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居高临下,冷眼审判有罪之人。
那母子二人被洗净扔在阶下,叶璟明终于看清了她俩模样。
姜荼,姜蘼,江湖上残忍夺了十三个婴孩性命的“襁褓血手”,哪里是一对母女,分明是一对兄妹。
那半高的女孩,是个天生的侏儒,气力奇大且个性阴桀,时常长发覆面,蜷在其妹怀中,以至于叫案情疑云密布,明明一个成年男子才能造出的伤口,现场却没有男人出入的痕迹。
他兄妹二人现已伏诛,那侏儒盯着失魂落魄的叶璟明,阴惨惨笑,意味不明。
江希年站在一侧正待开口,潘阎夺词说:“我舅父说了,在场三人,由我自行处置,不必押送问审了。”
他眼底浑是即将雪耻的癫狂和快意,仰头问座首之人:“盟主以为如何,请盟主示下。”
上头不语,算是应允。剑盟众人将话咽了下去。
姜荼立即被潘阎一剑刺入颈部,一颗惨白的头颅倒在叶璟明眼前,汩汩流出的黑红血液缓慢溢过他膝头。
潘阎杀鸡儆猴,利落解决了姜荼,又抽出鞭子狠辣抽打在其妹姜蘼的背上,鞭鞭血肉横飞,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来。
姜蘼罪有应得,受了刑,愣是一声没吭,只是四肢伏地,丑陋地一点点往前蠕动,血迹蜿蜒爬至叶璟明跟前。
她凄瘦的手指竭力去够叶璟明的袖摆,说了两句话。
“我没有出卖你。”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她最后说:“叶璟明,你也是个可怜人。”
姜蘼死在了他身前。
潘阎杀爽快了,他蹲下身,扔了鞭子,扼住叶璟明纤白的颈项,捧起他的脸。
叶璟明颓然,眼帘低低垂着,没有活气,他没挣扎。
潘阎兴奋不已,整张面孔扭曲起来,他狰狞说:“叶璟明,你真贱啊,不愿受邀入盟,非要跪着进来。”
“少年英豪,惊才风逸,中原之幸,武林之光?何其可笑啊,叶璟明。”他欺近他,自袖中赫然亮出一柄匕首,阴冷的锋刃抵着他苍白俊秀的侧脸,“你喜欢在人脸上写字,嗯?”
他施蛮力,割裂了他的嘴唇,手中还不停住,沿着刀口,一点点向上,划穿了他半张面颊。
叶璟明痛不可遏,他四肢被缚住,闭着眼死咬牙关一言不发。
匕首锋芒几乎穿透了他的颧骨。
潘阎越发得趣,手中也更用力,他要割烂他整张脸去。
“潘右使,”有人叫住了他,“大堂之上血腥气这样浓重,晚些时候立春之宴上不好交代吧。”
潘阎抬眼一瞟。
“周少主,”潘眼笑笑说,“也是,听闻少主剑术不精,败在普鲁人手下,叶璟明救过你一命啊。”
“看来,少主是想做重情重义之人。”
座首的周恒也垂眼看了过去。
“晚间大宴武林,确实不宜太沾血气,”周怀晏款步下了台阶,凑近前去悄声说,“还有,你有一话错了,有罪之人,也值当我去开罪当朝王爷的侄子你吗?潘右使。”
潘阎斜眼:“那你待如何?”
“要羞辱叶璟明此人,一剑杀之固然痛快,但必须以酷刑才能折断他风骨。”
潘阎狐疑说:“何种酷刑?”
周怀晏笑了笑:“自然是挑他手筋,又挑他脚筋,再在全身关节各处断他韧带,全身割上七七四十九刀,玩弄一个活着的死人,难道不比处理一个将死之人,要更有趣些吗?”
潘阎甚悦,拍手大笑,临了,意味深长低声附在他耳边说。
“周怀晏,你这个人,要比你弟弟有意思一点。”
第5章 初见
“潘右使再接一刀,唰唰几刀下去,叶璟明脸上便看不见几块好肉了,一旁的剑盟弟子蜂拥上来,片刻将他刀剐如血人一般,只见那潘阎扔了匕首,抽出剑来,剑身架在他颈上,狞笑挥下,那铁骨铮铮的身子再不曾直起过……”
李老六端坐台上醒木一拍,《璟眀传》便算讲完,他撂起袖口敲一敲陶钵,台下各人长吁短叹,纷纷掏出怀中铜板来。
个头粗壮的莽汉听得连连举袖,抹起眼泪:“如今剑盟蛮横独大,江湖高手凋敝,几时候才能再出一个叶璟明这样的人物。”
有人附和,也有抱着菜篓的妇人插上一句,话有不满:“瞧你们说得这千万般好的,若不是那厮擅自放跑姜荼姜靡这俩贼人,三个婴孩能丧命吗,没有生过孩子的人,哪里知道为人娘亲者的切肤之痛哦。”
“妇人之见,你晓得什么,”立时有书生打扮的人驳道,“他那样一个风光霁月之人当初为啥会无缘无故放走了那俩凶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剑盟暗中做的手脚。”
“我猜也是。”抱着钵数铜板的李老六这时探出个脑袋来,“你瞧我这日日说书,最卖座的就是《璟眀传》,我仔细琢磨过了,一个声名斐然的剑客哪有无缘无故去劫大狱的,当初谁最恨他啊,那必是剑盟,谁最想搞死他,那还得是剑盟啊。”
“所以啊,他突然劫狱,突然被定罪杀头,其实就是剑盟设的一个局。”他捏着嘴角痦子那根毛,沉吟片刻,众人竖起耳朵来,生怕听漏去。
“欲知后事如何——”他拉长调调,挑弄着眉眼,“明天再来我这儿听一遍啦!”
堂下嘘声一片,有人喊了句:“剑盟的人来了!”
众人一下噤声,李老六吓得头缩了一缩,把盛钱的钵赶紧藏在袖里。
一众平头百姓畏惧又愤懑的视野里,露出个剑盟装束的青年的身影,头上戴着一顶竹笠,周身不饰刀剑,着一身麻布短打,露出半截凄瘦手腕来。
有人瞧见他身上标识,悄声说:“莫怕他,是剑盟最低等的浣衣奴罢了。”
气氛舒缓开来,更有甚者蔑视说:“你看他,还是个瘸的。”
人们开始光明正大地打量他,并借此纷纷讥讽。
“原来是最下等的走狗啊。”
“怕是主子没有喂好,怎么不叫唤几声听听。”
“可别骂了,仔细他一会儿气急败坏扑过来咬你一口。”
“那我可得回家洗个三天三夜才敢出门了,怕恶臭熏人!”
他们哄笑起来,将对剑盟的仇恨施加到过路仆从的身上,爽快极了。
那青年大抵是个耳背的,他一瘸一拐走到柜台前,摸出几枚铜板,和一枚空酒罐子,低声说:“要二斤黄酒,半斤牛肉,和三两蚕豆。”
掌柜的也不待见他,欺他腿脚不好,将牛肉包扎好后,故意摔在地板上。
青年顿了一下,垂下眼去拿,奈何右腿半天无法弯曲,只好倚着梨木酸枝的桌脚整个跪下,有好事者想上前将那包裹踢走,有围观的女子轻声拦道:“过了吧。”
青年将地上的东西拾了,仔细收进怀里,歪歪斜斜地艰难站起,他拧起酒坛,在众人目光中一声不吭走了。
他背影在扎眼的日头里拉得很长,在场之人突得局促起来,面面相觑,气氛不似之前欢快。
两条街巷,不长不短的一段路,青年走了一个时辰,他吱呀推开柴门,迈进了院子,有些力竭地歪倒在石椅上。
他摘了竹笠,露出一张苍白可怖的脸来,细长的疤口自唇边延至鬓角,额上布着细密的汗。
这分明还未入夏。
他想伏在桌上稍作歇息,耳边便炸开一道尖利的声音:“叶璟,你这贼奴才,一时半会没看住,又在这里偷懒。”
剑盟管理衣物的小头目骂骂咧咧走进来,一把夺了他怀里的包裹。
“叫你买个吃食,折腾个半天,是不是想偷懒,还是想偷吃?”这人唤魏坚,他颠了下手里的份量,骂骂咧咧说,“得,想必是溜出去偷吃过了,这也快晌午了,看来这午饭你是不必吃了。”
他手里原拿着个食盒,现下高高举起,叶璟明不禁伸长手去捞。
魏坚退了一步,轻易叫他扑空了。
叶璟明趔趄一下,魏坚鼻孔哼出气来,把饭盒藏进怀里:“偷懒还想吃饭,哪有这等美事。”
他说罢,转身又抱过两桶脏衣物往叶璟明头上泼去:“仔细洗干净了,三个时辰后送来剑盟后门,再敢偷懒,晚饭也没你的。”
叶璟明被从天而降的衣物砸得偏过头去,魏坚嫌弃地左右拭了拭手:“也不知道主子怎么想的,搞个院子养了个洗衣奴,是个废物不算,又费伙食,还得每日监管着。”
“晦气东西。”他骂了半天,见眼前人仍木着脸不说话,越发气道,“不说话,是不服气?听说你得罪了潘右使,要是不会说话,干脆等右使回来把舌头一块割了吧。”
他耍完了威风,乐滋滋地藏起食盒得意跑了。叶璟明在原地静了片刻,摸索着蹲下身,把一件件衣物捞起,收拾好。
潘阎当然要养他这个废人,当初那般酷刑下,潘阎吊着他的命不让死,也不许人知道他还活着,只将他扔在剑盟不远的一处简陋别院养着,待下一次施刑时那些惨叫与血腥气便不会叫人察觉。
只是他当初受刑醒来后,潘阎被紧急调离,代剑盟做了新筑北郊大坝的监工,已一年未归。
潘阎回来那日,是他的死期。
叶璟明将那些熏臭的衣物收进篓里,艰难地背起,他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尚且勉强自理,但没有觅食的能力,如果魏坚再刁钻个两三日,他会饿死。
他背着篓子一路艰难摸索到江边,将衣物浣洗完,重又背回去,天色已然沉了,云头响起闷雷,几欲落下雨来。
叶璟明有些着急,步伐却快不起来,他敲了敲腿,骨头里回以阴沉沉的痛意。
接连刮过几道冷风,黄豆大的雨说下便倾覆下来,叶璟明实在无法,背着篓子瞧着离得最近的破庙就躲了进去。
他倚着梁柱,有些倦怠地摘下淌水的竹笠,想寻个干净地方落座片刻。
这庙实在不堪,灰白的蛛网布了大半房梁,又落在脱漆佛像的头上,蒙蔽了佛祖垂怜众生的双目。
他四处打量了一下,稍一踏进去,尘头大起,空空荡荡的荒庙,竟无他一隅安身之地。
他又往里走了一些,视野昏暗起来,他看见前处有一光芒幽微闪烁之物。
他不禁往前探了探,脚下猛踢到了什么,一下趔趄扑到地上。
倒没吃上一嘴灰,他伸手触到了温软的肉体。
他摔在了人的躯体上。
叶璟明一顿,下意识去探那人鼻息,发觉已没了气了,只是躯体尚未僵冷。
如今世道艰险,军事上正是与普鲁交恶的时候,去年秋收时各地又闹起蝗灾,远些的郊城早已有饿殍遍地的情况,禹城有剑盟坐镇,还算好些,但每日饿死或者被凶杀几个人,压根不算稀奇。
他视线下挪,发现发光那物原是一枚铜镜,镜面上头拿银丝铰的莺雀,莺雀喙上一点朱色,怯怯衔着明珠,因此发出光亮来,想来是死去这个男人赠予心爱女子之物。
叶璟明面无表情地将这面镜子收进怀里,这勉强算意外之财,他要拿去换些吃的。
他收拾完便撑着起身,想想又觉得有些不道德,昏暗中便撕了块布盖在那具尸体脸上,兀自说:“我会报官,但如今衙门大抵不管这事,我明日路过这里时,再带卷草席来给你收尸。”
他幽幽垂下眼:“不知你名姓,多有得罪。”
他说罢,起身要走,正背过身时,一道惊雷落下,他赫然僵住,直觉有一物沉沉向后压来。
叶璟明猛得回头,见原躺着那尸体直挺挺欺近过来,举起两只手要攀他肩头,雷电交加中,瘆人得很。
叶璟明心中叫苦,只得抬起双腕勉力扼住他脖颈,却施不出杀人的气力。
指腹传来动脉细弱的搏动,叶璟明一怔。
又一道雷声骤起,以万钧之力,欲图撕裂这昏黑庙宇,他看见那人微张的眸子。
他眼瞳是那般异样的深深碧色,雾中沼潭一般,这时将惊天骇地的雷光尽数吃了进去,一双浓眉挑起,透出高峰岩壁上正待捕食的鹰隼的神色来。
锐利,威慑,叫人胆寒。
只短短一瞬,对方倦怠阖上眼,身子软泄下来,叶璟明恍了恍神。
他手中渐渐使不上力,那人便沉沉覆了上来,将他扑在地上。
叶璟明也算高挑之人,虽如今瘦得可怜,现下被他沉身扑住,整个人竟窝在他怀中,一点不能动弹,半盏茶功夫,才勉强挣出两只胳膊来。
叶璟明吃力推了推身上人,苍白一张脸生生气出些血色来:“普、普鲁蛮人……”
作者有话说:
【高亮】攻不是第一次见受
第6章 云峥
三更天时,大雨方歇,拨云见月,破庙内一者残废,一者重伤,两人在缓缓升起的火光里面面相觑。
诈尸的男人果不其然是普鲁人,叶璟明在他身下挣扎良久,终于给他挠清醒一些,但也不完全清醒,他睁开眼,抓起叶璟明的手便喊“仙子”。
叶璟明咬牙切齿:“你先起开些。”
对方一愣,低头一瞧,便见自己衣裳大敞,精实的胸膛上满是泛红的指痕。
他偷瞧一下叶璟明,又快速低头咬了咬下唇,一脸试图说服自己“真的发生了那种事吗”的表情。
叶璟明眼皮直跳:“是方才推你不开,无意挠的。”
男人了然说:“我懂,我懂。”
叶璟明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就见男人勉力翻过身去,倚靠着残旧供台的桌脚,从袖里翻出了两枚火石,又随手卷了地上散落下的帘布,生起一把火来。
叶璟明这才看清楚,男人的伤势要比想象中的更严重些。
得亏有一副精健的身子,臂膀与前胸划开的数道刀口暂且不提,下腹洞大的刀伤仍在不住渗出血来,换作寻常中原男子的体魄,怕早已是支撑不住。
他现下也不过是在强撑,他手捂着伤口,面唇苍白,仍抬眼时时盯着叶璟明瞧,一双碧色眼瞳眸光炽热。
他瞧得叶璟明好不自在,叶璟明问:“你是普鲁人?”
“是,”男人快速答道,眉目弯起来,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自打成年起,便来往普鲁和中原做买卖,你们中原地大物博,产出的物料皆是上品,我一般拿普鲁羊脂羊奶换购些女子饰物和衣料,再倒卖回普鲁去。”
叶璟明说:“中原与普鲁交战已半年有多,同期禁止商货进出关口,普鲁人进入中原也严加管制。”
他淡淡回视男人:“来往进货的普鲁商人?一口中原话讲得这样流利,怕是贵国使臣都没你这般伶俐口齿罢。”
“你不要疑心我,”男人有些委屈,急冲冲摸着袖口,“我有通关文书的!”
他试图掏出些什么,叶璟明眉头一锁,瑟缩一下偏过头去:“我不识字。”
“啊,”男人着急,竹筒倒豆一般要说个清楚,“我知道战事告急,普鲁与中原交恶,可是你们城头的官员,很好贿赂呀,我半辈子做的这个行当,总不能因为打战,说不做就不做了。”
“我是在偷摸出城时遇见了流寇,他们劫了我的货物,又要杀我,我挨了几刀,滚进江里才得以逃生,我怕他们追杀,上了岸就跑,跑了许久溜进这里来,再一睁眼,我便见着你啦。”
叶璟明显然不信,男人又摸一摸胸口,自言自语道:“咦,我还有一贴身之物,是一枚中原产的铜镜,哪里去了,难道是在逃生中遗失了吗?”
叶璟明后背一僵,一下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总不能说是方才以为你死了我偷摸了去,他猛然噤声。
但男人不依不饶,伸手去拽他衣摆,样子有些可怜:“仙子已救我一次,还能不能再救我一救呢?”
叶璟明哼笑一声,抬了抬脸,借着火光他平声说道:“你的刀伤是挨在了眼睛上吗,你瞧我这副丑陋模样,哪有一分像曼妙女子?”
他将脸上横着的那道狰狞疤口无所顾忌地呈现在他人的目光前。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片刻,更是理直气壮,大声说道:“谁说仙子就一定是女人,传说我们碧泊的仙子,就是在普鲁儿郎弥留之际才会出现,救子民于苦难之中,我们一辈子只能有幸遇见一次,你看,我就遇见你啦。”
“再说,你哪里模样丑陋,”他这时低了低头,小声说道,“我就觉得很漂亮,单瞧那双眼睛,就叫我心里喜欢得很。”
叶璟明未再理睬他私下碎语,他背上篓子,竭力站起来:“我只是恰巧路过,你是自己醒的,既然已经醒来了,就在此地歇息一晚,早些离去吧。”
他起身欲走,也不理背后普鲁人委委屈屈喊他“仙子”,走到荒庙庙门前,身后声音已渐渐低落下去。
没有声了,叶璟明一脚跨出门去,这时的夜里,前路云雾尽散,月朗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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