻常人几乎辨别不出来。
十二岁以下的儿童如果要登陆拟世界,必须由监护人24小时贴身陪同,而这两个女童都是白皮肤,一个金发、一个红发,显然不是这对夫妻的女儿,那她们的监护人呢?
雷魄的脸色沉了下来,上前两步,说道:“车上有两个真人儿童,监护人呢?如果没有,我们必须马上送她们登出,这也是执法者的职责之一。”
那对中年男女的脸色微变,女的说道:“监护人……就是我们夫妻俩,她们是我们的养女。”
“对对,”男的立刻附和,“她们刚出生就被抛弃了,是我们从福利院里收养的,已经八年啦。我们把她们当亲生女儿看待,所以工作时间也带在身旁。”
“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提供收养手续的证书。”
雷魄狐疑地盯着他们,正在盘算这番话的可信度,只听一个甜丝丝的小女孩儿声音从提坦的身后传了出来:
“如果她们是你们八年前就收养的养女,那为什么我毫不知情也从未见过呢,亲爱的爸、爸、妈、妈~~”
最后几个字轻细而尖锐,像裹着蜂蜜的毒药、扎着毛茸茸蝴蝶结的枪械,划过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夫妻俩在极度的震惊之后,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连腮边的肌肉都因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抽搐了。
他们活像见鬼一样,瞪大眼睛看着梅枚从那个大块头男人身后走出来,向他们靠近。小女孩的脚步轻快,甚至是兴奋,头上的兔子发饰随着步子一颤一颤,在她泛着奇特笑容的小脸上,双眼亮得宛如淬火的利刃,喷射出毒辣的热光。
夫妻俩不自觉地搀扶住了彼此,满面惊恐地连连后退,嘴里发出不明意义的音节,好不容易才拼凑出几个艰涩字眼:“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错,不仅你们,我也以为我死定了。可谁能料得到呢,我在即将死于肮脏的下水道里,成为老鼠和蛆虫们的美餐时,忽然有一只手将我从污泥中拉了出来,你们看,命运的转折点就是这么突如其来。我幸运地获得了新的生命,连同一个终于摆脱了你们的控制的全新人生。”
“我们也不想的,实在是没办法,枚枚你原谅爸爸妈妈……对不起……”夫妻俩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女的哭出了声,眼泪鼻涕把粉底冲出道道沟壑,手指一抹一脸花,“我们后悔极了,真的!一想到你就心痛得不行……”
梅枚尖声笑起来:“后悔?你们后悔的只是我死之后就没法再买个好价钱了!”
“不是的,不是……”
“不然你们后悔什么?后悔从我四岁开始就天天逼着我拼命接单,做童模、走秀、拍平面照和小广告,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连睡觉都是窝在片场?后悔看见我八岁后开始长个儿,怕我发育了之后就不能再给你们赚更多钱,于是找黑市医生给我长期打生长抑制剂?还是后悔我到了十六岁还是八岁儿童的体型,你们怕引起公众怀疑报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我卖给有虐待癖和恋童癖的阔佬?你们拿我换了什么,一大笔足以购买登陆账号的钱,以及为那个人渣继续搜罗‘可爱小东西’的新工作吗?!”
执法者们无不露出了惊愕与愤怒的神情。提坦呼哧呼哧地吸着气,像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雷魄磨着后槽牙,手里捏着几枚一看就形状险恶的金属零件,互相碰撞出脆响。就连刚加入团队的乔楚辛,盯着那对夫妻的眼神也冷得像冰。
唯独梁度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之色,只是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角,俯视着梅枚背在身后、紧紧绞在一起的两只手。
夫妻俩几乎瘫软,心虚而恐惧的目光在梅枚与其他执法者之间来回飘闪,脸上满是冷汗,嘴里仍不甘心地辩解:“这里面真的有误会,爸爸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可能不爱你……”
“闭嘴吧!你们就是两团人形垃圾,除了钱你们什么都不爱!”梅枚不屑地啐了一口,“三年了,我好不容易忘记你们这两张恶心的嘴脸,结果你们又这么不知好歹地出现在我面前,还给我拐来两个‘妹妹’?所以那个姓连的,就是当年买我的人渣对吗?”
“真巧啊,看来是老天爷不给你们活路,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葬身拟世界吧!意识彻底消散,肉身腐烂在现实,这是你们应得的报应!”梅枚冷笑着,从齿缝里挤出血淋淋的复仇宣言。她把手伸入斜挎在洋裙上的贝壳小包里,掏出了半个溜溜球。
登陆拟世界之前,她用赌时间赢得了提坦今天出门时捡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个坏掉的溜溜球。
小时候她曾经很喜欢溜溜球,更希望有和同龄人一起玩耍的机会,然而她的童年开始于无穷尽的超负荷工作,结束于一场把她推入深渊的欺骗和出卖。
那天,父母破天荒地送给她一个最新款的电光溜溜球,庆祝她第九次的八岁生日,丝毫没想过她已经是个心理年龄十六岁的少女了。然而她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来自父母的生日礼物。
快乐地吃完蛋糕后,她被带上飞行器,送进一栋豪华别墅,兜里还揣着个溜溜球。
那是一场无法回忆的噩梦,她见识了一个肥胖下流、令人作呕的成年人编织出的地狱是什么模样。
她差点死了,又被救活,几天后看准时机拼尽全力逃了出来。浑身是伤,脏得像条流浪狗,没人搭理她,没人拯救她,甚至没人相信她说的话,她撑不了两天还是要死。
这个世界没人需要她,她也不指望任何人。
她徒步穿越三个街区,最后筋疲力尽地躺在污水横流的地沟,绝望地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被冲进下水道,被食腐动物们分食。
城市的夜空是灰蒙蒙的黑,没有一粒星子,她想着自己看到的最后一幕画面,闭上沉重的眼皮。
突然,一股力道揪住她的衣领,将她猛地提了起来。
她受惊睁眼,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又高大又英俊,比她见过的任何电影海报里的明星都更有风度。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贫民区的偏僻街巷里。
男人问:“还活着?”
她茫然点头。
“还想活?”
她犹豫一下,再次点头。
男人轻微地笑了笑,把她放在自己昂贵的飞行器里,并不在意她弄脏了机舱的真皮坐垫。
她被送去一家私人诊所,养好伤后,又被送去一所寄宿制小学,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预付过了。她以为自己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被命运卖掉了。然而几个月过去,她再也没见过救她的那个男人,对方似乎完全遗忘了她,像忘记一个心血来潮的小插曲,却没忘记定时给她打生活费。
她纠结了很久,开始往对方唯一留下的联系方式,一个可以转款的电子邮箱里写信。她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于是给他起了个外号——长腿叔叔。
她想告诉他,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学习小学和初中的课程了,因为她已经用许多个八岁的不眠之夜自学完了那些书。
对方没有回信,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而是给她办理转学手续,送她进入另一所校风淳朴的女子高中。
可她也不想上高中。
有人会不求回报、不带目的地帮助陌生人吗?她不相信,但事实由不得她不信。深思熟虑后,她通过自己的办法,辗转打听到长腿叔叔的名字和职业,她想和他进入同一家公司。
这家公司很高端,不收没学历、没经验的员工,但一个特殊的部门除外——特勤部。
因为一个人意识的强大,并不建立在学历和从业经验上,反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赋与磨难。
值得庆幸的是,这两个她都不缺。
她在VR虚拟环境中,以意识体顺利地通过了战斗力测试,虽然不能去长腿叔叔所在的小队,但依然很开心。
她在特勤部干了两年,业绩出色,偶尔能看到长腿叔叔的身影,有时还能得到一块随手投喂的三明治,对此她很满足。
直到一周前,长腿叔叔第一次主动来找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我的团队缺个主攻手,你想来吗?”
她欢欢喜喜地、毫不犹豫地答:“好呀!”
转头去就告知一脸晴天霹雳的原指挥官:“临时跳槽不好意思,可是我的长腿叔叔需要我喔!”
梁度需要她,哪怕刀山火海,她也乐意去。
更何况这个团队的其他成员,哪怕是整天叫她“小矮子”的机车狂,她也并不讨厌,并且和辅攻手大块头的契合度还挺高。
没两天,团队来了个新成员。他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专注地和她说话。他的眼神清冽又坚定。
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人,这是一种纯粹的喜欢,像喜欢叶片间的晨露,玻璃上的冰花。
“你好,我是梅枚,主攻手梅枚。”
“你好,我是乔楚辛,新来的观察员乔楚辛。”
湖边草坪,一栋庞大的异形建筑物前,梅枚正向着她的父母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那半个飞碟状的溜溜球正被她紧握在手中,蓝色电弧在球体与她的指间缭绕,电流越来越活跃,发出充满危险意味的噼啪声响。
夫妻俩活像一对被扔进池塘里的猫,后脖子上的毛都炸了。恳求受害者原谅无望后,他们仅存的一点心虚变成了恼怒,开始大声咒骂起自己的女儿,同时难掩恐惧地向后退,想要尽快回到校车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