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坐着一个全身上下罩在黑斗篷里的人,巨大的斗篷拢住了他的全身,别说面容,连性别都很难判定,直到他开口,霍顿才确定这是个男人——一个身材略显矮小的男人。
“我们之前的协议里没有这条。”霍顿公爵冷冷地说。
那个男人嗤笑了一声:“这是什么大问题吗?而且这不正是您的想法?不,应该说,比起您的行动力来,我提出的条件已经算是过时了。”
霍顿公爵的瞳孔猛然缩小:“你——!”
“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裹着黑斗篷的男人咯咯地笑起来,像是一只体型过分庞大的灰喜鹊,面对着霍顿公爵的警惕和杀意凛然自若,“您在干坏事这方面的水准实在有待提高,那些拿钱办事的刺客的嘴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密,他们甚至会在酒馆里互相交流自己的任务……好啦,我已经解答了您的问题,现在轮到您了——答应,还是拒绝。”
霍顿公爵的眼珠在眼眶中不自觉地游移起来,他在紧张地思考,同时疯狂地暗中咒骂那些拿钱办砸了事的贱民,死就死了,竟然还让人追查到了他身上?!
可是、可是自己偷偷地干坏事是一回事,被人发现后胁迫着加入干坏事是另一回事,当然不是说霍顿公爵是一个多么高尚有底线的人,一个真正高尚……哪怕仅仅是有点底线的人都不会随意地干出买凶杀人的事情,他只是单纯地对于自己被威胁这件事非常地不习惯,以及出于动物似的本能抗拒着面前这个人。
“阁下该不会以为,我能查到的事情,那位冕下会对此一无所知吧?”那个男人见霍顿还是犹豫不决,再次推了一把。
“你们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你还干出了这种事……难道你现在居然有祈求圣父宽恕的想法?那你或许应该向翡冷翠捐赠足够的赎罪金才行,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最新价码是一块足够大的领地、爵位头衔和家族财富——以上数据由劳恩·鲁索、马特拉齐·杜恩、卢克蕾莎·比安奇、卡萨帕·蒙太奇等十二人确保真实性。”
男人说了个不怎么好笑的地狱级笑话,他本人从中获取了只有自己才能领会的笑点,拍着大腿自得其乐地嘎嘎笑起来,而他话语里的内容则成功地让霍顿公爵脸色变得铁青。
“我是罗曼的公爵……他的手再长,也不能从教皇国伸到别黎各来。”公爵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哦,真的吗?”男人的声音里还有意犹未尽的笑意,“那么,等他扶持着桑夏公主上了位,你猜猜这位由女王亲手教育出来的公主殿下会不会为了向冕下示好而做出一点让步?比如说对别黎各偶尔发生的一两件谋杀事件视若无睹……”
该死的,这真是太有可能了!
霍顿公爵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处在桑夏的位置上,绝对会第一时间把所有敌人都铲除得干干净净,更不用说还能做个人情。
“……要我怎么做?”霍顿公爵最终还是张开了艰涩的嘴,但是在说出这一句后,剩下的话就流畅多了,“想要杀了他可没这么容易,或者在别黎各内我可以提供帮助,剩下的——”
“不不不,请先不要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作为一个合格的盟友,我们的第一步是协助您获得这场战役的胜利——一顶罗曼的冠冕,希望能让您看见我们的诚意,敬献给……”男人站起来,向霍顿公爵弯腰,动作夸张得有些滑稽,像是马戏团的小丑。
霍顿公爵浑身的神经都因为这句话而拉紧了,脸上兴奋、狂热、紧张、恐惧等情绪扭曲着变来变去,那个男人最后慢吞吞地吐出了结束语:“……伟大的霍顿一世陛下。”
第57章 黄金衔尾蛇(七)
镜宫外的马车慢慢多了起来,虔诚的信徒、狡猾的投机者、探听消息的骑墙派……各种各样的人将他们的觐见申请塞满了镜宫的秘书处,从翡冷翠跟随教皇而来的几名书记官每天要将繁多的书信分门别类整理好,在冕下起床晨祷前将它们送上去,工作量不可谓不大。
在没有接到女王陛下的宴会邀请时,教皇西斯廷一世的日常规律且简单,晨起祷告半小时,早餐,接见一两位客人,然后是一个下午的工作时间,加上下午茶,最后是一天里最为重要的晚餐以及自由时间。
这样的日常一直持续到了二月,别黎各王室议会召开,商讨关于桑夏公主的合法继承权问题。
最开始那一天的会议面向上下两议院,公开商讨是否要坚持《萨里克继承法案》,这一项在罗曼延续了数百年的古老继承法案摒除了女性的继承权,桑夏作为拉夫十一世唯一的婚生子嗣,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了王位继承范围之外。
按照继承法的要求,假如排除了桑夏,那么继承人就需要向上追溯血缘,找到与拉夫十一世最近的男性亲属进行继承,身为拉夫十一世的堂弟,霍顿公爵就是那个被遴选出来的天选之子。
亚曼拉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女儿的王位落到别人手里,贵族们对此的态度则是模棱两可,他们并不希望有着异族血统的公主掌握罗曼——尤其是这一结果最后很可能导致罗曼成为亚述的一部分,但这也意味着,为了获取贵族们的支持,亚曼拉王太后会向他们做出巨大的让步,而且女人总是要结婚生子的,说不定他们有机会能在罗曼王室的血脉中加入自己家族的痕迹?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动物,贵族们为了争权夺利、扩张自己家族的势力,有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在乎罗曼的归属,只要加码开得够高,他们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跪在桑夏面前宣誓效忠。
公主派和公爵派在拉夫十一世去世后的这五年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但两方都没有彻底撕破脸,时间拖得越长,供贵族们在两方之间游走牟利的机会就越多,他们并不想彻底得罪其中哪一位,只要不是动用了不可饶恕的手段,哪怕在王位之争中失败,输家还是公爵、公主,而自己可没有这样的免死金牌。
议会关于继承法案的争论已经连续不断地开了数十次,每一次都被以不同的原因叫停,直到这一次,随着亚述的混乱逐渐升级和教皇的莅临,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次的会议必定是最后一次,罗曼空悬了近五年的王冠即将找到自己的主人。
拉斐尔没有出席第一天的会议,这毕竟是罗曼的家事,作为外援,他只需要在特定的场合出席就可以,而随着夜幕落下,王宫的信件递送到了镜宫,向他告知了今天会议的成果。
成果就是没有成果。
公爵派坚持遵循传统,要求延续《萨里克继承法案》,不同意修改或废除;公主派则提出废除其中的部分条款,与时俱进地增添相应内容。
两方唇枪舌剑了一整天,还是僵持不下,拖到了晚餐时间,议长宣布会议中止。
“被拖住了啊……”拉斐尔看完短短的信件,若有所思地说,“对霍顿公爵而言,只要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获得胜利,比起大动干戈地修改、废除法案,霍顿的赢面可要大得多。”
不过他可不认为女王会任由霍顿公爵这样拖下去,亚述的混乱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女王的耐心也在长久的拉锯战中被消耗殆尽,其实拉斐尔猜测,如果霍顿公爵再这样洋洋得意下去,有着“武士公主”之名的亚曼拉很可能会上演一场罗曼版本的王室革命。
第二天,议会的进程依旧停滞不前,夕阳的余晖照到议庭门楣上的天平时,议长摇动了铜铃,再次宣布会议中止。
作为罗曼的王太后,从法律意义上说,亚曼拉并不具备出席议会的资格,但是从实际情况上说,她已经担任了女摄政五年,议会就在本属于君主的席位下方设置了一个属于王太后的位置。
第三天,议会的大臣们还是口沫横飞唇枪舌战,茶水一波接一波地换,所有人脸上都出现了疲惫之色,亚曼拉坐了半个小时就离席了,她的首席女官则代替她听完了全程——依旧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当天晚上,几辆异常低调的马车从王宫驶出,驶入了几个贵族家里。
同时,镜宫也迎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拉斐尔和客人在镜宫长廊漫步,拉斐尔是镜宫名义上暂时的主人,但显然他对镜宫的熟悉程度并不如他身边那一位。
他们站在兵器收藏室内,霍顿公爵随手拔出一把握在甲胄骑士手里的长矛:“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祖母每年夏天都会把王室的孩子们邀请到镜宫度假,我的父亲逝世得早,所以祖母格外照顾我,我的待遇是所有孩子里最好的,甚至能和当时的堂兄差不多,外面有一片专供我们打猎的王室森林,从我的房间看出去能看见森林中心的那一片湖。”
拉斐尔也从柜子上拿起了一把短匕首,用拇指肚试了试刀锋,放在这里多年的利刃并没有失去锐度,在他指尖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拉斐尔浑不在意地抹去了那点血丝,听见霍顿公爵发出了惊喜的声音:“哦,这把长剑还在!”
拉斐尔转过头,看见公爵弯着腰,从骑士背后的皮质刀套里拔出了一把……半把剑。
一把成年男性巴掌宽的大剑,青铜质地,锈迹斑斑,在刀刀中段突兀地断开了,像是遭受了某种重击后裂成了两半。
霍顿公爵露出了怀念的笑容:“这是我的先祖拉夫五世使用过的武器,他最著名的战役就是和亚述的滕堡之战,在那场战斗中,他一个人斩杀了六十八名亚述士兵,用的就是这一把刀。他逝世之后,这把刀就被珍藏在了这里,我小时候经常和堂兄到这里来玩,拿着这里的武器假装自己是大英雄——这把刀就是那时候不小心弄坏的。”
“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坚硬的东西也会被消磨殆尽,可见世界上没有不会变化的东西。”霍顿公爵意有所指地说。
霍顿公爵到底是王室成员,当他想要摆出亲近的架子来拉近关系的时候,还是挺有迷惑性的。
尽管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他干了什么事。
拉斐尔笑了一下:“您深夜来访,就是为了和我回忆您的美好童年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告诉您一件事的,”霍顿公爵停了停,将那把断裂的刀插回了刀套,“为了避免您产生终生遗憾。”
拉斐尔古怪地看着他:“……您这话真是有意思,听起来好像您非常了解我。”
霍顿公爵的笑容扩大了,这个出门前为了这次会面精心打扮过的中年人捋了捋自己卷翘的胡子,眯起眼睛:“帮助自己的仇人完成了心愿,算不算是会让您终生遗憾的事情呢?”
拉斐尔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他谨慎地开口:“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霍顿公爵上前一步,一双棕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拉斐尔,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丁点的变化:“您的父亲,圣维塔利安三世——”
“请您慎言。”拉斐尔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语气凌厉。
“您这是在污蔑圣维塔利安三世和我的名誉,圣维塔利安三世在婚姻存续期间的孩子只有三人,长子雷德里克,次子尼德罗,三女苏莉娜,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血脉存世,还是说,您在指控我的出生是不名誉、不合法的?如果是这样,翡冷翠会将您的发言视为对教廷的挑衅,请您等待翡冷翠的绝罚文书。”
教皇的语气森冷犹如寒冰,一双淡紫的眼眸里跃动着被惹怒了的杀意,霍顿公爵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惹来了这样大的怒火,眼见着教皇转身就要走,顿时心里一慌,之前因为得知了巨大秘密而得意的心情统统化为了乌有。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怎么没听他说完就要走?这态度,就好像真的和维塔利安三世没有关系,而且也丝毫不在乎这个秘密被泄露出去一样,难道西斯廷一世真的不是维塔利安三世的私生子?还是说他只是在嘴硬?
霍顿公爵有些慌张,如果他被那个人骗了,那这回可就是彻底惹怒了教皇,不要说换取翡冷翠的支持,恐怕立刻就会引来报复。
浅薄的头脑甚至不能支持他再多思考片刻,几乎是被这样一吓唬,霍顿公爵就自乱阵脚了,急忙上前两步堵住了门,对上教皇酝酿着风暴和怒火的眼睛,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不……我的意思是,刚才是我口误,但这件事和维塔利安三世有关,他是您的前任,也是掌握着至高信仰的圣座,您难道一点都不关心他的死因吗?”
拉斐尔将冰冷的眼睛投向他,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直看得霍顿公爵额头发汗,才淡淡地说:“请公爵阁下以后注意您的言辞,如果被外人听见了您的口误,就不是这么好收场了的。至于圣维塔利安三世……谁都知道他蒙神恩召的原因,卑劣的刺客夺走了他的性命,使他无法在人间履行神赋予他的职责,硬要探究的话,就是他所主持的宗教改革让许多人极其不满。”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也是被记载在教廷正史上的内容,当然,史书上不会写得这么直白,而是说“他为着圣主的事业而献出了生命”。
“难道说,阁下知道什么秘辛?”
罗曼的公爵,为什么会和翡冷翠教皇的死亡扯上关系?拉斐尔心里的警钟敲响了,不管霍顿公爵知道什么,这个秘密是真是假,都意味着有人盯上了他、盯上了翡冷翠,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霍顿公爵手心里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他向前凑了一下,想要靠近拉斐尔,警惕的教皇往后退了半步,公爵停下了动作,一束怪异幽暗的鬼火在他眼里燃烧了起来。
在人类历史上的无数个夜晚里,在那些为人所知或者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中,这鬼火无数次地燃起,情/欲、嫉妒、愤怒、贪婪……人类的欲望扭曲而阴暗,它们跳跃着燃烧在不同人的眼睛里,如同幽暗湿滑的水道里蜿蜒的蛇,要从温热的肉/体里破出来,去舔舐欲/望化成的养分。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密谋、无数的窃窃私语,从霍顿公爵的喉咙里流淌出来,汇聚成了一句话。
“谋杀圣维塔利安三世的人是我的堂兄,拉夫十一世。”
拉斐尔的瞳孔骤然紧缩。
因为这句话太过于离奇,拉斐尔甚至一时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变化,过了半晌才皱起眉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霍顿公爵一眼:“……这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玩笑,拉夫十一世和维塔利安三世没有任何交集。”
圣维塔利安三世在位期间,一直致力于进行宗教改革,而他改革的主要试验田就是教皇国内部,与千里之外的罗曼根本没有什么利益纠纷,哪怕是会产生矛盾,也要等到改革成功之后,怎么可能引来拉夫十一世的杀意?
这就像是在说费兰特日后会对拉斐尔痛下杀手一样,是令他听了就会觉得离谱的事情。
本来还以为霍顿公爵会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想到是一个笑话一样的谣言,拉斐尔顿时失去了和他周旋的兴趣,抬脚就要绕过他,霍顿公爵提高了声音:“拉夫十一世和维塔利安三世真的没有任何交集吗?当时的冕下,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要出巡?”
“那是为了在教皇国内进行宗教改革的勘查。”拉斐尔沉声说。
“——也或许这只是掩人耳目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正要做和您现在一样的事情。”霍顿公爵慢慢地将那个人告诉他的话重复出来。
拉斐尔猛然抬起了眼眸。
圣维塔利安三世当时也是要前往罗曼?的确,他的路线非常靠近教皇国的边境,再往前几个城市就是罗曼边境,他的仪仗也超越了平时的规格,说是外交出巡也没有问题,可是教皇出访并不是什么大事情,为什么要假称出巡?除非这次出访是不合法的……
不合法、不合法……
没有得到罗曼国王的邀请?
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前往罗曼……
“他正要做和您现在一样的事情”——维塔利安三世接到的邀请来自于当时的王后亚曼拉,他是要前去罗曼帮助亚曼拉进行继承法案变革、推动桑夏获取合法继承权!
霍顿公爵走过来,靠近了他,这回拉斐尔没有动弹,公爵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的堂兄是个多情的人,他有好几名私生子,桑夏只不过是他最不重视的一个女儿,可是偏偏这个女儿是他唯一的婚生子嗣。”
“您要帮助直接导致维塔利安三世死亡的仇人获取王位吗?这对母女有着蛇蝎的心肠和狡猾的头脑,而您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协助您光明正大地报仇,当然,为了弥补我之前犯下的一些错误,您还可以获得罗曼的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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