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想得脑袋发痛也想不明白尤里乌斯犯了什么病,索性假装这件事从来不存在。
反正他当时也是在装睡,不管尤里乌斯有没有看出来——就算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好了,这个吻注定不会出现在阳光下。
拉斐尔果决干脆地将这件事塞进了心底置之不理,转而却看见了放在角落的一只箱子。
唐多勒伯爵为换取回到社交圈机会而送给他的东西,老唐多勒枢机的遗产,上面还签着圣维塔利安三世德拉克洛瓦的名字。
拉斐尔掀开被子下床,把箱子放到桌上,观察了一下那一把锁,锁孔里灌注了铅水,看起来老唐多勒并不希望它被人打开。
拉斐尔摸出枕头下的匕首——桑夏在他加冕礼上赠送的那一把,三两下戳烂了锁头,暴力打开了箱子。
既然不想被人打开,那就应该在死前毁掉这个箱子,而不是欲盖弥彰地挂上一个没什么防护作用的锁。
拉斐尔从这个纠结的锁头里看出了老唐多勒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不过他并不关心死人的想法,这个箱子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睡前消磨时间的东西,至于里面有什么秘密……拉斐尔其实并不那么在意。
此刻的拉斐尔并没有意识到,他将会面临多么大的冲击,箱子里的东西几乎要颠覆他过往的人生。
小箱子里东西不多,一本巴掌大的薄薄的牛皮本子,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卷,用麻绳扎住了,还有两封拆开了的信件。
所有东西都透着一股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它们看起来至少已经有十年以上的历史,拉斐尔认出那本牛皮本子的样式是十年前翡冷翠流行的款式,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用纯银给本子的四角包边了,贵族们嫌这种设计过于笨重。
拉斐尔捡起本子,在扉页上看见了老唐多勒流畅的签名,这似乎是他的日记。
年轻的教皇迷惑地皱了皱眉头,他无意窥探逝者的隐私,但是这东西为什么会放在这个箱子里?
拉斐尔抖了抖本子,这本东西非常薄,思忖了两秒,他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打开了本子。
窗外惊雷趟着天空而过,轰然撞开震动天地的巨响,疯狂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像是要彻底毁灭这个世界。
“我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这或许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深重的罪恶,一个人类所能犯下的罪孽,哪怕是有魔鬼在他背后驱使,也无法做下这样的恶。”
“我清楚地认知到了我的罪恶,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无法入睡,我渴求忏悔,但是没有一个教堂能够容纳这样污秽的言语,圣主啊,我只能在这里向您忏悔,请您审判我死后的灵魂。”
“至高的圣主,我向您忏悔,我背叛了我的挚友,我曾经许诺将永生的忠诚献给他,我们多年来情同手足,我愿意为他付出性命,我相信他也是同样的。但我不得不向您承认,在个人的私欲下,我给予了他最为彻底的背叛——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无论是对过往的誓言还是对您,因为他是您在人间的代行者,而我背弃了您的教诲。”
“我谋杀了德拉克洛瓦。”
拉斐尔的瞳孔猛然紧缩。
罗曼先锋军的船只穿越了大半个黑海,已经能摇摇看见亚述的海岸线,女王命令所有船只都将王旗高高悬挂起来,以宣告自身的到来,象征亚述王室的金色雄鹰旗帜很快在海风中招展。
底层船舱的奴隶们在水手的鞭打下飞快地摇动船桨,数量庞大的煤炭被铲进锅炉,迸发的热量和人力一起将船只往岸边飞速推去。
穿戴着骑装挽着马鞭的女王站在甲板上,凝视着开始清晰的陆地边界,轻声说:“我想起来,当年离开亚述的时候也是这样,船越走越远,亚述就慢慢看不见了。”
阿淑尔的衣着和女王很相似,她们都恢复了亚述贵族女性的装束,在旷野和马背上长大的亚述人不喜欢累赘的长裙和纷繁的装饰,她们近乎狂热地爱着自由。
“但是我们回来了。”阿淑尔说。
“是啊,我们终于还是回来了。”亚曼拉神情难辨,“长生天会忘记祂流落在外的女儿吗?”
“没有一个父母会忘记他的孩子,无论孩子离开多久,陛下。”阿淑尔轻而坚决地回答。
亚曼拉没有说话,女王严峻美艳的脸上分辨不出任何表情,像是一尊精心雕琢出来的石像,亘古地朝向亚述的方向。
船只轻轻触碰到了岸边,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船上的士兵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人群源源不断地沿着搭好的木板从船上转移到岸上,其中还有不少马匹,第一次坐船的马匹们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焦躁,马嘶人喊很快将临时码头搅和成了一锅粥。
亚曼拉没有去管这些事情,她已经和前来迎接她的官员碰面了。
来迎接女王的官员人数寥寥,大多数都是灰头土脸的,神情疲惫且不安,像是被猛兽冲撞过的鹿群。
“长生天在上,庇佑女王平安到达。”
穿着皮袍的大臣们双手交叉在胸口,向女王深深俯首。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羊群,犒赏您的军队,有很多民众希望为您举办宴会——”
亚曼拉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先不提这个,王城那边怎么样了?”
官员们瞬间噤声。
在面面相觑和女王越来越冷的神色里,站在最后的一个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在您到达的两天前,大祭司打开了城门,迎接叛军进入了王城贡达。”
亚曼拉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怕:“大祭司?”
亚述的权力结构十分特殊,这是一个神权凌驾于王权之上的国家,过分原始和自然的国度里,大祭司掌握着人民的信仰,人们虔诚疯狂地信仰着长生天——给予他们万物的自然与天地,君主虽然能够号令人民,但是理论上祭司是有废立君主的权力的。
不过亚述的祭司们都是虔诚信奉长生天的信徒,他们拒绝接触侍奉神以外的任何事情,没有权力欲望,也不会去触碰君主敏感的神经,亚述内乱了这么多年,大祭司都没有站出来振臂一呼,从中可见一斑。
可是偏偏在此刻、在亚曼拉即将抵达亚述的前两天,大祭司打开了贡达的大门,将叛军迎入了王城,这意味着什么?
女王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冰冷。
第70章 黄金衔尾蛇(十八)
“……人的一生总是会犯下很多错误,在忏悔室聆听祷告的那些年,足够让我认知到人的意志之薄弱和愚蠢,他们会做出许多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错误选择,然后在命运的岔路口坚定不移地走向错的那条,并且永不回头地走下去。
“没有人能永远不犯错误,庞大的财富、崇高的地位、出众的地位可以将犯错的概率降低到最小,但相对的,一旦拥有这些的人犯下错,这个错误将会是可以想象的深重。
“年轻的时候,我只明白了前一个道理,等我明白第二个道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德拉克洛瓦,我此生的挚友,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我敢诚恳地确认,再不会有人能替代他在我生命中的位置,直到此刻,我还是要这么说,我愿意为他付出性命——命运的顽劣之处或许就在于此,我居然亲手谋杀了我愿意为之交出性命的朋友,天呐,这简直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如果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说我会背叛德拉克洛瓦,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把那个人吊在市政厅的门口,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没有为此发怒的资格了。圣主啊,您面前的这个罪人,他正在向您悔过,痛苦没日没夜撕咬着我的心脏,我已经快要被罪恶让我下地狱去吧,我这样卑劣无耻的恶人,怎么能和我的朋友待在同一个地方?”
纸张上有干涸的水痕,看起来像是人的泪水。
“倘若作为罪人的陈述书,这封信或许会作为呈堂证供,我考虑过是否要将一切都销毁,不过最终还是犹豫了——正如每一个夜晚都会有明天,我的罪行也必然会有昭告天下的那一天,与其等待别人的揣测,不如由我自己写下供词。”
“这场谋杀的起因非常简单,拉夫十一世向我许诺了一些东西,当然,将它理解为威胁也未尝不可,为了我的家族和我的孩子们——在此我需要强调,我个人绝对未曾从中获取任何利益,财富或是权力,对我而言都不是能够与德拉克洛瓦相衡量的加码,虽然在这个时候说这个非常滑稽,我的目的只是保护所有拥有唐多勒这一姓氏的族人,无论看见这封信的人是否相信这一点——扯远了,总之,我答应了抚育这个从诞生开始就流着脓血的阴谋。”
“拉夫十一世已经在床上瘫了好几年,就我得到的信息而言,让他走到这一步的显然不是什么可笑的家族遗传病,他的王后,即使要我来评价,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女性,在他的饮食里添加慢性毒药对她而言绝不是什么难事,尽管这对夫妻早就已经走到了互相反目的地步,听说拉夫十一世甚至禁止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女官们靠近他的卧室,不过他的禁令显而易见并没有什么用处。”
“省略这对夫妻糟糕的争斗历史,那是一段太过复杂的过往,我的朋友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也许是到了生命的尽头,无法阻止亚曼拉获得罗曼权力的拉夫十一世开始寻求迟到了多年的复仇,我并非这一切的目击者,只能做出拙劣的猜测而已。
“随着拉夫十一世的身体每况愈下,罗曼的继承权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拉夫十一世似乎拒绝将王位交给亚曼拉生下的女儿,他对妻子的仇恨已经延续到了他的孩子身上,不管怎么样,我认为孩子应当是无辜的,但就我所知的情况来说,他唯一的婚生子嗣在罗曼宫廷中的境遇并不好。
“而德拉克洛瓦,我正直念旧的朋友,他似乎答应了亚曼拉的请求,要前往罗曼推动继承法案的修改——这绝对是拉夫十一世的复仇导火索。我试图阻拦德拉克洛瓦的出行,但或许是我的态度过于坚定和激烈,让他看出了什么异常——我的朋友一向是一位非常敏锐的智者,如果不是我们的友情蒙蔽了他的感知……他最终还是拒绝了接纳我的建议。
“我将那名罗曼刺客藏进了自己的车厢,我的朋友是多么信任我啊,他将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仔细地甄别、筛查——看来他并不是对拉夫十一世的仇恨一无所知,但他完全没有怀疑过我。”
几年前的那个深夜,在罗曼与教皇国的边境城市,教皇的车队还有一天就要驶出边境线,尚且健壮的唐多勒枢机坐在车厢里,沉默地看着那名刺客打磨好手中的短剑,在上面涂抹翠绿的汁水。
“这是什么?”枢机主教轻声问。
“颠茄。”罗曼刺客用有些生硬的拉丁文念出了那个单词。
只要一滴就能够致人于死地的烈性|毒|药,没有人能逃脱它的猎杀,这种小小的果实和醋栗的模样非常相似,容易采摘收集,刺客们很喜欢这种圆圆的小果实,亲切地称呼它为“死神之吻”。
枢机主教的身体在听见这个邪恶的单词时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无声地握紧了衣服下的荆棘双翼。
“您是一位枢机,”他没有说话,那名刺客倒是先一步开口了,“我想向您做祷告——这是我每次工作前的习惯,以前都是找一个附近的教堂,有些修士连经文都念不清楚。”
唐多勒枢机噎了一下,艰难地问:“你……信教?”
“当然。”那名刺客理所当然地点头。
“你知道你的目标是谁?”唐多勒枢机在此在此再次确认了一遍。
“当然。”这回刺客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
枢机的头脑陷入了混乱。
一个信教的教徒,在去刺杀教皇前向同伙之一的枢机做祷告获取圣主的宽恕?
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了,那名刺客认认真真地向唐多勒枢机祷告了一番,然后用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向枢机,被他注视的人缓慢地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对方的额头,说过成千上万次的熟练话语像是卡在了喉咙里,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但他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单词。
“我宽恕。”
刺客捡起桌上那把短剑收进衣服里,枢机坐在那里,他知道这把短剑很快就要穿透他最好的朋友的胸口——也可能是喉咙,如果他现在走出去,他还能够完成很多年前的承诺,挡在朋友面前,让那把涂满了颠茄的罪恶刀刃扎穿自己的身体,如果他现在站起来大喊一声,如果他——
数不清的设想在他的大脑里疯狂逃窜,到了最后,只有他自己说出的那一声“我宽恕”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变成轰隆隆的雷声。
这声音覆盖了他所有的听觉,直到十分钟后,他的马车帘子被惊慌失措的仆人掀开,他才恍惚意识到,原来不仅是他的幻觉,周围已经陷入了无序的混乱。
“刺客——有刺客——冕下受伤了——”
那名仆人脸色煞白,朝车厢内的主人报告:“冕下遇刺,已经、已经……”
木雕般端坐在车厢里的枢机豁然站起,仆人扶着他跌跌撞撞走下马车,被外面的火把一照,仆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这个发现令他动作有些疏忽,被他扶着的枢机主教差点被地上的一节树枝绊倒,仆人急忙道歉,枢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声音沙哑怪异。
“我宽恕。”
不知怎么的,仆人从这两个简单的词里听出了令他寒毛直竖的东西。
“德拉克洛瓦死了,我的朋友死了,我志同道合的友人、我年少时期的知己、我一同长大的玩伴、我游历四方的同行者……被我谋杀在1074年九月十八日晚上十点二十分,杀死他的是一把罗曼生产的短剑和颠茄。”
“在这场谋杀发生前,我宽恕了那名凶手。”
贡达的城门紧闭,构筑起这道城墙的是大块淡黄色的岩石,贡达附近的山上盛产这种色泽柔亮的岩石,质地坚硬且体型巨大,需要用火药炸开,然后由采石的工人夜以继日地锤凿,将开采下来的石头运送到矿车上,垒筑成这一道环抱起整个贡达的墙体。
亚曼拉勒住马,遥遥地看着蜿蜒的城墙,这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她就在这里长大,她的父亲在城门口送她出嫁,等她再次回到这里,却被她的家冷漠地拒绝了。
女王嘴角掀起了一个说不上什么情绪的笑容。
她穿着非常简单的甲胄,只掩住了几个要害,右手下垂,两米多长的斩马|刀刀尖拖在地上,凶悍的冷兵器上反射着太阳的寒光,与她身后庞大的军队映照,仿佛狼群对着贡达张开了獠牙。
攻城锤缓缓推到了城墙下,投石机中浸泡过硫磺和油脂的石块点上火,随着一声尖利的哨响,带着滚烫火焰的巨石飞上了墙头,瞬间在墙头砸出了几团血花,滚开的恐怖动能让所有行经之地的人都惨叫连连,几乎是一开始,就带走了十几条性命。
随着机械驱动的攻城锤不知疲倦地向前,罗曼的军队也开始向前推进,亚曼拉有些恍惚,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竟然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是亚述人?可是她正带着罗曼的军队在攻打贡达城;是罗曼人?可就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她忽然想起在攻城前和大祭司的谈判,那是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的老者,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大祭司还带着她在森林里狩猎过,那时候的大祭司正是最健壮的中年。
那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判。
亚曼拉确信自己在努力说服大祭司,但是那位老人始终只是沉默不语地倾听。
他要求亚曼拉放弃亚述的王冠,放弃对亚述的统治,或者断绝与罗曼的关系。
“亚述需要一个虔诚的、独立的君主,而不是一个统治其他国家的女王,你已经二十年没有回来了,亚曼拉,你离开得太久,你的子民已经不认识你了。”
大祭司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着,他的视线穿透帐篷,好像能看见帐篷外的罗曼士兵:“你带着罗曼人来到亚述,嘴上说着是为了亚述的统一和独立……你的行为和侵略又有什么区别呢?”
亚曼拉浑身发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亚述的女王,亚述已经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复和平,我费尽心思找到盟友——您认为我是在侵略——我自己的国家?”
她甚至觉得十分可笑。
可是大祭司没有笑。
老人耷拉的眼皮一动不动,好像极度疲惫的老狼,他握着自己用老树根茎削出来的权杖,坐在那里的姿势威严冷漠:“亚述不需要盟友!我们在长生天的庇佑下,在草原、雪山上驰骋,我们是自然的儿女,是天的孩子!亚述一直独立自由,我们不需要其他国家的帮助,也不屑于这些,我们可以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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