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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云见月明(阿相)


孟祥心底一怵,收起回忆,他目光顺着紧掩的房门看过去,周恒整日与思归楼里的花娘厮混,迟迟不起身,宁是丢下那些宴会上的宾客不顾。
孟祥蹙眉,抬手按了按额角,周恒抽不开身,他这几日便为周恒料理了许多事,夜里还要抽空进房瞧一瞧他死在塌上没有,实在身心疲惫。
李芍宁不自打哪里寻来的药酒,这招也确实好用,拿得住周恒,孟祥本想去禀报他须提防着周怀宴与李芍宁两人,后又想,周恒如今怕是无暇将这小事放在心上的。
李芍宁那个蹄子又来了,她捏起一把嗓子,那声音与她的身段一样柔软,软得能掐出水来,她喊周恒起身。
“盟主可别有了新欢,便忘了旧人了,”李芍宁娇笑,叩了叩门,“盟主,芍宁有事要禀。”
许是房里的姑娘哄得周恒高兴,李芍宁很快便准许进去,她与抱着刀横眉竖目的孟祥擦肩而过,那双凤眼眼尾妩媚勾起,留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目光里好似夹着看待将死之人的怜悯和讽意,孟祥极为反感,想着必须找个时间背后告她一状。
房里透着一股子微不可察的糜烂气味,掩藏在暖炉和脂粉的浓香里,周恒半梦半醒,枕在花娘们的玉臂里。
周恒:“你有何事要来叨扰我?”
李芍宁眼里闪过一丝嫌恶,后又恭敬道:“今日是大宴最后一日了,盟主多少该在席上露个面,送别一番,上台意思一下便可。“
周恒似乎一愣:”最后一日,这么快?“
旁的花娘咯咯笑起来:”我们与盟主在一块,也是快活得不知昼夜咧。“
这话周恒很是受用,于是抱过她逗弄一会儿,才叫起身更衣,他往榻上摸了两摸,摸过枕边兵符来,要揣进腰袋里,突然动作一停,李芍宁喉咙一紧,不敢抬眼去瞧,方才的花娘自他身后偎过来,说要给他亲自系上玉带。
一旁的花娘也都叫嚷起来,纷纷围了过来,周恒便准允了,李芍宁恭迎他出门。
他衣冠齐楚,缓带轻裘,大步迈出了房门,弟子们见他,莫不低头行礼,他身后那张大门很快闭上,里头花娘们赫然露出的仇恨眼神也一并闭在了里边。
李芍宁道:”胶州太守因故不能到场,却赠与盟主一件罕有的宝物,几日前方才送到,说是请盟主务必看看。“
周恒倨傲说:”是吗,那我便看看到底能多稀罕。“
”是了,盟主什么宝贝没有见过,“李芍宁垂眼间勾起一丝笑来,”只是芍宁见识浅薄,我倒觉得,那是世间顶好之物。“
周恒看她一眼,被吊起了胃口。
他久未露面,喝完了一轮客人的敬酒,便坐在席上,赏起管弦歌舞,李芍宁始终注视着他,见他很快心不在焉,蔫蔫打起瞌睡,便拍了拍手,喊人将那宝贝抬到殿上来。
是一只宽足一丈之长的睡虎木雕,十个人方才抬得动它,它浑身上下涂了漆,通体金黄油亮,体有异香,那虎身肌肉盘虬,虎须根根分明,每一处都雕刻得栩栩如生,远看吓了众人一跳。
李芍宁:“是民间匠人用金丝楠木所制,以此贺盟主虎啸风生,威震四方。“
金丝楠木是顶珍惜的木材,每年皇室都提供不上几颗,被胶州太守寻来给周恒造了一只睡虎。
周恒尚还不放在眼里,揶揄说:“芍宁,你跟着我也有一年半载,眼界确实没高到哪去。”
他得了便宜,还要嫌上一句:“陈济虽有心,眼光也不行,送的这只老虎闭眼睡着的,意头可不算好。”
李芍宁但笑不语,伸手上前捻了捻卧虎腮下的虎须,便看见那闭起的虎眼赫然一张,迥然有神光,一张大口也随之张开,从虎嘴里吐出金块来。
众人纷纷看呆了眼,周恒眼神不好,听见了呼声,便端着下巴饶有兴味端坐起来,周怀宴坐在阶下,眼光朝那老虎一瞥,他低头啜了口酒,半边脸埋在宽长袖摆里,神色不明。
李芍宁转头向周恒道:“光是金丝楠木确是没什么好稀奇的,这老虎腮下机关才是玄机所在咧。”
她又轻轻一挠,这回虎口里便源源不断吐出饱满圆亮的珍珠来:“它嘴里每回吐出的宝贝都是不同,可见这份礼物做得实在上心,太守送与盟主,寓意盟主能叫睡虎睁眼,世间再凶猛的野兽都能降服在盟主手里。”
“我还听闻这老虎肚子里头装有金银细软,宝石玉器,不知下一回会吐出个什么来呢?”
众人闻言起哄,纷纷举杯恭贺周恒得了件宝贝,周恒兴致大好,便好奇地款步迈下阶来,李芍宁让开了身。
见周恒伸手要碰,李芍宁呼吸一下屏紧,眼光大亮,灿然像要烧起火来。
周恒方才举起手,离那老虎只三寸远,便突然听见大殿门外有人来报,周恒动作一顿,随众人一齐向外看去。
有人冲入殿内,高声报道:“禀盟主,良济营地走水失守啦,宋榭被擒,全向朝廷招了——!”
他话一落下,众人来不及回过神,又一道声音接上来:“报! 陂地营地也失守了!”
前来急报的人接二连三:“陆州营地走水,全员被擒,也没了!”
“御景城营地全军覆没!”
周恒脑中一嗡,没明白这等密报如何会一下摊开在众人眼前,场上宾客还不知所以然,殿内不知哪个角落里乍起一道冰冷冷的声音。
“剑盟盟主周恒,豢养私兵,证据确凿,已被朝廷出手剿除,在座为其庆生的一干人等,视为同罪,一并拿下!“
这话一落,如滚油入锅,溅开在人群堆里,场上一众高官,名流,富贾纷纷举袖掩面,抱头鼠窜。周恒回神,才要大喝一声,震慑场面,那只金黄睡虎突然动了,虎口里吐出一柄银亮剑锋来,直逼他咽喉。
这剑快如闪电,近在咫尺,周恒避让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他只得扯过身旁的人来,做了肉盾。
李芍宁恨毒了他,本是作壁上观,看他是个如何下场,一下没有防备,被他抓到了身前来,眼看便要丧命,本是锐不可挡的剑锋稍一迟疑,竟硬生生收回一些,在李芍宁颈上擦出一道血痕。
李芍宁绝望不已:“叶璟明,妇人之仁!抵上我的性命又何妨,周恒这时不杀,更待何时啊!”
她话一落,那卧虎木雕炸开来,肚子里的金银珠宝散了一地,叶璟明雪白秀逸的身影从中露出,他越过李芍宁,仗剑直取周恒的人头。
周恒回味过来,从后一掌重伤了身前的芍宁,她飞开出去两丈,卧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叶璟明无暇顾她,手中狼吟一哮,出招极快,登时剑气万分凌厉,招招逼人,周恒疾退数步,一下毫无还手之力,他两眼被霜白锐利的剑光刺伤,急急闭起了眼,仰身避开,下巴被堪堪削下一截须子来。
周恒看不清来人为谁,下意识便退至座前,手往下摸索,方才从盟座后掏出一把紫光宝剑来。
叶璟明冷冷道:“周恒,你统管剑盟这些年,为虎作伥,行如禽兽,犯下桩桩件件恶事,罄竹难书,你如今豢养私兵的行径,谁也保你不住,你死有余辜,我如今拿下你性命,也算一洗我当年被你栽赃祸害之耻。”
周恒眼前恍惚,听不清他是谁人,只得恨道:“什么宵小也敢跑来我跟前造次!”
“叶璟眀!”他听见对方蔑然一笑,干脆利落报了姓名,“周恒,死到临头,可别在我跟前大放厥词了罢!”
周恒一愣,很快猖狂骂道:“小儿早前被我杀过一回,还这般不知死活,我便再杀你一回,你到地狱底下哭去吧!”
两人不再废话,全力缠斗在一起,周恒手里那柄剑,剑锋淬了毒,森森然冒出青紫光芒来,其剑削铁如泥,四溢的剑气带下叶璟明飘起的一缕发丝。
周恒便是伤了眼,实力也不容小觑,叶璟明皱眉,不敢轻敌,往剑身中灌注十分内力,狼吟势如破竹,一剑挑向他前胸。
周恒抬手去挡,一白一紫,两道剑光急急相撞,强悍的剑气撼得身后那十八扇的白玉屏风碎开一道口子,诸位罗汉慈悲的面孔皆数分崩离析,屏风轰然坍塌,朝下砸去,碎落在周恒平日里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鎏金盟座上。
叶璟明虚晃一招,朝他下盘刺去,周恒耳尖动了动,向下回防,破了他的招数,叶璟明很快又接上几剑,向上直挑他咽喉。
周恒一身佛头青的貂毛裘袍全成了碎块,一道道碎裂的布条挂在他身上,露出上身狰狞的伤口,他早前修那长生功法,两眼本就浑浊难以视物,这下更是半点看不清楚,叶璟明见他眼盲,先前声东击西的法子再使几次,过一阵子便轻易拿捏住了他。
叶璟明越攻越急,周恒原先的伤口再次迸裂一些,新旧伤口交叠,很快皮开肉绽,流出腥臭脓水来,他头上玉冠早便碎了,他披散着一头花白乱发,几番过招也气力不支,渐落下风。
他心意乱了。
叶璟明逮住他的空子,狼吟破空长哮,一口咬在他手腕处,周恒疼不可忍,手中武器砰一下跌落在地,叶璟明紧接一剑砍下他右手来,再一剑紧随其后,剑气汹涌,直要取他首级。
周恒彻底落败,勉力按住那只血流不止的断手,掉头就跑,叶璟明提剑刺他背心,一剑穿胸,许是刺偏了一毫厘,周恒不死,他盟座下倏地出现个黝黑洞口,他跌跌撞撞一下跳进了里边。
重伤将死的周恒消失在了座下的机关里。
他二人这边酣战已久,大殿突生这出变故,盟里赶来支援的弟子被不知打哪儿蹿出的一群士兵模样的人缠住了手脚,两拨人马交战在一块,打得不可开交。
早先周恒遇刺,孟祥见状正待出手上前相助,倏得被一把天降的巨大镰刀堵住了去路。
一个绿眼睛的异族人方才拗断了一颗脑袋,他舔了舔指腹的鲜血,挑起的眼尾被溅上一抹妖红,看了孟祥一眼,歪了歪头。
“到你了,你的对手是我,你在看哪里。”
孟祥迫不得已出手接招,身前那支镰刀气势过分凶悍,向他当头劈来,他举刀去拦,被对方一招制得死死的,迎面一股巨力,叫他险些握不住刀柄。
他勉强再接下两刀,手里锃亮的刀身很快被劈出几道豁口,孟祥便且战且退,方一转身,被身后刀锋钩过腰侧,那柄吃人的镰刀像只恶兽,尖牙利齿一口咬下他皮肉,孟祥痛叫一声,没能跑得太远,不消一会儿便要被对方追上,他只得孤注一掷,转身迎战。
“砰——”
他的佩刀碎做两半,那柄霜白的镰刀停在他鼻前,孟祥瞪圆了眼,喉结吃力地往下咽动,后背冷汗津津。
他最后看见那异族人咧开嘴,邪性笑了一笑,一手掌着他头颅,将他死死按进身后墙缝里。
孟祥眼前一黑,很快他便没了动静,他的头被割下来,在地上滚了两滚。
孟祥失了头颅的身躯砰一声落地,对着剑盟盟座的方向。
唐云峥提起地上的刀,转身要赶去叶璟明身旁,红隼突得一路飞来殿中,落在他肩上。
它咕咕叫两声,鲜红的喙子亲昵蹭他两蹭,唐云峥取下它脚下绑的布条。
阅毕,唐云峥蹙眉,抬腿往叶璟明那里走去,恰好拉住了方才破了机关要跃身下去追杀周恒的叶璟明。
“事情有变,”唐云峥附在他耳边,“有人借我们的手除掉周恒,朝廷的兵马紧随其后,我们不能让他们逮到。”
叶璟明杀急眼了,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四肢僵硬得不肯挪动一步。
他咬碎了牙,喃道:“周恒快死了,我就要杀死他了,就差一步,只差一步……”
唐云峥将他散乱的鬓发捋到耳后,哑声道:“听我的,先走,停留这里对我们没有好处,我们手里还担着其余人的性命,都是从徐靖那里借来的。”
“周恒交给我,便容他多活一时半刻又何妨,我明日便提着他头来见你。”
叶璟明看一眼黢黑张开的地洞,那像是一张耻笑他愚蠢的血盆大口,他便垂眼下去,许久不语,狼吟受到感应,颤颤鸣动。
叶璟明眼圈红得厉害,:“我一定会杀了他。”
唐云峥叹口气,起手挥出骨镰,打在大殿柱上,将雕龙绘凤的偌大柱身一刀劈开,墙柱倒塌,整个大殿摇摇欲坠,地面晃动起来。
人群尖叫,惊惶不安。
唐云峥牵起他犹在发抖的手。
“走了。”
周恒失了右手,背心吃了叶璟明致命一击,他跌跌撞撞跑了一路,不久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他耳力惊人,背后带起的风声像一道道恶鬼索命的哭嚎,他听着哆嗦不已,便一手扶着墙面,一步一步在地道里摸索着往前爬行。
他听见前边有脚步声,不急不缓,是向他而来。
他瑟缩一下,手再一往前,摸到了一只花纹繁丽的靴面。
幽静的地底响起一道饱含笑意的声音。
“父亲,不过三刻的功夫,你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宴儿,快来帮帮为父……”
周恒失血过多,冷得不住打抖,一听周怀晏的话便如捡了根救命稻草,忙是连滚打爬朝他扑去。
他惊恐万状,神志已不大清醒,周怀晏后退两步,叫他一下扑空,匍匐在地上。
“帮我,怎还不来帮我!”他羞恼起来,叶璟明那一剑自背心穿透他胸口,他颤抖着拿手去堵,汩汩涌出的血却怎么也堵不住。
周怀晏手里举着盏灯,认真看了一会儿,这致命剑伤从后直入心脏,叶璟明接这一剑时的狠戾情状仿佛都能浮现眼前。
周怀晏疑惑道:“你怎么还没有死?”
周恒一愣,周怀晏想了想,又了然道:“是了,应是与你修的那功法有关,你的心脏移了一寸。”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那便是天意了,父亲临死还要促成儿子这桩大义灭亲的戏码,真是感人至深。”
周恒听罢气血上涌,咬碎了一口牙齿,牙缝里渗出血来。
他眼神昏盲,面无人色,张开嘴说话便好似厉鬼在世:“是你,是你害我!”
他目眦欲裂。
周怀晏注视他白浊的眼珠,突然蹲下身来:“你现在后悔吗,后悔当时在我重病时没有把我杀了?”
他举起灯凑近过来,为更好看清他父亲的惨状,周怀晏眯起眼,细细打量。
迫近的杀意令周恒一阵打抖,他向后缩了缩,嘴里嘟囔说:“我没有想过杀你……”
周怀晏没说话,周恒捂着伤口,后背抵着墙,又退了几步,他试探地说:“宴儿……”
“为父今日将盟主之位给你,为父修的功法也可以一并传给你,以前的事既往不咎,我们一起打理剑盟,共享荣华富贵,世世代代,千秋万……”
周怀晏手里的灯碎在了地上,在油腻的地砖上哗啦烧起一片火来,映着墙面两道昏暗的纠缠的身影。
周怀晏掐着周恒的脖子,将他从地上一把提起,抵在墙上。
周怀晏牙关紧咬,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面如金纸的老头,恨不得生啖其肉:“雁儿,你胆敢叫雁儿?”
“她当时被你按着头浸在水里,扑腾着向你求饶的时候,你放过她了吗?!”
周恒原本挣扎不已,听他这话,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颓废地垂下脑袋来:“原来,你当时什么都看到了。”
周怀晏额角青筋毕露,脸上的肌肉激烈地抽动,他双手用力,直到将手里的脖子掐得一片紫红。
周恒那两只白浊的眼睛几乎鼓出眼眶来,他尚完好的一只手无力地拍打着想置他于死地的儿子,他流了太多血,如今几乎窒息,被利剑贯穿的肺里被挤出来最后一丝空气,他快死了。
周怀晏的手突然一下松了。
周恒大口大口地喘息,说不出话来,周怀晏神情癫狂,似哭似笑:“你当初为攀附权贵,谋杀亲妻,如今我手刃生父,谋害手足,这就是血缘,这就是至亲!”
“你害我,周恒,是你害我!我到这样的境地,都是你逼我的!”
周恒好不容易喘口气,喉咙里咯咯发出破碎的声音,无能狂怒道:“你竟还要害你的弟弟,他是你弟弟啊,你这个畜牲……!”
周怀晏话里原本夹着哭腔,周恒说罢,他便突然一下静了下来。
他冷冷注视着周恒,任凭周恒苟延残喘的身躯无力滑倒下来。
“父亲,拜你所赐,儿子如今青出于蓝。”
“你重金寻来的那本归元心法儿子抽掉了一页,你半死不活为了长生修的功法,是假的。”
“你宠信的侍妾里有大半都是儿子的人,李芍宁恨你,我也恨你,我们目的一致,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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