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偏偏驱赶不得。在他住宅门口吵吵嚷嚷的,都是些上门拜师求艺的,夜以继日,不止不休。
得亏住宅偏僻,四周没有邻里,要不这样吵闹下去,他还得亲自上门赔罪。
这些人有这么个功夫,为啥不去扎半天马步温习一下剑法啊,是要在他门前安家吗。
他郁闷地又往灶里下了一挂面条,出门买个鸡蛋都碍事,家里后门也被人堵了,轻功翻出墙去还得叫人兴致勃勃指着说:“快看快看,叶璟明上天啦。”
叶璟明窝在院里阴沉着脸嗦着一碗素面,屋外沸反盈天,有人哐哐砸起大门来。
惊了檐角哺育幼崽的麻雀,它恼怒叽喳两声,把气撒在进食的叶璟明头上,冲他桌前落了几泡屎。
叶璟明忍无可忍,一把拉开了门闸,冲外面聚集的人说道:“我说过了,我不收徒,这都一个来月了,有完没完了。”
门外之人骤然熄声,人群里有妙龄的女子偷偷瞧他,窃窃与同伴道:“看吧,我就说,模样生得俊俏得很。”
“这样的人物入了剑盟,怕是不多久就要同流合污了。”
“当真可惜。”
叶璟明才注意到有若干身着剑盟服饰的人,持刀佩剑,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道中央。
叶璟明垂下眼就要关门。
为首那人叫住了他:“叶侠士,我与诸位弟兄一腔热诚而来,在门外等候已久了,不请我等进去坐坐吗?”
叶璟明也不伸手打笑脸人,他说:“家里没酒了。”
“不妨。”潘阎余光仔细打量着他,“小坐片刻即可,我剑盟有要事与叶侠士相商。”
叶璟明歪了歪头:“我还道你们等了许久是要落座喝口酒水,剑盟?剑盟的事就不必进去了,在这里说吧。”
他这不识好歹的模样已然触怒了潘阎,他没有发作:“既然叶侠士不让进去,我便在这里直说了,游隼峰那一役,叶侠士剑术卓绝,屠了那叫板的普鲁剑士,属实给我剑盟长脸了,我们盟主赏识你的武功造诣,特命我等邀你来剑盟,担任我剑盟右护法。”
人群中早有猜测,如今听着,还是不免一阵哗然。
“你不必跟我言谢,我杀人也并非为剑盟,”叶璟明挑了挑眉,“还有,右护法是什么?”
潘阎按下不耐:“简单来说,就是为剑盟做事,以剑盟为尊。”
叶璟明扫了他一眼:“那你是什么?”
“我是右使,”潘阎暗自挺了挺腰板,补充说,“你在我下面。”
叶璟明没忍住,笑了一声,潘阎听得额头青筋直冒,心头又记了一笔。
“盟主许你月钱二百两白银,剑盟来去自由,且入了剑盟,就是我剑盟的人,以后都是自家兄弟,有福同享,干好了差事赏钱也少不了你的,”他强压怒火,道,“叶兄弟,我看你这宅子,地方偏僻,装潢破落,也该迁个大点的院子了。”
他抬手遥遥指了指正北的方向:“一年时间,拿下都城一套临江的宅邸,对剑盟而言可是随随便便的事。”
“你倒也不必着急称兄道弟,”叶璟明淡淡说,随手掩上门,“二百两黄金我也不去,你请回吧,就不送了。”
他这般不识好歹,潘阎终于怒从心起,见叶璟明掩紧门的一瞬,他佩剑骤然出鞘,猛得掷进门内。
叶璟明轻易躲开了,一回眸,却见屋檐上麻雀新筑的巢被打落在地,雏雀惊得吱哇乱叫,成年的母雀已经死了,缓缓溢出的鲜血混在幼儿未张开的羽翼里。
突然的变故令叶璟明赫然张大了眼睛。
潘阎这边却得意极了,其他剑盟弟子在旁恭维:“右使的剑法越发准啦,一剑就把这聒噪的鸟连窝端了。”
潘阎给叶璟明立了个下马威,自觉威风得很:“不识抬举,就是这种下场。”
叶璟明走过去蹲下身,手指轻轻点了点它们脆弱的脑袋,小心地将刚失了母亲庇护的雏鸟收进袖口里。
他回过身看着凶相毕露的潘阎:“你就是这样挑衅我的吗?”
他把脚下的潘阎的剑挑起,踢了过去,轻蔑说:“剑者,兵中君子也,落在你手里,却使得这样下作。”
“你这种人,也配拿剑?”
潘阎怒喝道:“是你给脸不要脸在先,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少年英雄啦?”
叶璟明气笑了,围观的人涌进院子里来,吵嚷得不行,又被剑盟弟子喝住,不敢上前出头。
双方剑拔弩张,潘阎举起武器,欺近过来,叶璟明冷笑说:“跟你这种人对决,简直是辱了我的剑。”
他闪身进人群中,不待众人惊呼,取了看戏的书生的一只笔来。
他低声说:“借用一下,一会儿还你。”
书生来不及点头,那头的潘阎已举剑杀了过来,他恨得要命,一招便使尽全力。
叶璟明身形稳当,挪了一下步伐,轻轻偏开,潘阎眼见要扎准了,就是差了分毫。
他气急败坏,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叶璟明握着笔也不见进攻,就是刺不进身前去。
潘阎急了,他不等琢磨剑法,就提起蛮力去刺,再下一招时,被叶璟明轻易寻了空子。
叶璟明赤着手,一掌攻向他胸口,用了五成的力道,落在潘阎身上,却犹如千钧之石压来,喉间一口血上涌,溢出了唇角。
潘阎眼前黑了一黑,见叶璟明面无表情地挥起手中那只笔,如临大敌,他慌忙举剑四下乱划,被对方轻易躲开,仿佛还轻描淡写地在他脸上随手抹了几笔。
潘阎冷汗浸透了后背,叶璟明这若是拿的杀器,他一张脸现下已经鲜血淋漓。
只是对方好像不愿多加纠缠,他肩上又接了一掌,比先前轻些,浑厚的内劲仍是叫他右手一下脱力,剑与人一起瘫倒在地上。
“右使,右使!右使受伤了!”身旁的弟子赶忙上前搀扶,潘阎颤颤巍巍得,身子险些没直起来,只觉得四周寂静得异样,片刻,人群炸裂一般笑了开来。
他不明所以,弟子自觉有些羞耻,指着他的脸偷偷说:“右使,你脸上,有东西。”
一左一右,赫然写着“王八”两个字,墨迹分明,可见用笔者气道之遒劲。
潘阎伸手慌张去抹脸,越抹越黑,又因气急攻心面色涨得朱红,成了个红脸的阎罗。
借笔的书生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叶璟明还了那支紫毫给他。
叶璟明心头快意,唇上也浅浅挂笑,他嘱咐说:“谢过你的笔,不过脏了,得回去洗洗。”
书生大笑,看热闹的人紧跟着拍手叫好,潘阎气极了,捂紧胸口,抖着手指着他,一边骂一边呕出血来。
他厉声说道:“叶璟明,我诚心上门邀你,你却这般辱我,这仇今日结下了,剑盟与你,就此势不两立,你顶上那颗头可得洗干净了,剑盟迟早来取!”
“一个人打不过,就搬出整个剑盟来?”叶璟明托着下颚,好整以暇说,“不过也是,毕竟都是一丘之貉,一个人或是一个盟,没有区别。”
“别迟早了,挑个日子,全上得了。”
他那时年少轻狂,眼高于顶,多的是不把中原盟会之首看在眼里的胆气。
右使在他跟前灰溜溜败走,叶璟明声名一时间达到江湖巅峰,流言纷纭,热议最多的,是叶璟明要将剑盟推下盟会之首,另起门派,重振武林荣光。
江湖大半年轻人都是他狂热的拥趸。
叶璟明未在意过,剑盟不再来人打扰他,严词拒绝后住宅附近拜师的人也清减许多,叫他得以安稳入眠。
他细心将那窝麻雀幼崽饲养长大,泥里的蚯蚓,甲虫,河里的蝌蚪,小鱼,他什么都敢喂,它们也什么都敢吃。
雏鸟如今已各自胖了好大一圈,脾气与体量一般见长,叫嚣的嗓音也越发大起来,叶璟明早起习剑喂食得晚了,叽叽喳喳追着他啄个半天。
“你们都成年了,我也没拿笼子关着你们,自食其力一点好不好。”
叶璟明仰头,摊开手费劲同它们说教,那些鸟雀听着更来气了,一边追着琢着,一边盘旋在他头上,拉屎。
叶璟明抱着剑,灰头土脸地四下蹿走。
孙闻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与叶璟明相交的,屈指可数,孙闻斐是少有的与他有不浅交情的人。
他方才入院,见了此景,从院里米缸取出一把糠物来,朝天一扬,天上雀鸟登时四散,又畏畏缩缩不敢近前,有一二胆大的躲在叶璟明肩上,轻啄他脸颊,叫他驱逐擅自闯入之人。
孙闻斐笑说:“如此欺软怕硬,你养的鸟可一点不像你。”
叶璟明耳边吵得不行:“悔不当初。”
孙闻斐自腰间取下一枚酒坛,朝他远远一掷,叶璟明一手驱着雀儿,一手握着剑柄轻轻挑过。
坛底在剑尖打了个旋,叶璟明手腕一抖,回手收剑,一坛好酒稳稳落在掌心里。
孙闻斐称赞说:“你运剑越发自如了。”
叶璟明拍开酒坛封泥,嗅了一嗅:“你今日这样慷慨,可有什么猫腻吗?”
孙闻斐兀自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滋味绵长,犹有回甘,再片刻,又如烈火浇喉,烧了肝肠。
孙闻斐闭眼,叹了一声,半晌,才朝叶璟明笑笑道:“叶璟明,我要与你一起,做件大事。”
两人一身夜行衣裳蹲在衙门外三丈远的阴翳处,潜伏顷刻,叶璟明忍不住重复问了句:“你的文书和信息,当不当得真,那对替罪的母女,如今真在这狱里吗?”
孙闻斐笃定说:“自然。”
六个时辰前,孙闻斐告诉叶璟明,自己手中有份情报,事关朝廷中人密令剑盟遮掩一桩江湖血案的丑闻,替罪的人都已找好了,是一对在世上已无亲无故的落难母女。
“祸及十户人家,家中凡有婴孩者,均被挑开肚皮,取了心肝,”孙闻斐沉下脸,讽道,“更有一桩是产妇十月临盆,脐带还未剪断,婴儿就在母亲跟前生生丧命,那一胎还是双生。”
叶璟明蹙眉:“我有所耳闻,不过这与剑盟何干,它从中又动了什么龌龊手脚?”
孙闻斐冷笑:“这案子发生到第十一桩时,剑盟的人亲临现场把凶手逮了,交送衙门去审,不日便结案了。”
叶璟明问:“凶手实则另有其人?”
“是,”孙闻斐点头,“而且这凶手身份特殊,是为皇族效力的。”
“他们剖取婴儿的心肝,实则是为了阴邪道士制丹所用,而制丹,为的是供皇族延年益寿,只是再作案时露了马脚,行凶者确实被剑盟抓了,但扭送衙门前朝廷密会了剑盟,来了一番偷梁换柱,就算审,也审不出东西来。”孙闻斐说罢,低下眼,打量叶璟明的神色,“我这么说,你可大感荒唐吗,可事实确是如此。”
叶璟明摇头:“如果是当今朝廷,和剑盟做出的事,我一点不会奇怪。”
孙闻斐不置可否,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来:“我与你不同,我当初还是觉得此事太为怪异,直到我劫取到了这个。”
孙闻斐做的是杀人的买卖,杀的多是达官贵人,他劫取的,是剑盟副盟主与知县的手书,朱红的漆印历历可辨,他有这文书不算稀奇。
叶璟明神色冷厉起来,身侧一柄狼吟被他气劲牵动得不住嗡鸣,他忿然道:“如此令人发指的血案,他剑盟竟敢找一对孱弱母女顶罪,滑天下之大稽。”
孙闻斐端杯,垂下眼闷声一口饮尽:“……是啊。”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这世间无所牵挂的人,是最好任人戏弄摆布的。”
他唇间沾着溺人的酒雾,欺近叶璟明耳畔,吐出一口浊气来:“所以,叶璟明,我要你助我。”
“你一定愿意的吧。”
三更的夜风扑在叶璟明脸上,叫他收回思绪来,他紧挨着衙门外的墙根,没止住打了个寒颤,就见一袭黑衣的孙闻斐自墙头高高跃下。
“我解决了门外和门内一批驻守的衙役,他们不消两炷香便会转醒,五更时会有另一批巡逻的守卫过来交替,只是不知道那母女现在何处,你我二人进去,一左一右去寻。”
“先行寻到的火速救人出去,在县城口汇合,我打点了今夜当值的守卫,备了四匹好马,你我几人就此各奔东西。”
他的计划没有漏洞,叶璟明也不废话,点头答允,轻巧跃上墙头,点着倚墙的枝桠直奔牢房方向去了。
孙闻斐站在墙根下,久久看着他秀逸的背影,片刻,他自袖中取出一坛酒喝了干净,将坛摔得破碎,也跃了进去。
其实叶璟明即使一个人动作,出入衙门带走二人也不在话下,只是孙闻斐先行解决了一干闲杂人等,叫他顺利寻到了母女的位置。
年长一些的女子四肢弯曲成弓状瑟瑟蜷在墙根,怀中还抱着一物,细看才知是一个半高的女童。
二人衣裳单薄,俱是双颊深陷,骨瘦如柴,这时紧紧密密贴在一块,仍难抵初春凛冽寒风。
叶璟明心头酸涩,唤了一声,年长些的双目呆滞,毫无反应,倒是她怀中蓬头寡面的女孩瞧见了,凶狠朝他呲了呲牙。
这小孩,年纪这般小,倒也懂得护住娘亲,叶璟明一乐,一剑碎开了牢门的精锁,对她二人说:“我来救你们出去。”
女孩愣住,那母亲迟迟不能回过神,叶璟明催促:“快走。”
女子这才“啊”了一声,歪了歪头,混浊着一双眼睛,古怪道:“你,救我们?”
“是,”叶璟明点头,“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冤案,你母子二人命不该绝于此,且先行随我出去,行至县城门口,那处备了良马,你二人赶紧逃命去吧。”
女子大笑出声,叶璟明皱了皱眉,道她是受不住这般打击,神志有些疯癫了。
片刻,眼前这二人相视一眼,神情有些复杂,缓缓站起了身来。
叶璟明搀着她俩出去,恰与门口站着的孙闻斐遥遥相会,女子沉默一会儿,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叶璟明。”
女子意味不明重复了一句:“叶璟明。”
一行四人有惊无险出了城去,叶璟明扶她二人上马,将怀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尽数交付于她,作为盘缠。
女子收下,头也不回地拍马离去。
孙闻斐说:“好不客气的一对母女,如此大恩,丝毫感激的意图都没有。”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叶璟明看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我做了心里认为正确的事情,这足够了。”
“我觉得好痛快啊,孙闻斐。”他跨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绳缰,冲孙闻斐展眉一笑,“当以烈酒洗剑,先痛饮三日,再舞剑三日,才能一舒我心中快意。”
他那双晶莹眉眼,在凛凛春夜里熠熠生辉,叫天上星子都逊了颜色。
孙闻斐低头,哼了一声。
良久他说:“我也有此意,可惜不能奉陪,近几日你我行迹还是分散为好,我此次行往南去。”
“望自珍重。”他拱了拱手。
“这有何妨。”叶璟明一勒马缰,往北上方向行去,天色将明,他双手惬意叠在脑后,应着慢悠悠的啼声哼起口哨来。
“改日相邀就是了。”
这话飘进风里,孙闻斐也许离得渐远了,风尘中无人相和。
叶璟明骑马过了两座县市,寻了间乡野的僻静酒坊入住,酒坊里产出的酒水低廉,他身上也无甚银钱,只好屈就了。
不甚过瘾,他小饮了三日,第四日时,门外起了动静。
他耳尖一动,破窗轻轻一跃上了房顶,粗砾的瓦片悄声碎落,有马啼声浩浩荡荡由远及近,声势浩大而来,是朝廷的兵马,举旗堪堪停在了酒坊门前。
叶璟明挑眉,却也不慌忙,只道事情竟暴露得这样快。
精兵铁骑之中,为首之人却不着急逮他,叶璟明伏在屋脊处,暗自窥察。
有人喊他的名字:“叶璟明,出来。”
声音之下难掩得意,叶璟明觉得有些熟悉,再一看,是前不久他教训过的剑盟潘阎。
倒是条好狗,叶璟明冷笑,此等败将,真以为多个百十人就能拿住他吗?
下一个瞬间,潘阎扔出一物,叶璟明瞳孔剧烈颤动,险些稳不住身形。
他将三具婴孩尸体扔在地上,转头对身后押解着的人说道:“不与你们的救命恩人说说吗,你们是怎么在获救的三日后,又取三条人命的。”
“如此说来,叶璟明,你可是这三桩血案的共犯啊。”
叶璟明随那母子二人一并被押回了剑盟。
他浑浑噩噩踏入了这里,以朝廷重罪之人的身份,大殿森严,剑盟盟主端坐首席,其余位高权重的使者与大弟子齐齐垂手伫立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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