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说出“孤儿”这个词的时候,拉斐尔的肌肉绷紧了,随即放松下来。
“是吗,那真是遗憾,神会珍爱祂回归怀抱的儿女们。”拉斐尔顿了几秒,慢慢说道。
“感谢您,圣父。”费兰特低下头。
“那……你是自愿来这里的吗?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年纪正好适合读书,如果你想去读书,我可以资助你,翡冷翠神学院,怎么样?我在那里念过书,那里的学术氛围和环境都很不错,而且不会出现什么歧视事件。”
这话一出口,不说费兰特,连正在调配药材的波利都惊愕地看了拉斐尔一眼。
他也勉强算是看着拉斐尔长大,滤镜再重,他也得承认在很多时候,其实拉斐尔并不是一个特别善良的孩子。
不,这不是说拉斐尔很坏,而是他心里有一杆以自己的标准为衡量的天平,当他判断一件事是有利的时候,就算这件事情会伤害别人,他也会去做,而当他判断出自己的性命适合被放上天平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性命。
这种近乎于绝对博爱的公平曾经让波利感到心惊,有时还会让他幻觉仿佛真的见到了行走人间的圣人。
古老传说里的圣人并不是一味地拯救,祂们还有杀戮的功绩,天平从不因为生死发生改变,祂的善恶标准和拉斐尔的标准有种奇异的相似。
波利就算是一心专注医学,他也很清楚拉斐尔现在的境况很困难。
翡冷翠的西斯廷一世现在几乎就是世人皆知的傀儡教皇,波提亚将他托举上了圣利亚的宝座,又借着他的手握住了翡冷翠乃至整个大陆的至高权柄,教皇宫的命令甚至走不出翡冷翠,前任教皇大肆搜刮财富分给自己的亲族,西斯廷一世没有人手、没有钱财、没有权力。
拉斐尔什么都没有。
而在这个最缺人的时候,面对一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出身清白的少年,他居然选择了拒绝?
波利觉得其中有鬼。
不是拉斐尔疯了就是他疯了。
但拉斐尔是不可能疯的,那就是他疯了。
波利心满意足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给自己塞了一棵提神醒脑的薄荷。
费兰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进入翡冷翠神学院读书,这是多少贫民窟孩子想都不敢想的美好梦境。
他的母亲也用那样憧憬的语气提起过这件事,但那个单薄的女人没敢说这座声名在外的学府,而仅仅是提到贫民窟里唯一一个开设宗教学校的教堂,那个学校的规模小到只有一间教室,还是用教堂的餐厅改造的,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了。
“费兰特,要是你能读书就好了,读了书就可以做修士,可以做书记官,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比别人学得快。”那个温柔的女人摸着他的脸颊,身上的香气被温热的皮肤蒸腾出来,熏得人如同陷入了柔软的棉花,周围简陋的木板房和薄薄的丝绸帘子泛着昏黄的光。
“我给你攒了一点学费,等你再大一点,我就带你去教堂,神父会喜欢你的。”她的眼睛亮亮的,深蓝的眼中漾着春天的湖水,她在幻想未来美好的生活,这种幻想令年幼的费兰特也感到放松舒适。
“我的小费兰,我的小天使,小蜜糖。”女人笑着弯腰来亲他,母子笑成一团。
这样舒服的回忆很快散去,木板房和丝绸帘子没有了,他眼前依旧是教皇会客室华丽的装潢。
“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非常感谢您,但是我不适合读书,请让我追随您、保护您。”
拉斐尔望了他几秒,有那么一会儿,费兰特好像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极致的悲伤和怜悯。
他为什么这样悲伤?他在为谁悲伤?
费兰特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些疑问,然而这个眼神转瞬即逝,让他恍惚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那好吧,既然你拒绝了,以后可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不要后悔啊。”西斯廷一世笑起来,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端庄,如同行走人间的圣人,早早地预见到了日后的悲剧。
“我不会后悔的。”费兰特回以坚定的答复。
这一次谈话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不知不觉间,教皇宫的人就习惯了教皇身后总是跟着年轻的名为费兰特的护卫,教皇似乎很偏爱这个俊秀挺拔的少年,在会客的时候、出巡都时候、去教堂祝祷的时候,身边永远会跟随着这个沉默的身影,以至于教皇宫的秘书长都不得不将注意力放了几分在他身上。
“你很喜欢费兰特?”在一天的早餐桌上,尤里乌斯随口问。
“什么?”拉斐尔心不在焉地切着盘子里的煎蛋。
“你从来不会让一个人跟在你身边这么久。”尤里乌斯说。
“哦……”拉斐尔回过神,手里的餐刀顿了顿,“他很听话,很好用,可塑性强。”
这个解释很随意,不过尤里乌斯本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只是带着点傲慢随口一问而已,而拉斐尔愿意对他解释……这就够了。
不过是一个贫民窟里爬出来的小子,想起桌上那叠调查资料,尤里乌斯漫不经心地想,很快将这件事扔到了脑后。
在他低下头的时候,拉斐尔无声地凝视了他片刻。
克莱芒爵位的争夺战很快落下了帷幕,唐多勒枢机的婚生子、小唐多勒爵士如愿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他的私生子弟弟则灰溜溜地带着自己分得的财产离开了翡冷翠,新任克莱芒伯爵高兴地将允诺的钱财、庄园和港口的契书交给了教皇,欢天喜地地出城打猎去了。
而暗中为此出力不少的贝尚松……也在得到教皇含糊的一番话后兴高采烈地返回了住处。
这个冤大头的羊毛真的不能再多薅几次吗?
看着贝尚松自以为获得了教皇认可、散发着喜悦的背影,拉斐尔静静地思考着,毕竟这便宜实在是太好占了,感觉不占就是吃亏啊。
不过在强大的自制力下,他还是克制住了那点遗憾。
费兰特将客人送走后返回,看见教宗正低着头翻阅羊皮卷,就无声地站到了窗户后、帷幕旁,这个地方不会妨碍到主人的视线,也不会遮挡任何光线,又能看见房间的全貌,在第一时间挡到主人面前,费兰特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和地位,哪怕最近教宗对他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偏爱,他也从未迷失自我。
只是偶尔……偶尔,他会在睡前的自由时间里悄悄地想,为什么教宗会对他这么好呢?他从未在外人身上获得这样温柔的偏爱和善意,以至于他的第一反应是警惕和反思。
但他身上什么都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这张姑且算得上好看的脸,可是教宗明明比他更好看,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位人间圣人更美丽的存在。
在这段时间里,他看着教宗的一举一动,就好像看见了心目中真正的圣人,祂悲悯、温柔、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祂不会推开任何一双向他伸来的沾着污泥的手,也不会无视任何一双含泪的眼睛,祂这样的宽容,让获得了祂的偏爱的费兰特都感到了诚惶诚恐。
他的圣人偏爱他,他却无法回报以分毫。
说是保护,但教皇宫里哪来的这么多危险,所以费兰特越来越长久地将视线落在年轻的教皇身上,祂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就只能悄悄地、用余光偷偷地看,看教宗瘦削的身体和浅金色的长发,看他有时候不自觉的淡淡微笑,看他生气时依然不动声色的眉眼,看他比旁人更优雅缓慢的步伐,然后故意踩着对方的脚步前进。
无形里重合的脚步令费兰特感到了莫名的愉悦,他就在这样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隐秘快乐里,抱着这点小小的甜蜜入睡了。
三合一!一万!一万!一万!!!!
修罗场的雏形开始形成了!【狂喜乱舞
第22章 迷雾玫瑰(二十二)
庆典的第三天,按照惯例,教皇会前往神迹广场做大祝祷,祝祷结束后还会挨个接见民众,当然了,为了教皇的安全,这些被选中的幸运民众都经过仔细的筛选。
作为教皇的新宠儿,费兰特也参与到了筛选活动中。
入选者不能是出身贵族,也不能是负债的无业者,更不能有犯罪前科——光是这一条,就把下城区几乎所有的人都拒之门外了。
最好是有一定的产业,比如小工厂主或是翡冷翠官方的从业者,至少有能力置办一身看起来算是体面的衣裳,而且要通晓一定的礼仪,不会在教皇面前做出不得体的举动……
到了庆典当天,拉斐尔乘着敞篷的巡游车来到了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热情地簇拥着车子前进,为防喷出的蒸汽伤人,这辆车使用了最原始的马匹拉动,两匹精挑细选出来的漂亮白马轻轻踩着地面,鬃毛被精心编成了辫子,修女们为它们戴上了新鲜百合花组成的花环,在鬃毛里编入了各色鲜艳的花朵,花的香气令这两匹忠诚的动物不断摇头晃脑,打着响鼻。
欢呼雀跃的人们伸出手,将手里新折下来的花往车队上抛洒,作为护卫站在拉斐尔身后的费兰特也被扔了一身花瓣,他侧过头打了个喷嚏,始终微笑颔首、偶尔举起手挥一挥的拉斐尔注意到了他的窘迫,眼里闪过一丝真切的笑意。
花车上的教皇完美地符合人们一切关于神的想象,就像是悬挂在教廷墙壁上的画像成了真,他美丽、仁慈、悲悯,一举一动都优雅庄重,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人们都会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大祝祷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人们的热情始终未有半点消退,拉斐尔站得双腿发麻,有旧伤的右腿已经知觉全无,但他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神态,不急不缓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幸好今天没有下雨。
收起羊皮纸的时,拉斐尔在心里想。
他要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走下去,接见民众们,转身的时候,教皇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费兰特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拉斐尔只是借着他的手臂缓了一下,就迅速推开了他。
教皇的一举一动都被人们所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被深入分析、理解,如果在这里失态,哪怕只是一个神情的变化,也会引来诸多揣测。
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拉斐尔深谙其中道理,所以哪怕他现在右腿痛的像是快要折断,那种刺痛扎着肌肉和血管,好像有人在用指甲用力剐蹭他的骨头,他也不能皱一下眉头。
年轻俊美的教皇转过身,向台下等待已久的人们露出了弧度完美的笑容。
他不疾不徐地走下阶梯,步伐缓慢而庄严,向着排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伸出手。
“愿主庇佑您。”教皇将手放在对方摊开的双手中心,按着对方的掌心温和地说,“祂的福祉保佑您一生顺遂。”
换上了崭新的呢子外套,还特意打理过头发——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洗发药水的味道——的男人兴奋得满脸通红,他被喜悦冲晕了头脑,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刚才教皇宫的修士是如何教他回复的。
“谢、谢谢您……”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全家都很喜欢您,我是说,您很棒,我的意思是——”
他语无伦次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拉斐尔始终微笑着,耐心地听着他的话。
教皇这样和蔼的表现令他放松了很多,他顶着越来越红的脸,坚持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然后被等候在一旁的修士引到另一边离开。
接下来的人们和他的表现差不多,语无伦次都已经是最好的表现了,有一个老妇人甚至在拉斐尔握着她的手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
拉斐尔半扶半抱着她,让修士们上来将她带到教堂里休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这显然令周围的人们感动极了,呼喊“西斯廷一世”的声音逐渐汇成了汹涌的浪潮。
最后一个人被引了上来,拉斐尔愣了一下。
这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或许,因为她身形瘦弱,脸颊上没有照顾良好的婴儿肥,可能生活条件不太好,所以真实年龄应该比目测要大一点。
但是她很可爱,滚圆的蓝色眼睛和金褐色的长卷发,身上穿着雪白的长裙,像是教堂挂画上的小天使。
拉斐尔弯下腰,向她伸出手,看见了她脸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于是对她安抚性地笑了一下,放低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孩子?”
女孩全身都在颤抖,她几乎要因为过分激动的情绪而晕厥过去,但是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她不能晕过去,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她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俊美无俦的教皇,视线从他身上滑过去,像是接触到什么东西一样飞快收回,怯怯地回答:“珍妮,冕下,我叫珍妮,来自下城区圣杯教堂。”
拉斐尔脸上的笑容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的视线从珍妮身上掠过,刚才被忽略的细节一一进入脑海,雪白的长裙边缘有简单的蕾丝,衣服的尺码显然比女孩的身形要大,腰身宽松,裙摆盖住了脚面,显然是临时买来的——而且绝对超过了这个女孩的负担能力。
是教堂负责人给她买的?
这个想法从拉斐尔脑中一闪而过,他并没有去深究,接见的人选是早就筛选好的,被选中了之后买一件不合适的新衣服也不值得奇怪。
“珍妮,好孩子。”拉斐尔将语调放缓,孩子显然更喜欢这样缓慢的语调,她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拉斐尔没有让她伸出手,他察觉到了女孩对于肢体接触的不习惯,于是将空悬了好一会儿的手轻轻放在了女孩的头顶。
这个有着一定距离的姿势没有引起珍妮的反感,拉斐尔悄悄松了口气,按照惯例说道:“愿主庇佑你,祂的福祉将伴随你一生顺遂——”
他的话余音未落,珍妮忽然小小地抬了一下头,拉斐尔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向她露出了询问的眼神。
珍妮向他掂起了脚尖,像是小孩子要向大人说什么秘密的小话,年轻的教皇纵容地朝她弯下腰,女孩将鲜红的嘴唇靠近教宗的耳朵,拉斐尔听见了一句几不可闻的话。
“冕下,弗朗索瓦公爵买了很多漂亮的女孩和男孩,他们都没有回来,我的朋友也被带走了,您能救救他们吗?”
拉斐尔含着笑意的淡紫色瞳孔骤然紧缩。
旁人只看见那个小女孩不知道对教皇说了什么话,金发的教皇愣了一下,旋即笑了一下,摸了摸女孩的头:“神对祂的孩子一视同仁,参观教皇宫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让这个哥哥带你去吧。”
他招手让身后的护卫上前,将小女孩牵走了。
人们以为这只是一个教皇替天真小姑娘圆梦的故事,谁都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
拉斐尔依照着定好的流程结束了所有活动,回到了教皇宫,他一进门,费兰特就迎了上来。
费兰特就是那个被他喊来去带领珍妮“参观”教皇宫的护卫。
“冕下……”费兰特还没来得及说话,拉斐尔看了他一眼,让他咽下了后面的话语。
紧跟在教宗身后的执事上来为教宗脱下沉重华丽的衣袍,摘下珠宝和坠饰,那顶荆棘冠冕被小心地安放回猩红的天鹅绒垫上,执事替教皇束好头发,为他披上轻便保暖的室内长袍,拉斐尔不由得发出了脱下负累后的叹息。
等带着珠宝、冠冕和衣袍的执事退下,他走到桌子后坐下,揉了揉额头,疲倦地指了指沙发:“你也坐下——珍妮怎么样了?”
一只温热的手盖上了他的手,拉斐尔睁开眼睛,才发现费兰特并没有依照他的指令坐下,而是走到了自己身旁。
深蓝如海洋的眼睛里透着关心:“您很累吗?我为您揉一揉吧,我以前也经常替我的母亲这样按摩。”
拉斐尔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蓝色眼睛,没有拒绝,再次合上了眼睛。
费兰特轻轻按压着教皇的太阳穴,努力不让自己的呼吸过于刺耳,尽量温柔地说:“珍妮睡着了,我把她安置在了客房里,她跟我说了那件事,她的朋友玛丽失踪了,她到处打听,最后发现玛丽被送到了弗朗索瓦公爵那里,而且公爵的宅邸里还有很多被买来的男孩女孩……”
费兰特迟疑了一下,轻声问:“您打算怎么做呢?”
以护卫的身份,他这句话算是逾越了,但是拉斐尔并不在意这个小问题。
翡冷翠的君主沉默了很久,在费兰特都快要窒息的沉默里,他终于听见拉斐尔低柔的声音说:“珍妮为什么能走到我面前?”
“嗯?”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费兰特的预料,他疑惑地歪了一下头,但灵活的大脑已经开始解答,费兰特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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