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露台上只有教皇一人,枢机主教们只能站在露台台阶下,那里安放着许多座椅,供年迈和身体不好的人休息,那名修士看到了教宗的手势,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主人,但那位英俊的主教此刻正在和别人交谈,没有注意到他。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没有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教宗的召唤。
“圣父。”
修士来到教皇身后,隔着一段距离停下,深深地低着头以示恭敬。
“阿方索兄弟,”拉斐尔的一大特长就是记忆能力强悍,他几乎记得教廷中所有曾经和他打过照面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厨娘或是伙夫,于是他当然也记得这个在圣荆棘大教堂负责告解室清扫的修士,“你没有跟随游行队伍去下城区吗?”
仿佛寒暄的开头,似乎教宗只是单纯地对他的行程感到好奇。
阿方索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回答:“我受波提亚主教的命令,前去探望唐多勒大主教了,没能赶上游行队伍。”
“噢,唐多勒大主教,他的身体还好吗?”拉斐尔的语气很淡,在他的记忆里,唐多勒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几天后他的死讯就会传递到教皇宫。
他正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忽然眉头微微拧起,如果只是探病,为什么他们要这么急匆匆地赶回?
心念电转之间,阿方索的话和他的想法几乎同步了:“大主教不太好……里卡迪宫已经开始准备临终弥撒了……”
拉斐尔搭在栏杆上的右手猛然握紧了。
这和上一次不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是他的幻梦?还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
年轻的教皇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如说他从方才在马车上睁开眼睛开始,一颗心就飘飘忽忽地悬在了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死而复生的奇迹实在骇人,逆转时光的神迹又过于惊世,这样的故事从古至今只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后来被证明是神的化身之一,他扪心自问,哪怕是天主慈悯,他也完全不值得这样的垂怜。
拉斐尔·加西亚不过是一个因愚昧而死的俗人,竟然获得了等同于赐予圣主的神恩。
……何德何能。
拉斐尔在心中自嘲,所以哪怕是有什么事情与过往不同,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获得的新生都是神的恩赐,附加而来的变化或许不过是天主趣味的点缀。
阿方索默默退下,拉斐尔站在露台上许久,直到执事再次上来催促,他才慢慢地走下台阶,随手解下过于沉重的猩红色天鹅绒祭披,一旁的执事迅速伸手接过它,正要后退时,听见了年轻教宗不起波澜的话:“安排马车,圣餐结束后去里卡迪宫探望一下唐多勒大主教。”
执事没想到教皇会有这样奇怪的命令,但他没有多问,恭敬地垂首表示明白了。
这一场圣餐进行了三个小时,桑夏公主和弗朗索瓦公爵作为在场仅次于教皇的贵客,被安排在了拉斐尔的左右两侧,弗朗索瓦全程都表现得非常具有绅士风度,彬彬有礼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之前觐见拉斐尔时的傲慢。
作为主人,拉斐尔需要以恰当的方式开启话题,并且均匀地分配和两边客人谈话的时间,以免厚此薄彼,这是一门技术活,好在他深谙此道,轻车熟路地应付完了整场宴会。
夜幕降临,神迹广场上亮起了巨大的蒸汽射灯,铜管里气流嗡鸣,带着热量的光烘烧着广场,由教廷组织的演出仍在继续,民众们越聚越多,享受着这难得的欢乐,宾客们被一辆辆马车送到教皇宫,开始了晚间的舞会。
而这场舞会的主人则低调地退了场,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离开了教皇宫,乘着马车来到了里卡迪宫。
里卡迪宫宽敞的方形广场上,已经停了几辆马车,拉斐尔被执事从车上搀扶下来,忍住了不去在意因为长久行走和站立而隐隐作痛的右腿,仔细打量了一圈那几辆马车。
马车上的家族徽章大多由贵金属篆刻而成,即使是在夜色中,也依旧熠熠生辉。
他在其中看见了一枚海浪为底,交叉长剑和权杖的徽章,顶端是一枚小小的王冠,四周环绕绶带、百合和星星。
这意味着这枚徽章的持有者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或许这个家族来自海岛,有着悠久的历史,家族与王室有不远的血缘关系,出过王室成员,出过王后、圣职人员和教皇,并且有军事力量。
这样底蕴深厚的家族,在翡冷翠不多也不少,恰好这枚徽章是最为人熟知的那一个。
尤里乌斯·波提亚。
拉斐尔将这个名字咬在唇齿间摩挲了两下。
他最信任的教皇厅秘书长、波提亚家族的族长、一手将他扶持到圣利亚尊座上的“恩人”……
波提亚在这里,却没有告知他。
第4章 迷雾玫瑰(四)
得到守门仆人汇报的唐多勒枢机的长子从门厅里匆匆奔出来迎接教皇,这是个比拉斐尔年长几岁的青年男人,他是唐多勒之后的下一任克莱芒伯爵,有一头和父亲一样的褐色长卷发,脖子比一般人更长一些,于是被好事者起了个“鹅爵士”的绰号。
“圣父……”
鹅爵士……不对,小唐多勒低下头对拉斐尔行礼,趁着这点时间掩饰住了面上的惊愕和慌张。
西斯廷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还是在他加冕的这一天……他本该在宴会上志得意满地享受众人对他的追捧,而不是悄无声息地降临里卡迪宫,来探望一个快要死掉的老人,尤其是在今晚……
小唐多勒用那根细长脖子支撑着的贫瘠大脑搜索干瘪的脑浆,想到现在正待在会客厅里的那一群人,以及翡冷翠贵族群体中流传甚广的某个说法,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地痛了起来。
“圣父,您大驾光临——”他的社交辞令还没说完,教宗那双剔透的淡紫色眼睛转动了一圈,没有情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小唐多勒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被蛇盯住似的冷森。
好在这样的视线只短暂出现了一瞬,等小唐多勒看过去时,年轻教皇的神情还是那样平静而温柔。
“我听闻唐多勒枢机重病,于是来探望他,他曾经教导过我——在翡冷翠神学院,我很遗憾不能将今日的荣光与他共享。”拉斐尔语气平和,脚下的步伐却坚定地越过小唐多勒,没有留给他丝毫阻拦自己的机会。
“等一等——圣父!”眼见着教皇像一阵风一样卷过了他,小唐多勒登时一个激灵,“请允许我为您引路,父亲的卧房在——”
倒霉的小唐多勒爵士又没能把自己的话讲完。
这回打断他的是一个刻意提高了的笑声:“哦哦哦,瞧瞧这是谁!我们伟大的圣父西斯廷一世冕下!”
拉斐尔骤然刹住了脚步。
平心而论,这个声音算不上难听,甚至可以说是悦耳,但它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拉斐尔年少的梦里,像如影随形的恶鬼,满怀恨意地恶毒地窃窃私语着。
教皇面无表情地抬起了脸,旋转而上的大楼梯顶端,站着一个样貌英俊的青年,对方身姿修长挺拔,金发披肩,塔夫绸衬衫和搭到小腿的深蓝长外套华丽璀璨,蕾丝袖口上缀满了珍珠装饰,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的样子活像一幅快被挂上家族画廊的贵族肖像。
“雷德里克·克劳狄乌斯·波提亚……”拉斐尔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对方的全名,情绪不明地补充了一句,“——卢森公爵殿下。”
雷德里克扶着红松木的楼梯扶手,慢悠悠地一阶一阶往下走,鞋跟在楼板上踩出不急不缓的节奏:“是的,是我,尊贵的西斯廷一世冕下。”
他停下来,故意向拉斐尔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节,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轻蔑。
拉斐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双手掩在宽大的祭披下,轻轻地相互摩挲着。
他没有动怒,整个人平静得如同一座深湖。
“我觉得里卡迪宫应该更严谨地选择招待对象,不好的客人会败坏唐多勒枢机的名声,连带着把整个唐多勒都带进地狱,如果我是你,亲爱的小唐多勒兄弟,我就会及时止损……”雷德里克见拉斐尔没什么反应,转而将目标移到了小唐多勒身上,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高见。
他当然知道小唐多勒不可能把教皇从里卡迪宫赶出去,也知道他现在的话等同于将无辜的小唐多勒拉进了他和拉斐尔的矛盾……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才不在乎。
性格暴躁、直率、被众星捧月着长大的孩子,似乎都有这样唯我独尊的天性,其中又以雷德里克为最。
他也确实有这样的资本。
作为波提亚家族的嫡系,前前任教皇的合法婚生长子,母系又是传承至今为数不多可考的罗马皇帝血裔,和两个国家王室沾亲带故,从小就是翡冷翠的无冕王子,养出这样的傲慢和蛮横也没什么稀奇。
“雷德里克!”当小唐多勒在这样的修罗场里思考要不要装晕的时候,伴随着一阵脚步,终于有一个人出来拯救了他。
天呐,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说尤里乌斯的坏话了,他简直是天使!
小唐多勒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雷德里克不太情愿,但到底还是停下了嘴,拉斐尔藏在袖子里的手骤然握紧。
在那阵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出了来人的身份,他是那样的熟悉这个人,他从十一岁开始就接受对方的教导,视他为自己的导师,像尊敬父亲那样尊敬他,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就算闭上眼睛,他也能一分不差地还原出对方的容貌,猜测到对方会说的话、习惯性的动作和语气——
从容的、优雅的、矜持的、疏离的——
“贵族典范”。
从二楼长廊走过来的男人三十岁上下,铁灰色长发严谨地束在脑后,祖母绿的发带与发丝一同垂落,深紫色眼睛,双唇是异样的暗红,好似带着冷锈的血,银边眼镜压住了那双眼睛中压迫感过强的危险锐利,将他身上的锋利气质柔化掩藏在了优雅良好的举止后。
他的双手没有像其他贵族男性一样戴满奢华的珠宝装饰,劲瘦修长的手指上只戴了一枚低调的暗金戒指,掌心压着一支乌木镀银的手杖。
他看起来低调又温柔,但是没人能轻视这个看起来无害的男人,他的双手掌握着叙拉古半岛最具权势的波提亚家族的权柄,以翡冷翠为中心的自由城邦联盟十三人议会上,他总是坐在首席的那一个。
和历史上那位开创了古罗马帝国的辉煌的暴君同名,尤里乌斯·波提亚俊秀和蔼的皮囊下面,也藏着一个冷酷的灵魂。
“雷德里克,不可以对克莱芒伯爵无礼,以及……你应该回去重新学一下礼仪了,如果你以后还是这样我行我素,我会考虑让你回卢森去。”尤里乌斯的语气非常平和,但是雷德里克瞬间就紧紧闭上了嘴,他看起来对尤里乌斯有着莫名的畏惧。
“还有,你应当对你的兄弟致以真诚的祝贺,并称呼他为‘圣父’。”
听见这句话时,雷德里克恶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无声地向拉斐尔比了一个口型。
——杂种。
尤里乌斯从最后两阶楼梯上下来,手杖往地上轻轻一压,发出颇具压迫感的一声“哒”。
拉斐尔与他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两步,年长的男人微微低头,审视着自己年轻的学生,站在他们身后的小唐多勒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这两个人身上都有种奇异的相似感,这种相似感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当两人无限靠近时,就被放大了,显眼到了让人无法忽略的地步。
太像了,说不清哪里像,或许是那双紫色调的眼睛很像,或许是侧脸的弧度,或许是神情高度同步,或许是站立的姿势,或许是——
总之,小唐多勒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感觉自己面前好像站着两个尤里乌斯。
这种幻觉让他浑身鸡皮疙瘩炸开,拼命晃掉了脑子里这个可怕的想法。
两个尤里乌斯·波提亚?!
这是什么新的风俗传奇故事!
但是说真的,除了外貌上同样的瞳色和面部轮廓,尤里乌斯与拉斐尔的相似程度好像真的比有血缘关系的雷德里克更高。
难道那个流言是真的?新教宗也有波提亚家族的血脉?
小唐多勒在心里想入非非,尤里乌斯对拉斐尔露出了一个微笑:“祝贺您。”
他空闲的那只手托起了拉斐尔的右手,在对方的徽章戒指上轻轻一吻:“圣父。”
拉菲尔垂下眼帘,看着面前这个低下去的铁灰色头颅,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想起了一件事。
上一世,尤里乌斯好像从未在他面前低下过头,也从来没有向他宣誓效忠。
他一向尊重自己的导师,也了解波提亚大家长骨子里的骄傲,再加上这些礼节在他看来本没有那么重要,于是特别允许了尤里乌斯不必向他行礼,连带着,他也忘记了,尤里乌斯一开始就没有亲吻过他的袍角。
这个回忆来得不太合时宜,让他错过了下意识要免去尤里乌斯行礼的时节,波提亚的大家长亲吻了他的戒指后抬起头,脸上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拉法,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我记得教皇宫的舞会是要延续一个晚上的,他们就没有发现他们丢了主角吗?”
尤里乌斯对拉斐尔的态度一向亲昵,这种亲昵类似年龄相近的男性长辈对晚辈的呵护,是年少孤独的拉斐尔怎么都无法抗拒的。
“我听说唐多勒枢机身体不太好,过来探望他,先生呢?”
拉斐尔的反问过于平静了。
尤里乌斯本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虽然没有神职,但作为翡冷翠的支柱家族之一,他也应当是舞会上众星捧月的一员。
“和您一样,来探望唐多勒枢机,您知道,他和我的堂兄圣维塔利安三世是生前挚友,我理当前来倾听他是否有未完成的遗憾。”
他似乎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加了重音,又似乎没有,拉斐尔看向他的眼睛,镜片后深紫的眼瞳一片幽深。
“未完成的遗憾……”拉斐尔重复了这几个词汇,瞥了一眼身后的小唐多勒,语气带了点古怪的讽刺,“照顾他的遗孀和孩子们?”
尤里乌斯手里的乌木手杖转动了半圈,泰然自若地回答:“假如有必要的话。”
拉斐尔轻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台阶上定在那里不敢动弹的雷德里克,方才神气活现上蹿下跳的卢森公爵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了的小公鸡。
“您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做这种好事。”拉斐尔冷冷道。
尤里乌斯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好脾气地回答:“而我一向干得不错,不是吗,圣父?”
这个衣着严谨厚实到了禁欲地步的男人念出“圣父”这一神圣的词汇时,不带任何虔诚意味,以至于这个称呼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年轻教皇这一次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越过了他径直向二楼走去,还不忘提点活地图·小唐多勒跟上。
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后,雷德里克终于从楼梯上下来,走到尤里乌斯身边,按照血缘关系来说,尤里乌斯是他父亲的堂弟,也就是他的叔叔,不过雷德里克打死也不会用那个亲昵的称呼。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这个问题好像在今天晚上反复出现了很多次。
尤里乌斯冷冷盯了他一会儿,一直到雷德里克心虚地视线到处乱飞,才暂时放过了他:“拉斐尔是你的哥哥,我不希望以后再见到你冒犯他,否则我会考虑把卢森公爵的头衔交给下一个人,你不止一个弟弟。”
雷德里克英俊的脸瞬间扭曲了,他低低地咆哮:“尤里乌斯——你不能这么做!那不过是一个杂种!我的父亲甚至从未承认过他的存在!”
“这不重要,”尤里乌斯的语气不起波澜,“你——”
“是的,这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他现在是教皇,是不是?尊贵的西斯廷一世!哈!他都不是一个‘波提亚’!尤里乌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波提亚家的主教有好几个,你却费尽心思把这个杂种从乡下弄回来,把他捧上圣利亚的宝座——你肮脏下流的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火辣辣的痛楚从下颌炸开,雷德里克后退了三四步才摇摇晃晃地站稳,口腔里一阵咸腥的气味蔓延出来。
从来没有被这样打过的公爵都懵了,呆呆地捂着下巴站在那里。
尤里乌斯眼里闪过一丝厌烦,他甩了甩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麻的右手,声音还是那样平和低沉:“收起你污秽的想法,我希望你下次开口之前看看你身处何地,如果这个流言让我在别的地方听见一次,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送到你母亲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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