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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位教皇(大叶子酒)


没有人能拒绝尤里乌斯。
就算重来一次,拉斐尔也不认为有谁能够替代尤里乌斯站在他身后。
但他还是犹豫了。
教皇国的领土里有十四个城市,几个世纪的兴衰演变下来,教皇能牢牢掌控的只有教皇宫所在的翡冷翠,其余十三个城市都有了各自的领主和家族,以银行业发家的波提亚作为莱茵的领主,通过波提亚银行掌控了大半个大陆的现金流通,教皇国的通行货币佛罗林就是波提亚银行发行的,这样可怕的掌控力让波提亚稳居十三名领主之首。
也让他们成为了历任教皇的心腹大患。
每一个有野心的教皇都想要一个完全属于教皇的完整的教皇国,但无论十三个领主私下里如何针锋相对,在面对教皇时,又总能展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他从前不曾在意过这一点,尤里乌斯长袖善舞,将教皇和领主们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和谐,拉斐尔本人的关注中心也不在这些斗争上,于是他们一直相安无事。
但或许……这种相安无事根本就是他的一厢情愿呢?
年轻的教皇垂着眼帘,淡紫色瞳孔阴沉沉地盯着羊皮纸,他的死是一个谜团,仔细斟酌思考,他竟然发现,好像他身边到处都是敌人。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月光扯着人在地上拉出一道影子,室内的灯遇到了气流变化,火焰有一瞬间的跳跃,瞬间让他不由自主地落入了那个恐怖的梦魇里。
无人守卫的卧室,被随意推开的门,烛火摇曳着晃动,黑色的人影靠近无法反抗的他——
“谁?!”
他的反应大得有点失态,进来的人没想到他这样生气,脚步顿了顿,摘下兜帽:“是我。”
拉斐尔瞪着他,在恐惧里挣扎了两秒,才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铁灰色长发,暗红的薄唇,银边眼镜,以及瘦长的身躯。
尤里乌斯·波提亚。
拉斐尔的瞳孔一缩,极快地瞟了一眼门外,守在那里的教皇护卫队成员有点手足无措,显然是努力过了,但没能成功阻拦莱茵公爵。
拉斐尔平静下来,示意护卫将门关上,隔着宽大的橡木桌子看向尤里乌斯:“我没有接到您的觐见文书。”
尤里乌斯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动作自然地单手解开薄斗篷,随手搭在椅背上,拉斐尔注意到他的右手还提着一个什么东西,短暂的疑惑后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意识到这点后,他浑身都绷紧了。
尤里乌斯向他走来,随着他的靠近,拉斐尔的抗拒越来越明显,在尤里乌斯单膝跪在他身旁时,这种抗拒到了顶点,几乎要让他站起来离开这里。
然而波提亚大家长只是伸手压在了他的右腿上,就像是攥住幼猫的脖颈般,压制住了这只过分美貌却浑身都是反骨的金毛大猫。
“你……”拉斐尔想说话,后半截却被迫吞进了喉咙里,转化成了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哼。
“你跑啊?”尤里乌斯的语气显得有些冷冰冰的,深紫色眼睛在镜片的遮挡下不含任何笑意。
尤里乌斯强行掀开拉斐尔膝上的毛毯,把教皇的长袍拉开,露出那双与常人无异却过分苍白的腿。
拉斐尔脸色发青,看着尤里乌斯从那个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羊皮水袋,小心地覆盖在他右腿膝盖上。
主持葬礼站立了整整一天的右腿本来已经痛到麻木没有知觉了,敷了一会儿热水之后,那种绵密剧烈的麻痒从神经末梢冲上来,比单纯的疼痛更折磨人,拉斐尔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往后避开尤里乌斯的手:“我不需要——”
尤里乌斯握住他的脚踝,将羊皮袋压在他腿上,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拉斐尔的排斥,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皮,用那双深紫的眼睛望着拉斐尔:“不需要?那你为什么不在我靠近的时候离开?明明已经动不了了吧。”
“我教过你,逞强是最愚蠢的行为,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而我……”波提亚的大家长冰冷僵硬的语气柔和了下来,轻声对自己的学生说,“你永远可以相信我,拉法。”
这句话好像卸掉了拉斐尔全部的抗拒,尤里乌斯伸手按照一定的规律按压肌肉,手下的皮肤冰冷柔软,不带一点健康的血气,拉斐尔低头看着他,波提亚的大家长耐心而熟练地揉搓着他的右腿,谁能想到这个场景呢?
高高在上的波提亚之主、莱茵公爵,竟然也会做这种卑微仆人做的事情,而且还一副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
拉斐尔忍着腿上一波一波涌上来的酸麻痛楚,这场面他太熟悉了,为了进入翡冷翠神学院学习,他自愿打折自己伤残的腿重新接骨,维塔利安三世为他延请的医生就来自波提亚家族,出于对同族血亲的关心,尤里乌斯也跟随医生前来探望过他。
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尤里乌斯会蹲在他面前,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耐心细致地为他按摩永远在隐隐作痛的右腿了呢?他发现自己实在记不清了。
维塔利安三世主持的宗教改革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他遇刺身亡后,替他做过许多事的拉斐尔就被赶到了乡下教区,没有被开除教籍当场处死已经是多方博弈的结果,他手里的所有教区收入都被剥夺,只身一人孤零零被流放到荒芜贫瘠的坎特雷拉堡,拖着伤病的身躯为明天的生活殚精竭虑。
那个时候……只有尤里乌斯时不时地来探望他。
拉斐尔是被流放的、被忌惮的“邪恶改革”的罪人,他不被允许接见任何客人,“以避免向无辜的羔羊宣传他邪恶的思想”,他被关在坎特雷拉堡里,每天只能坐在高高的了望塔上静静看着翡冷翠的方向。
看守吞掉了他应得的所有俸金和药品、食物,尤里乌斯带着“波提亚”地姓氏,不能光明正大地来探望他,就只能在日落之后,从城堡的侧门悄悄爬上来。
看守抱着酒瓶呼呼大睡,拉斐尔依靠在风蚀的墙头,看着尊贵的波提亚大家长狼狈地爬墙,一边担心,一边又忍不住要笑。
这样想起来,尽管生活清苦,每天只有清水和硬面包,但那竟然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尤里乌斯说自己是受维塔利安三世的嘱托来照顾他,这对堂兄弟年龄差距挺大,关系却意外地好,照顾逝去堂兄的孤儿,于他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
但是拉斐尔却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只要嘱托给侍从就好,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尤里乌斯亲自前来。
荒芜破旧的城堡里,无数个夜晚,波提亚的大家长盘腿坐在地上,就着房间里那一点点微弱的烛光,耐心地按摩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腿,他们谈论天文地理,谈论翡冷翠的局势,谈论罗曼和加莱的斗争,谈论那些星辰诗歌,也谈论白天偶然路过的一只飞鸟。
真奇怪,那段时间本是他最为孤独的时间,他居然从未感觉到孤独。
他只觉得无比的快乐,比在父亲身旁争权夺利快乐得多,比在翡冷翠豪华富贵的宫殿中生活快乐得多。
他从来不认为尤里乌斯对他只有虚情假意,整整四年的时间,要怎样虚伪的人,才能够始终如一地来探望他这个前途渺茫的囚徒?也正是因为这样漫长的相处,他才会在之后的时光中如此信任尤里乌斯,哪怕波提亚家族野心勃勃,他也从未对尤里乌斯有过分毫忌惮。
那是他的伙伴、导师、领路人,他的救者、他黑暗天穹里唯一的微光。
然而现在想起那段时间,明明在记忆里才过去了六年,却已经仿如隔世了。
尤里乌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掌下的皮肤渐渐恢复了热度,他才开口:“白天站了那么久,怎么不找一个侍从给你按摩?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把那名医生给你调来。”
拉斐尔却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尤里乌斯无奈地抬起头看他:“怎么还是这么爱走神?”
拉斐尔望着那双熟悉的深紫色眼眸,一股冲动鼓荡在他的心口,逼迫他想要发出锐利的质问,质问那个寂静血腥的夜晚,但他控制住了,现在的尤里乌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也只是他的一个猜测。
尤里乌斯敏锐地察觉到了拉斐尔的犹豫,温和地说:“想问什么?”
这个语气也太过于耳熟,无数次的微弱灯火下,他们谈天说地,面对拉斐尔层出不穷的问题,尤里乌斯从来不会不耐烦,就算是再天真直白的问题,他也会鼓励拉斐尔问出来,并愿意好好做出回答。
以至于拉斐尔听见这个熟悉的问句,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带着记忆里血管涌上的血和呼啸的冰冷气流,代替那个无人救援的孤独灵魂,轻声问:“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杀了我?”
尤里乌斯的手顿住了,一种僵滞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第7章 迷雾玫瑰(七)
尤里乌斯收回手,替拉斐尔把衣摆拉下来,遮住双腿,散发着热气的羊皮水袋压在膝盖上,最后用那张银鼠皮毯子盖住。
拉斐尔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折上去的衣袖翻下来,抹平衣服上的褶皱,做完这一切后,波提亚的大家长拿过靠在桌边的手杖。
“空洞的假设都是无意义的幻想。”尤里乌斯没有斩钉截铁地做出什么否认和承诺,实事求是地说,“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答呢?说我永远不可能背叛你?说我永远忠于你?”
他忽然笑了一下,语气前所未有地柔和起来。
“拉法,你是我的学生,我教你政治、历史、文学,教你如何在斗争中攫取最大的利益……也教过你不要信任任何人。”
尤里乌斯望着年轻教皇的眼神非常复杂,声音轻柔得像是羽毛拂过:“你忘记了吗?”
这样森冷又现实的警告几乎等同于他在宣告自己并不完全忠于拉斐尔,但这个回答反而让拉斐尔放松了许多。
真正想要背叛的时候,是不可能这样明目张胆的,尤里乌斯当然会用甜言蜜语诱惑自己的猎物,这个浸淫在大家族诡谲风云里长大的领主有着不择手段的好习惯,也正因此,拉斐尔确信至少在此刻,尤里乌斯没有要伤害他的想法。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伤人的实话比动人的假话美妙得多。
尤里乌斯没有走开,依靠着橡木桌沿,一眼看见了拉斐尔压在手下的羊皮纸。
那是一份拨款审批,由翡冷翠治安巡逻队发起,要求教皇结清圣莱恩六世在位期间拖欠的薪水,总额为一千二百六十金佛罗林。
这数目对教廷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这申请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翡冷翠治安巡逻队直属于翡冷翠治安官,负责整个翡冷翠的安全,他们的工资由翡冷翠行政厅发放,教皇实际上统领整个教皇国和翡冷翠,但名义上他只能是信仰和宗教的领袖,这些俗世的事务都由行政厅处理,根本不应该呈送到教皇面前。
就像是负责精神文化生活的部门部长忽然接到了财务部门小职员的申请书,不仅找错了领导,还跨了级别。
翡冷翠治安巡逻队的队长尤里乌斯认识,那是个小贵族之子,为了得到这个油水丰厚的职位,付出了大量金钱和精力,同样的,他也是个足够圆滑灵活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个容易得罪人的位置上待好几年。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既然不是犯错,就是有意为之。
他们在试探新教皇。
尤里乌斯粗略一想,就明白了可能是哪几个家族在背后搞事情,眼神微微沉下来。
“他们是在针对波提亚,”尤里乌斯从拉斐尔手下拿过那张羊皮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会解决这件事情,波提亚银行会给教皇宫送五万金佛罗林,这笔钱由你支配,之后教皇宫的账单会寄送到莱茵宫——”
莱茵公爵停了停,将自己右手拇指上的徽章戒指褪下,放在桌上,屈起指关节推到拉斐尔面前:“如果我不在,你可以先用它去波提亚银行签单。”
拉斐尔垂着眼睛看那枚戒指,古铜戒面上是复杂的纹路,以波提亚家族的剑杖徽章为主体的变体,顶端有水滴聚合的王冠形状——象征着持有这个徽章的是波提亚家族之主,多少人会为了这一枚徽章神魂颠倒,但它现在就被随手放到了他面前。
——和上一世相似的场景。
上一世,翡冷翠治安巡逻队的薪水审批申请也递到过他桌上,他当时信任尤里乌斯极了,于是询问过尤里乌斯相关事宜,波提亚大家长说出了一番一模一样的话,大包大揽地替他解决了所有问题,承诺会负担起教皇宫之后所有的开支。
他没有说谎,拉斐尔将教皇宫的财政权交给他以后,教皇厅秘书长完美地解决了所有问题,拉斐尔再也没有为钱财烦恼过,而类似不怀好意的试探也再未出现在他面前。
只有一点,上一世的尤里乌斯不曾摘下自己的戒指交给他。
这枚戒指背后的东西足以让所有人垂涎,纵横半个大陆、掌握着数个国家经济命脉的波提亚银行只认这一枚徽章,波提亚家的人都愿意为了获得这枚戒指而付出所有,而真正拥有它的人却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它交给了另一个人。
过程堪称随意。
拉斐尔凝视了那枚徽章戒指片刻,在这过程中,尤里乌斯也在细细审视自己的学生,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各怀心思的两人都一言未发,最终,拉斐尔同样伸出了手,却并没有拿起那枚象征权柄和庞大财富的戒指,而是将它轻轻推开了——姿势和尤里乌斯一模一样。
“不用了,非常感谢您的赞助,但是教皇宫很快就会有收入,现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过了这个月。”拉斐尔收敛了所有情绪,轻声说。
“如果您为此感到不安的话,那五万金佛罗林就足够了。”
拉斐尔接着说。
他又不是傻子,白来的钱为什么要拒绝,但与此相同的一个道理是,世界上有试吃的馅饼,却绝不会有免费的盛大晚宴。
五万金佛罗林不多也不少,正好可以帮助教皇宫度过目前的困难,也能解决掉因为波提亚而来的这些窥探视线,如果再多,那就不行了。
他是波提亚家族扶持的教皇,心怀鬼胎的人想要通过试探他来试探波提亚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如果把教皇宫与波提亚捆在一起——就像上一世一样,他就完全成了尤里乌斯的傀儡。
甚至会变成波提亚的靶子。
连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拉斐尔的手指摩挲着膝盖上被水袋滚热的银鼠皮毯子,柔软的触感让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他的拒绝显然出乎尤里乌斯的预料,对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稍稍弯下了腰,想要近距离地看清拉斐尔的神情。
“你说什么?”尤里乌斯的声音轻到拉斐尔快要听不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尤里乌斯看着年轻的教皇,对方金色的长发上仿佛拢了一层薄薄的光芒,清透又朦胧的光泽把拉斐尔环抱,让他有了和传说中那位与他同名的大天使一样的圣洁。
“我很清楚。”拉斐尔对他的审视不闪不避。
在尚未稳定的时候拒绝波提亚的示好和帮助,等于要独自面对所有恶意和试探——那些波提亚家族的敌人会像闻到了肉味的鬣狗一样,纷纷围上来。
他将不再拥有尤里乌斯无微不至的庇佑,也不会再有上一世那样闲适安逸的生活。
但是如果终点是那样惨烈的死亡,美好的过程又有什么值得人留恋的呢。
拉斐尔眼神里的坚决令尤里乌斯抿紧了嘴唇,波提亚的大家长只觉得好像从拉斐尔继任那天开始,他就再也看不明白这个学生了——明明他只是那样短暂地离开了他一天!拉斐尔眼里的依赖、信任统统化成了浓重的看不透的防备,这种不知名的变化令尤里乌斯陷入了深深的烦躁,他找不到这种变化发生的源头,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一切回归正轨。
尤里乌斯过往的生活一帆风顺,他的才智和出身足够让他获得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面对拉斐尔,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往惯用的一切手段都排不上用场了。
他不能对一个尊贵的教皇动用强权,也无法用钱买来自己想要的答案,更不能对自己的学生恶语相向。
这样的进退维谷在他的人生中绝无仅有。
尤里乌斯霍然站直了身体,薄唇抿成一条线,镜片后深紫的眼中一片暗沉,他转动着手杖,乌木镶银的杖端深深按压在地毯中,无言的对峙中,波提亚的大家长一言不发,把那张羊皮纸扔回桌上,转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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