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宣衡听完,深以为然。
比如那个牙神仙,白昭华留下他,日后自己或亲人牙坏了痛了,完全不用遭罪就可解决。
虽是很小的事,但在某些时候,也至关重要。
遥想他年轻时带兵亲征,有几晚牙疼得睡不着,那时怕拔了更痛,万一后续严重了反误大事,几日几夜都备受煎熬,还因此不留神从马上摔下,险些没了命。
若是那时候他带上这等奇人,不仅能全心应战,以对方这种本事,将士们加以配合,说不定还能悄无声息取下敌军首级……
赵宣衡不由得又看向白昭华,只觉得越看越顺眼,也热络地和他胡侃起来,说说笑笑地吃饱喝足,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出了云安阁,已经是下午了,刘季风看白昭华醉醺醺的,把人请进马车里,差人送他回国公府。
白昭华坐了会儿就觉得闷,也忘了手上的护腕并非真的护腕,把脸蹭上去擦汗,结果越蹭越热,简直都要被那护腕烫到了,恼得撩开帘子,待几股冷风吹来,才提了几分精神,笑哈哈地开口道:“调头,本少爷要去元虎山监工!”
去看看那些臭修士有没有偷懒,要是把他的石龙再弄坏了……都等着死吧!
马夫回头,见他眼睛亮亮的,脸上也没醉汉那些痴态,不敢忤逆,调转马头,直往元虎山去了。
待马车消失后,路旁的树丛后,两个黑衣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看吧,少主根本不在他这里,我就说你想多了。”
“难道……难道少主真的死了?”
“不好说,咱们少主这次太逞强了,遭此番暗算,做好最坏的打算吧,若连少主的金丹都了无痕迹……唉,只能按照宗主的意思,想想怎么风光大葬了。”
“……儿子幽禁老子,老子盼着儿子早死,咱们天心宗可真特别。”
一到山脚下,马车就被元虎山入口处看守的官兵拦了下来。
马夫还没解释,白昭华便撩开帘子,探身跳下去:“本少爷来监工,有何不可?!”
为首的官兵一看是他,连忙挤着笑道:“原来是白公子,这厮也是,竟不早说!白公子自然不是闲杂人等,快快请进。”皇上吩咐过,白昭华想来,不必阻拦。
又瞧他眉眼间有几丝醉态,心下谨慎几分,扭头朝手下使了个眼神,便多了两个官兵跟在他身后。
白昭华哼了声,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石龙所在地点位于山林深处,离得有些远,马车不好走,那几个官兵又不敢让这醉酒之徒骑马,摔坏了他们可承担不起。
于是眼瞅着几辆拉石材的驴板车晃过去,当下有了主意,一番连哄带骗,顺利把这位醉少爷请上了板车。
白昭华坐在颠簸的板车上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巨大的石龙的身影。
虽然残破了,却还是威风。
毕竟和他本体一样嘛!
石龙周围满是举着各种工具叮铃铛啦修补石像的人群,不过这次不是百姓,全是穿着玄剑门道袍的修士,个个愁眉苦脸,乍一看,十分的格格不入。
这些修士并非没吃过苦,可在修炼上的苦,他们吃多少就能长进多少!如今却是辛辛苦苦给人打白工,没有酬劳也就算了,真修好了估计连句夸奖都不会有,毕竟只是复原。万一修不好,挨骂是小,就怕那白昭华又要来闹。
想想就头疼。
连日来的疲惫,让玄剑门最淡定的的长老们都开始叹气了。
白昭华悠哉地坐在板车里,官兵怕他着凉,早在他上去时就给他披了件黑色的披风,一身扎眼的衣服便被遮住了。因此,他坐在板车上“巡逻”时,由于周围的板车实在太多,附近的修士也不会因为一辆板车的到来就抬头去看,自然没发现他。
山里大多地方还是一片狼藉,白昭华每看到一处,脸就沉下一分,最后哪怕瞧着石龙被修复的地方效果不错,也不是那么高兴了。
他计划围着石龙转一圈就回家去,于是换了个姿势,歪在板车上监工。
板车经过石龙肚子的位置时,下方忽然传来一声暴躁的怒骂:“这个鳞片也太难修了吧!其他鳞片都齐刷刷的一个样子,偏肚子这儿弄个花里胡哨的鳞片!这是鳞片还是梅花啊?当初雕这龙的人怎么想的?给谁看!”
板车停了下来,赶着驴子的人紧张地看向后边双眼冒火的大少爷。
白昭华抬手,制止那人开口,飘身下车,大步往那石龙下面走去。
进了下方的洞口,声音就变得更加清晰了。
“那个鳞片不仅长得花里胡哨,工艺又特别刁钻,花那么多时间在这么个鳞片上,真不值当!”那人就是当初被白昭华踢了一脚的修士,此时又开了口,“我看,不如敷衍着弄过去算了,来,把这个残余的边角铲……”
“王八羔子!我先铲了你!”
那人惊惶回头,白昭华已经一拳头打过去,打得对方“啊”地一声大叫,当即栽了个跟头,爬起来定睛一看,面色大变:“是、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小爷是来监工的!”白昭华恨恨地道,“幸好来了,你们这群偷奸耍滑的臭修士,居然想铲了那片花鳞……你们真该死!”
这会儿,周围的修士听闻动静赶过来,先去搀扶那人:“承浩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承浩心里虽恨这大少爷,可方才自己确实说了要偷工减料敷衍的话,铁青着脸也不作声了。
其余几人就以为是这纨绔子弟前来作威作福,耀武扬威,心底无一不憋闷。
“这是怎样的世道?这什么样的道理?真当我们玄剑门无人了吗?”一个年轻气盛的弟子再也受不了了,吼叫着朝白昭华冲去——
……然后被一脚踢飞到了石壁上,缓缓跌落在地。
白昭华一屁股坐在他身上,指着还要过来的修士道:“本少爷上次筋疲力尽,懒得跟你们打,这次倒是一身的好劲儿,尽管来!”
他身下的修士面色扭曲道:“师兄弟们,千万别来……这、这人的拳脚好阴毒……小心着了他的道!”
其余师兄弟们:“……”
“大家不要闹了,其实这事怪不得白公子,”被挤在外面的承霄开口道,“我那会儿在上面修龙背,听到承浩师兄要偷工减料……”
“你这小子,怎么净帮着外人说话!”承浩气道,“我就算敷衍又如何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管得着吗?”
承霄眉头一皱,不吭声了。
本来还想着怎么对付白昭华的修士们听完这话,也纷纷将矛头对准了承霄:
“你这孩子,上次也是你多嘴,你明明是我们玄剑门弟子,怎么天天胳膊肘往外拐?”
“你不来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来给承浩师兄难看!”
“你说你早在京城就见过这混世魔王,你们不会一直暗地里沆瀣一气吧?他突然来这里,是不是你叫的?”
“如此作威作福,你却说他是个性情中人,我看你不如直接去他家好了!攀上了国公府嘛,日后想必能过得不错!”
“哼,他有什么过人本事?说他攀上国公府,都算是抬举了。”
白昭华本来也想让那小子别掺和,可突然看他们七嘴八舌地针对起这位小道长,疑惑片刻,渐渐明白了——这位承霄小道长被排挤了。
原因嘛,可能是私下帮他说过话?
承霄气得不停说:“我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承霄脸色发白,眼眶也渐渐红了。
那群人还在喋喋不休,他们打压不了陈国公的儿子,似乎要把积攒的怒气一个劲儿全发泄出来。
见此景此景,白昭华心底豁然开朗。
想不到啊,世上还有此种让人比挨打还不痛快的方法。
“好了好了,要吵出去吵,吵得本少爷头都疼了!”他起身瞥了那承霄一眼,嗤笑,“想攀上我国公府,以你们的修为,真是痴人说梦!不过本少爷听得出来,你们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不错!不错!”说着,欣慰地拍拍那几个刚刚骂得最起劲的修士。
“你……”手还指着承霄的几人一愣,脸色青白交加,十分精彩。
却都敢怒不敢言。
那边承浩嗤笑:“既如此,还请这位公子早些离开,这里脏乱,恐怕您待久了也舒服。”又瞥承霄一眼,阴阳怪气道,“你既然与人家有交情,就去送送人,我们当没看到就是!”
承霄:“我说了!我与白公子并没有交情!”
承浩还要再讥讽几句,就见白昭华摆摆手:“何必强求呢?不送又有什么干系?本少爷不是那样摆架子的人。既然你已经悔过,想必一定会更加努力证明自己,等石龙复原那一日,我会让父亲告诉皇上,这处的花鳞是你全力修好的,你功力深厚,修的比原来的只会好,不会差。这么好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了!”
承浩先是一愣,接着只觉得眼前一黑,气得要骂人,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下,咬牙切齿地道:“多谢白公子厚爱啊!”
“你知道就好,本少爷心胸宽广,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
“……”
白昭华双手抱胸,笑呵呵地离开了。
到了上面的平地,他招来在此处看守的官兵,一副忧愁的样子:“那个承浩道长看着真瘦,他可是扬言要把石龙那片花鳞修得出神入化的,可那个身板怎么行呢?从今日开始,他的每顿饭都要上最好的,这样吧……我让人每日把云安阁的招牌菜送来,只为了承浩道长。吃好了,人才能精神嘛。你们可记得一定要亲自给承浩道长送到了,这里只讲本事,不讲别的,要是别的什么掌门长老敢抢我们承浩的饭菜吃,哼,你可一定要替我们承浩出头啊!”
“这……白公子为祥瑞如此尽心尽力,我等一定招办!”
白昭华满意地走了。
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本少爷可不懂!
他回头扫了眼还在愤愤嘀咕的几个弟子们,微笑地朝他们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玄剑门,请继续发挥你们的特长。
板车过来了,白昭华准备跨上去,甩甩衣袖,还没动作,后方就传来几声惊呼。
他扭过头,便见一只雄鹰惊空遏云地嘶鸣着,然后竟朝他急速飞来——
“白公子小心!”旁侧的官兵抽出大刀冲过去,可他的速度实在比不上那只雄鹰,还没到近前,雄鹰已经扑到了白昭华面前……然后居然收了翅膀,一个急刹,站在了少年肩头。
那官兵没料到石龙的缝隙里会突然飞出一只雄鹰,吓得面色惨白,好在没伤人,挥着刀便要靠近去驱赶,下一刻却听白昭华冷声道:“不准动!”
官兵吓得不动了,就连少年肩头的雄鹰也似乎听懂人话似的,低头不动了。
石龙那头,承霄看到停歇在石龙缝隙里的雄鹰飞出来后,也追了过来,然后就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前不久嚣张狂妄的少爷安静地盯着肩头雄鹰,待回过神后,眼眶忽地滚下一行泪珠。
承霄骇然止步。
除了白昭华,没人看得到,他的如意瞳下,将那雄鹰脸上映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来——是一张俊朗而沉默的脸。
他望着因为他那句话到现在都不动弹的雄鹰,喃喃道:“思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还想问,你不是最对我言听计从的吗,为什么也下来了?
白昭华伸手将他从肩上抓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
变成雄鹰的思玄,还是那么不爱说话,只安静地任他摆布。
是他的右护法,没错。
白昭华觉得胸口闷闷的,有许多话想说,说不出来。
思玄啊,要走畜生道的思鹏都成了人,你一个答应我不下来的,最后怎么老老实实走了畜生道呢?
白昭华又想起那本名叫《废柴的绝品仙途》的书里,在他身死时,有一处让他之前不怎么在意的细节。
书里的白昭华死后,连下几天暴雨,他的一块尸骨被千里外飞来的雄鹰叼着要带走,可那雄鹰只飞到半空,就被几道天雷劈死了,连着那块尸骨,一同成灰。
……原来,这细节不是胡诌啊。
一阵风吹了过来。
承霄第一次看白昭华如此失态,还以为他被那雄鹰吓到了,轻脚靠近:“白公子你不用慌,这鹰在石龙里做了巢,这些天从没伤人过,师兄本想捉了它,它一直逞凶不让,我们暂时又没修到它巢穴的位置,也就没管……它现在对你很温驯,决计不会伤害你,你先别动,我这就来……”
“不用了。”白昭华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这是我家猎鹰,前段时间丢了,我带回家去。”
承霄和周围官兵一听,傻眼片刻,便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雄鹰在白公子面前这样乖,怪不得白公子看了那雄鹰掉眼泪,原是失而复得啊。
白昭华不想在此处久留,他让思玄好好站在自己肩上,二话不说上了板车。
天色已暗,山脚下的马夫等候他多时,看他空手进去,出来却带了个乖顺的雄鹰,只当是里面人送他来讨欢心的,迎着人上马车。
随着马夫“驾”的一声,马车缓驶进了平缓的路道。
车内,白昭华擦了擦脸,那会儿掉下来的眼泪全擦在了护腕上,血红的护腕顿时僵住了。
他盯着思玄看了半晌,道:“我不会让你一直这么下去的。”
雄鹰显然听懂了他的话,摇摇头,仿佛在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白昭华不再多说,摸了摸思玄的羽毛,也不知是酒醉还是生气原因,头有些疼,裹上毯子便蜷缩着身子歇息。
道路不平,时不时摇晃,白昭华被摇得睡着了。
被人算计的委屈到底没能过去,他喃喃地梦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又摇摇头,声音越来越大,“我要你们一个个,全付出代价!”
说完,肚子就咕噜噜响了。
他睡着了,也不知道是饿,还在哼哼唧唧地说梦话。
雄鹰却站了起来,用嘴去翻马车内的各个匣子,结果全是杂物,竟连个吃的都没有,他这边专心忙活着给白昭华找食物,完全没注意到白昭华手上那个红护腕突然消失不见了。
白昭华又睡了片刻,只觉得车子猛地一晃,给他一下晃醒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听到马夫大声道:“完了!”
“怎么就完了?”他撩开帘子,抬眼一看,也皱起眉来。
天已经黑了,按照路程,这时候应该回到街道的大路。可此时,他们居然还在两边满是树木的山道里,更出奇的是,黑漆漆的尽头就是一座挡着大路的房子,前面带着小院,窗内还有昏黄的光,显然住着人。
马夫却像是看到什么厉鬼似的:“这、这条路我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哪有这样的事?咱们、咱们可能遇到鬼遮眼了……”
“是么?”白昭华皱巴着脸走了出去,“什么鬼敢遮我的眼,我来看看便是!”
马夫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竟一句话不说。
他下了马车,思玄当即飞到了他肩膀上,警惕地四下张望。
往前走了几步,离那小院越来越近,白昭华也被夜风吹得醒了神,越发觉得眼前一切格外真切,不禁嘀咕:“这马夫别是走错了路,不好意思承认,便说什么鬼遮眼……”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马鸣,他回头瞧去,登时跺着脚去追:“你这鸟人!本少爷还没上车呢!你快给我停下——”
马车绝尘而起。
白昭华看彻底追不上,气得捡了个石头朝那个方向丢过去:“果然是个不靠谱的王八蛋,给本少爷等着!”
然后他便茫然地四下张望。
天彻底黑了,又不知道这是哪里,就算知道,这是山林里,距离他家的路程必然不近。
唉,好在这边有户人家。
“既来之则安之,真是什么鬼,遇到我,倒霉的也是他。”白昭华如此安慰自己,拍拍衣袍,就朝着那户人家走去。
那小院门口的栅栏坏了,一跃就能进去,不过白昭华还是朝里面喊了几声:“有人吗?”
直到屋内传来一声“进来吧”,他才大步跨了进去。
那人嗓音极其嘶哑,恶鬼一样。他却满不在乎。
里面的屋门也没闩上,他一推,就“吱呀”地开了。
白昭华一路生风地踏进去,没在堂屋瞧见人,摸着下巴迷茫道:“难道我真的撞鬼了?”
这时,旁边的里屋响起两声咳嗽,那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别胡说了。”
听了这么一句话,白昭华顿时觉得此人有了人气,循声进了里屋,就见里面一张大木床,上面躺着一个极虚弱的男人,身量挺高的,背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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