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完了汤,又去宰杀后厨的羊羔。他盯着圈中那只羊崽子有一会儿了,它湿漉漉的眼神就像四五岁的孩童,清澈里又掺杂一些懵懂。
他有些狰狞地笑起来,走过去一下就抓过它的脖子,它在他怀里咩咩地叫,四只蹄子都站不稳,他勒紧它颈上的链子,慢慢虐杀了它。
这个时候的羊,是最好欺负的。
布赤吃吃笑起来,他回想起一些东西,觉得无比快活。
“布赤。”有人在身侧叫住他。
布赤一僵,极慢极慢地转过头。
少年蹲在地上,指尖抹除着灶头上的药粉。
他语气冰冷下来:“我不喜欢做事留下痕迹。”
布赤满手是血,他生得很壮实,甚至比这时候的加央高了一头,但他哆嗦着一步步向后退。
看不清楚加央是什么时候出手的,加央一手掐住了他的咽喉,抬起膝盖朝上一记狠击,布赤的身体就像面条一样软下来。加央欺近的气息附在他颈上,像一只终于露出犬牙的凶兽,要从他脖子上撕下一块肉来。
咽喉处的力道渐渐收紧,布赤两颗眼珠狰狞地鼓起。他尿了裤子。
加央要杀死他,像他方才要杀死羔羊一样。
加央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他看着一滩脓水一般的布赤,皱眉说道:“我也不喜欢你杀羊时露出的眼神。”
“你再敢宰杀‘羔羊’的时候,我就会杀掉你。”
布赤眼神软弱,但手里不断比划着手势,他咒骂加央,说加央是个妖邪,是孽种。
布赤以为他看不懂,加央不屑地笑了,他又不在乎这些。
加央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大夫人又怀孕了。”
加央在灶上留下了新的药粉,离开了。
府里的人都在为这个消息庆贺,他今晚走出去好远,没有人发现他。
他摸着背后昨夜新生出的伤口,回过头去看灯火璀璨喜气洋洋的府邸,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但最终还是没有停住脚步。
他想那里不久之后就会烧起一片大火,那也许会更好看的。
他走出去很远,前路越来越黑,就好像要走到地狱里去。他还在路上看见了一只狗。
那只癞皮的黑狗很老了,它面相很凶恶,但长满癞子的皮紧紧包着单薄的骨头,牙齿已经掉得精光,没法再去咬人了。狗快死的时候就会绕开人,自己远远跑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死去。
加央跟在它身后,看见它最终停下来,再也走不动,它歪倒在雪原里,侧着身子蜷成一团,胸膛像将死的人一样重重起伏。
它低声地哀泣着,看着加央从它身旁路过。
加央在月亮正圆的时候,走到了一块荒僻的雪原上。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肆虐的风声,和漫天雪子与沙砾。
十年前的这里,有花,有草,有牛羊,有白顶的帐篷,有叮咚叮咚的铃声,有刀,有棍,有血光有杀气,有被骤然砍下的人头。还有加央赫然转变的命运。
加央躺在父母被杀死的那块土地上,身体渐渐被飘雪覆盖。今天是他十五岁的生辰,他蜷缩在雪地里,垂下眼睛,身体慢慢屈在一块,在天地间呜咽着发出孤独的哀鸣。他想起来,他和那只垂垂死去的老狗一模一样。
唐云峥烧了有大半天了。半月前叶璟明给他做了一套常服,衣裳很合身,叶璟明夸他穿上后好看得紧,这一夸他便不肯脱了。
几日前变天了,叶璟明喊他换下来,他也不肯,死活穿着那套衣服,还赤着脚下河摸鱼。老天也见不得他这么作践身子,一回来他就烧上了。
叶璟明请了大夫来,给他熬了药,硬把他拽起身给他灌了下去,又另熬了肉粥,恐怕他半夜醒来会嚷嚷着叫饿。
唐云峥烧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嘴里低低呜咽着,身子有些无助地蜷成一团,叶璟明少有见他这样。也许是病得厉害,叶璟明往他额头上新又换了一条湿冷的帕子,随后闲了下来。他撑着下巴端详了唐云峥一会儿,伸出指尖无聊地刮着他密长的眼睫,思绪乱七八糟的,慢慢也有些犯困。
叶璟眀突然小声说:“唐云峥,要不我们养只狗吧,能看家护院,有时候还怪可怜可爱的,能抱着逗上一逗。”
唐云峥嘴里嘟喃了一下,叶璟眀动静那么轻,也把他给弄醒了。
唐云峥醒了又没全然醒,撑着眼皮茫然说:“是不是到了给你做饭的时候,你想吃什么……”
叶璟眀道:“闭嘴,睡觉,这会儿还喊你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奴役你呢。”
叶璟眀轻拍了他一掌,唐云峥遂懒懒合上了眼,又睡了过去。
叶璟眀想了想,自顾自接了前边的话头:“算了,还是不养了,已经有一只了,伺候不过来。”
他低下身去,凑近过去,在他昏沉的无意识的呜咽中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偷偷更新 就 前传全员恶人……好像也没人看了 我好怕你们因此讨厌小唐 如果有人骂他我就把这篇删了(><)
余萧的话不知啥时会写,写了就be了,要不就当他俩he了(不是
第160章 【余萧番外】既见君子
萧仲文今日休沐,隅中才起身。日子临近除夕了,他前些时候打发了府里的管事回乡探亲,家中就剩了他一人。
兵部事务冗杂,萧仲文昨夜三更才回府歇下,晨时偷了会儿懒,肚子饿得叫唤起来,才想起如今是无人管饭的。
他拾掇了一番,起身买菜去,出门时留了个心眼,拎着篮子往后门去了。
出门后他特意绕了个弯,回头远远瞧一眼府邸正门,门匾无尘,地面无数车辙深浅不一,有人仔细扫过了雪,连着门口两只长须獬豸也擦拭得锃亮。尚书左丞的府前焕然一新,近晌午的时辰了,仍有六七人堵在门前,支着脑袋往里头瞧。
萧仲文见惯了这事。他得皇帝器重,在兵部当差,一周前才领了这个炙手可热的差事,有的是人找他。
他眼尖,瞧见那个嘴角长了颗痦子的媒婆,心下还是难免发恘,一行人里数她最麻烦,一张嘴能顶十个余穆尧。
萧仲文思及此,哼笑一声,不久嘴角又淡淡撇下。长街新雪,市集两道挂满了花灯,柿果累累般压在枝上,热闹,喜人。
节日近了,菜市上人也多,今日赶巧了,无一不成群结对。萧仲文蹲下身,在一处小摊上买了一把菜心,那菜贩给了他贵价。
萧仲文寻思着也不好斤斤计较,转眼便见他称给别人的要比给自己的菜价低上许多。
菜贩理直气壮,说人家两个人,买的比你一人份的多啊。另个买菜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如今得了便宜,也只是看着萧仲文羞赧笑笑。
萧仲文有些气闷。
他又买了些肉菜,便掉头回府了。佳节近了,街道人群攘攘,路上行人大多两两结伴,有情的男女依偎一块,嬉笑打闹,笑声里夹着雪后枝头燕雀清亮的啼鸣。萧仲文一人,挎着一把菜篮子,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索性改了条小道,图个清静。
路上撞见了同乡的李婶子,她正为儿子置办成婚的宴席,抬头看见是萧仲文。
婶子朝他快步跑去,往他手里塞了把喜糖,嘱咐他届时务必要来。
婶子:“仲文如今都成官老爷了,你若肯来吃二诚的喜酒,大家伙指不定多高兴呢,席上你可得多说几句话啊。”
萧仲文推脱不过,只得应下,李婶握着他的手不放,像攥着什么稀罕的宝物,转头招呼四周的人都来瞧。
婶子:“都来看啊,萧老爷过几日要来参加我小儿子的婚宴,这不是我们老李家天大的荣幸么!”
众人闻声过来,人多了起来,婶子扯开了嗓子,巴不得叫所有人听见:“我家与萧老爷的老家当初可就隔着两间宅子,我男人还同萧老爷的爹一块杀过年猪呢。”
“多好的后生啊,我们村出了只金凤凰了。”
婶子美滋滋地看向萧仲文,话头一转:“还没成婚呢!”
萧仲文被人堵着,一时难以开溜,李婶握着他胳膊的劲儿比牛大,婶子真诚说道:“莫怕,要多俊的姑娘婶子都给你找来,婶子给你做媒。”
这一句话便如一锅沸水,围观的人哄闹起来,识他的,不识的,都争相抢着要做萧仲文的媒人,其间不乏乡亲。
萧仲文头一回如此窘迫。他衣摆被人趁机扯着,生怕他跑了,与他攀不成亲。
萧仲文讪然,面上落了几分狼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这时搭在他肩上,四两拨千斤的力度,将拉拽着他的众人轻轻拨开。
“左丞大人已有心上人了。”
来人比他高出一头,肩背宽阔,腰身挺拔,他长臂微微一拢,就将错愕的萧仲文拉进怀中了。
余穆尧越过人群,不声不响来到他身后,接着道:“左丞大人面子薄,又不忍拂了各位乡亲好意,方才因此没有明说,诸位何妨成人之美,静侯佳音?”
“都散了吧。”
喧哗歇止了,片刻人群窃窃私语起来,纷纷打听是哪家姑娘有这般好福气。
萧仲文仰头,看见余穆尧弯起的一双清俊眉眼,有些讶异。
回来了啊。他又瞧了余穆尧一眼,话到嘴边也没出口。
四周有人又起了话头:“这位是萧老爷的朋友吧,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但看着相貌堂堂,又生得这么年轻,也还没有婚娶吧?”
婶子们逮着这话,立时更来劲儿了,热情丝毫不减,冲贸然出头的余穆尧包抄过去。
“啊?”方才还端得成熟稳重的余穆尧有些慌神,忙转头去求助萧仲文。萧先生背过手,老神在在数着地上桐树落了几瓣叶子,双肩微微打颤。
幸灾乐祸偷笑呢,也不帮忙说句话,先生好没良心。余穆尧咬着嘴唇,一边腹诽,一边想,才不能叫他好过呢。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萧仲文的腕子,顺势扣住他手指。打了萧仲文一个猝不及防。
萧仲文吃了一惊,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恐怕余穆尧要做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于是瞥去一道警告的眼光。余穆尧看明白了,但只是冲他狡黠笑了笑。
余穆尧故意欺身过来。热烈的气息凑近许多,萧仲文手上挣脱不开,一时僵在原地,众目睽睽下也只得虚张声势压低声道:“你胆敢胡来?”
余穆尧也轻声笑了:“先生,还不跑吗?”
“再不跑可来不及了呀。”
萧仲文后知后觉,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他握着手挤开簇拥上前的人群,一路朝前飞跑。
待那片喧嚣远远抛在了身后。萧仲文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余穆尧小心拍着他后背:“先生,你还好吗?”
“余穆尧!”萧仲文好容易顺了口气,愤愤仰起脸,要同他算账。
余穆尧忙截住他话头:“先生,我方才是一时情急,可我替你解了围,又帮助你脱身,也不图你感谢我了,就别骂我了,成吗?”
萧仲文眉头微蹙,光洁的额头沁出薄汗,眼角眉梢因一路疾跑生出一片羞愤的潮红。他动气时,倒比往日冷峻疏离的样子要生动许多。
余穆尧喉结一滚,低头挠了挠脖子,小声道:“那、那你骂吧……”
萧仲文下意识冷笑:“岂敢。”
后回过神,仍不免数落一通:“余穆尧,你这是诡辩,我如何不知你所想?我哪里来的心上人,我半月前才婉拒了陛下明里暗里赐婚的好意,届时谣传开来,我又当如何自处。”
余穆尧这一年驻守南部,唐云峥教他那些净学到了狗肚子里,他到底不敢大声说道,我如何想,你是当真明白了么!
他只是眼神一亮,追问萧仲文:“真没有喜欢的啊?真婉拒了啊?”
萧仲文转头就走,余穆尧遂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他嘴里絮叨不停,是要将一肚子苦水倒干净:“都一年没见了,好不容易见了面,先生也不理我,也不问我在营里过得好不好,我每月寄信给先生,先生从不回我……”
萧仲文步伐一停,余穆尧忽得撞上他后背,低低叫了声痛。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趁机伸手去揽萧仲文的窄腰:“我知道先生忙得很,我也忙,我就是、就是很想先生,一闲下来就想,我又管不住自己的脑子……”
萧仲文撇过头,伸手别开凑近肩上的脑袋:“昭武校尉人远在南部,却仍能打探到萧某晋升左丞的消息,可见平日并不很忙,人在兵营还有许多闲余的功夫,旁的没学会,探听情报的本事倒是十分了得。”
余穆尧一呆:“我,本也没想特地打听你,就是,架不住太记挂了。”
“哎呀,”他嘴又不比萧仲文厉害,谁的嘴能比萧仲文厉害,便索性无理取闹起来,“我就是打听了!先生不回我信,不怪我成日惦记着。”
见萧仲文仍板着脸,他便箍着仲文腰肢,撒娇使性,岔开话去:“都一年不见了,先生就没有半点想我吗,半点都没有吗?”
萧仲文不想余穆尧年纪越长,自己拿他越是没法。
先前还能摆起些架子,如今却成是。
——同僚。
余穆尧之前待他,好歹有些胆怯和敬意,现在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不知是受到谁人教唆。萧仲文脑中突然冒出个人名来,新仇旧怨叠在一块,叫他恨得牙痒。
余穆尧惴惴不安:“你别生气了。”
萧仲文别开眼神:“你随军队回京听封,本该明日才到,届时你该与李望将军一起进宫叙职才是,你擅自脱离队伍前来找我,没与李将军提前报备吧。”
余穆尧遭他点破,圈着他的手臂顿时一僵,萧仲文想了想,斥责道:“难道连一天都等不得吗,非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赶来见我?”
他垂下眼,语气稍重:“你莽撞行事,若把到手的官位丢了,才真的叫我生气。”
余穆尧平定南部叛军有功,此次晋职,比他还要高上一阶。
余穆尧不做声,慢慢松开他,只低头绞着手指。萧仲文见他这副失落样子,心内五味杂陈。
他走到余穆尧跟前,站定,抬手摸上他绛色禽纹官服的前襟。
萧仲文:“领口破了。”
萧仲文:“你这么穿着去叙职,多的是人在背后做你文章。”
余穆尧不在意这个。他低头,看见胸前的指尖葱白如玉,修剪得宜。
他与萧仲文离得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萧仲文垂落的眉眼。
余穆尧许久才慢慢回说:“我就这么一套衣服,许是拉弓时不小心挣脱线了,管它呢。”
萧仲文伸手拍了他一下,余穆尧捂着脑门,假模假样地喊疼。
萧仲文淡淡说:“回家了。”
余穆尧笑吟吟应下。
府里没人,余穆尧自然地接下做饭的活计。他在兵营里打滚这些日子,大有声望,厨艺也见长。
萧仲文喊他换下了衣服。余穆尧端着热乎的饺子进屋找他,见他手中穿针引线,膝上铺着自己那件破掉的官服。
余穆尧放下碗筷。他想说先生好生贤惠,又怕挨打,于是蹬蹬蹬一路小跑过去,直夸先生能干。
萧仲文打好了结,扯断丝线,将补好的衣裳扔还给他:“府里下人回乡去了,你以为我想理会你这破事。”
余穆尧在衣上抚了扶,嬉笑说:“那不管,就是先生缝的。”
饭后余穆尧如往常般起身收拾碗筷,萧仲文也不觉得哪里不对。他午后照常要眯一小会儿,便枕在罗汉床上合衣小憩。
早春的斜阳透过窗棂照在身上,叫人舒服得犯懒,他枕在一片灿金中,如画的眉眼慵懒舒开,微微打鼾。
余穆尧走进书房,抱着双臂倚柱欣赏了片刻。萧仲文的书房向来杂乱无章,他转头收拾起散落满地的书籍和纸笔。
他手一顿。他看见了他写得那些信,一张张叠放整齐,压在萧仲文最稀罕的那块青玉牡丹镇纸下方。
余穆尧喉结咽动,垂眼不知所想。须臾,忽得抬眸。
他声音不轻不重:“我心中所想,先生是当真明白吗?”
榻上斜倚的人没有睁眼。
余穆尧抱着缝补好的那件绛色官服,盘腿坐在案几边上,不久也昏昏睡去。待日头转斜,窗棂筛下的光斑照进了屋里,半明半昧,不声不响。无声灿烂。
第161章 【余萧番外】信马不归
庆元十三年夏,皇帝前往行宫避暑,特设晚宴,四品以上官员到场赴宴。
兵部左侍郎称病,右侍郎因故未到,兵部尚书萧仲文入座,两旁空空落落。席上十分喧闹,交错灯影里,推杯换盏的官吏无数,萧仲文左手挽袖,右手执杯,垂首自饮三杯。三杯已过,无人上前与之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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