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陆文正和沈依依说话,围在一起其乐融融。
贺执“啧”了一声:“懒得去找事,恶心。”
方畅赶忙把纸杯塞给他,恨不得用棉衣堵住贺执的嘴。好在身后的工作人员都在忙着打光,没空来听贺执的无差别扫射。
“这戏你想好好拍不?想好好拍就低调点。”方畅咬牙切齿。
“我哪部戏没好好拍?”
方畅想回一句“多了去了”,想了想又闭嘴了。
贺执哪部戏都想好好拍的,这个不难看出来。只是刘明德找的那些“关系”却另有意图。迟到,早退基本成了贺执的常态,还有身上时不时出现的痕迹,早就让贺执这个人和“好演员”没有关联了。
“造孽吧你就。”方畅骂了一句,把自己那杯红豆粥也扔给贺执。
贺执喝着红豆粥,又去看拍戏现场。
现在的戏份是沈晗昱因为对自杀事故过于关心,被政教处注意,教授齐宏前来和他了解情况。沈晗昱随意敷衍,却不小心碰到齐宏的手臂,在他的视角里看到了被双眼大睁,满脸惊恐的刘老师。
两大重要角色的初见满是伏笔,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有其深意。
萧正阳和唐乐贤两人同台飙戏,明明是最普通的场景,却让人看得心生疑窦,剑拔弩张。
沈晗昱自然,齐宏深邃。一老一少的对弈精彩绝伦。
“过。”周沉这次没有再回去看摄像机,“收工,大家今天辛苦了。”
“这是最早收工的一次了吧。”方畅感慨,又去看场地中央游刃有余地交谈心得的两人,“不愧是萧正阳和唐老师啊。”
方畅把贺执丢在一边的两支纸杯拿起,塞给贺执,“明天沈依依要上场了,去,给人家道谢。”
贺执看了看手中的纸杯,“嗯”了一声。
他朝道具组走过去,陆文看见他来,堆起的笑容立刻落了下去。沈依依年龄小,怕生,往后退了几步,躲在陆文身后。
贺执举了举纸杯:“红豆粥很好喝,多谢,明天给你带年糕汤。”
说罢贺执转身走了。
陆文撇了撇嘴:“真不知道来干嘛的。”
第15章
贺执来剧组时拎了一只小巧的保温壶,短胖的体型,上面还印着三只猫爪印,瓶身后端连着一块凸起的尾巴。
“今天是沈依依第一次正儿八经拍戏,这群人跟送孩子上考场一样。”方畅遥望着试衣间热闹的人群,再回头看看自己这个独来独往的艺人,忍不住唏嘘。
讨人嫌和惹人爱有时候差距就是这么大。
方畅正准备调侃,转头瞅见憋屈在导演椅上显得格格不入的小周导,顿时哑火了。
陷入,独来独往但受人敬重的大有人在。
沈晗昱察觉到刘老师死的有蹊跷,却因为齐宏而不再信任学校的任何人,对宋天也只口不提,怕把好友拉下水。
萧正阳两只手紧紧抓住书包背带,握拳处的皮肉因为摩擦而被拉伸发红。他从普通的小镇少年变成了一件凶杀案的“见证者”。
愁苦,迷茫,警惕,同时隐藏在青涩的面容下,构成沈晗昱。
通过触碰探查人的过去实在是天方夜谭,更别说在这一一个民风封闭的小镇上。沈晗昱无数次绕远路路过公安局,却不敢走进。
“连续七天在这里绕圈子,是有什么事情吗?”童婉微穿着制服,一头利落的短发背对着阳光出现在沈晗昱的面前,就像枯草看见向日葵。
比起青春期的男孩子,童婉微实在是有些矮小,和沈晗昱差半个脑袋,可在气质上,她是实实在在的“成年人”。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和我说,我是调来这里的辅警,有三年工作经验。”童婉微打量着沈晗昱,看到他戒备的眼神后果断松口,“你不愿意也没关系,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CUT!”周沉皱着眉说,“今天先收工。”
没有评价,没有结论。留下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是不是我演得不好?”沈依依小心翼翼地问,却没人能给她答案。
周沉心里的戏是什么样,没有人知晓。
“你的情绪是对的。既然导演都给大家放假了,还不赶紧歇着?”萧正阳安慰沈依依,把其他人也给说笑了。
贺执抱着那支小保温桶塞给沈依依:“年糕汤。答应你的。”
沈依依:“啊……谢谢贺哥。”
贺执指了指沈依依的脖颈:“今天喷了什么香水?”
“啊?啊,嗯。”
“挺适合你,不打扰你了。”贺执摆摆手,径直离开。
“周导这什么情况,沈依依演得不是挺好的。”方畅说。
贺执遥遥看到沈依依打开保暖杯,惊喜地叫起来:“问题就在于,她演得太好了。”
“打什么哑谜?”
“陆文现在还跟着林齐吗?”
“谁?”方畅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在你身上用稀奇古怪的东西做试验,导致你进医院的公子哥?”
“嗯。”
“跟着呢吧,没记得他换人跟。”
“行,我知道了。”贺执转头打量方畅,“你怎么还在这儿跟着。”
“……你刚才问过我问题,现在就赶人?”
“刘明德盼什么呢。”贺执半眯着眼睛,审视方畅。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行为。方畅顶多算是刘明德手里好用的工具,真正的目的只有刘明德自己搞得清楚。
周沉的确是圈子里的例外。从国外火到国内,还是凭着一本感情细腻,文笔晦涩的悬疑小说。周沉的风格和西方推崇的英雄主义完全不同,他的爆火是独一无二的。
但这不值得刘明德下这么大劲来笼络周沉。贺庆松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个圈子从来不缺有灵气的人才。缺的是钱,是权势。
“对你的情况知根知底的就我一个,我不跟过来,你刘叔怕你躺尸剧组。”方畅没好气的嘲讽。
“哦。”贺执回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哎,去哪去你?”
“叼刘明德看上的大鱼。”
手机消息提示音一直在闪,一条顶着一条。
方畅在酒桌上艰难地编借口,手里把贺执骂上了天。
萧正阳请剧组所有人出去吃饭,只有两个人没出席。一个是周沉,一个是贺执。
贺执掂着一提黑啤,忽视不断作响的收手机,在周沉的门口发呆。这场景有点该死的似曾相识。
其实贺执没想明白,自己不去跟着喝酒,跑来触霉头干什么。
贺执和门铃按钮对峙了半晌,最后屈尊提起一罐啤酒,在门上砸了两下。锁扣咔哒一声松开,屋门嘎吱嘎吱着自己挪了位置。
周沉没锁门。
“和他们吃完了?”周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像沙漠里渴水的旅人,说不出的异样。
“没去。”贺执放下啤酒,“小周导,能跟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状况吗?”
窗帘拉得密密实实,透不进来一丝光线。地上落满印有剧本的A4纸页,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和白色纸页侵占空间,抹去每一丝生活气息。
周沉窝在软沙发里,像没骨头的鱼,浓郁的香气比屋主人更放肆地铺散房间每个角落。
贺执踩着剧本,在纸页上留下灰尘的痕迹,周沉的眼睛随着他转动,却什么也没说。
香薰蜡烛被粗暴地熄灭,玻璃盖也被毫不怜惜地丢在一边。贺执把那提黑啤重重放在地上,水珠立刻将黑墨水晕染开来。
“喝酒吗?”贺执问。
第16章
周沉用余光看纸上工整的钢笔字洇成一团,像散开的墨花。空气湿热,满目的雪白也遮盖不了浅淡的气味。
“出去。”周沉烦躁地揉着太阳穴,宽大手掌遮盖住视线,“这里没有人想和你喝酒。”
“周导,你刚刚盯着那件啤酒都快出神了。”贺执拍拍纸箱子,响声带着周沉的心脏也跳了两下。
“来一罐,我记得你没有拍戏不喝酒这种破规定。”贺执说。
“我让你出去!”周沉抓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页朝贺执扔过去。
单薄纸张合在一起分量不小,砸在贺执身上。飞过的纸页划破手掌,留下伤口。
“嘶——”贺执抬起胳膊,压着火气摁压伤口止血,“许久没见,脾气长这么大了。”
“一个人可怜见往宾馆钻,灯也不开,饭也不吃。这算什么,给自己卖惨?”贺执抠开纸箱,嘴上一点不留情,“早知道你是个M,当年我们就该换个玩法。”
贺执预感危险的雷达因为情绪波动暂时失效了。他没注意到周沉的异常。
连续近一个月,贺执觉得自己就像是猫爪里的老鼠,被吊着心情玩了一圈又一圈。贺执绝不承认自己的思想与行为会被一个人左右,但周沉偏偏是个例外,几年前是这样,几年后还是这样。
周沉听不清贺执在说什么,甚至于连眼前的景象都有些许模糊。
萧正阳在病症判断上一次差错都没出现过,接触上瘾源头的病人只有复发一个结局。
只不过他没想到除了贺执,还能让他碰到第二个。
“喝。”贺执半弯下身,用啤酒罐抵在沙发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沉。被人压制个感受很难受,他容忍了周沉一次两次,总不能从此就不抬头做人了。
周沉仰起头,慢慢捉住贺执的手腕:“贺执,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费洛蒙就是吃了阻断药也没用。”
贺执后脊发凉,啤酒瓶因为脱力滚落在地上,又被砸下后背卡住,贺执被冷得汗毛直立,腰反射性向上挪动。
“这是做什么,周导?”贺执强颜欢笑,转动手腕却被捏得更紧。
周沉跨在贺执身上,啃咬他的脖颈:“是不是非得我和你做一次,你才能消停?”
唇就贴在耳朵边缘,内容贺执听得再清楚不过,脑子却转不过来弯。
“我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应该猜到大半了吗?包着软橡胶的桌脚会给什么人用,什么病才会被没收所有尖锐的可能造成伤害的器具,这些你最清楚不过不是吗?”
“我……”
“成瘾症无药可医,尤其是我们这些每日栖息在毒药身边,离也离不开的废物。”
贺执觉得自己如同被猎豹咬住脖颈的鹿,只能顺着周沉的话去思考,做不出任何反应。
对周沉的秘密他的确早有猜测,只是不清楚细节。
成瘾症的诱因各式各样,与病患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而现在的周沉,是贺执最不了解的人。
“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看到这些东西?”周沉的语调带着些微上扬,好像十分愉悦。
周沉展示在外的是一层浅薄的躯壳,藏在里面的才是真正的周沉。贺执告诫过自己少管闲事,但机会一到,他就忍不住往上凑。
“我只是来找你喝酒。”贺执说,“自我意识过剩不是什么好事情,周导。既然你不愿意喝酒……”
“喝。”周沉的手贴着贺执腰际抽出冰凉的啤酒,将它摁在贺执的肚腹上,“我不喜欢喝凉的。”
“……”贺执皱起眉,从周沉身上找到了一些令他厌恶的影子。
那些轻蔑,戏谑的眼神,让贺执生理上感到抵触。
周沉和他面对面坐下,手掌摁住啤酒罐,肌肉因为受冷而收缩,一起一落都通过罐子传向周沉的手掌心。
“不是要和我聊聊?聊。”周沉的语气放松下来,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感,“忘记话题的话我来提醒你。就从沈依依开始。”
贺执感受腹部肌肉的抽动,瞪着周沉,咬牙开口:“沈依依今天的戏演得很好。我看过她自导自演的短篇,有深度,但局限于年龄与眼界,带有青涩的味道。不是缺点,反而是短篇的优点。但无论如何,她不应该演出童婉微的成熟。哪怕她读过剧本,也演不出来。没有经历过家暴的人,不会理解那种因为折磨与苦痛而磨砺出的外壳。”
“还有一点,她身上有信息素的味道。”贺执说。
“你也发现了”周沉笑起来,有些阴霾,“比萧青做得香薰还难闻。”
“返祖器官的发育一般都不是很完善。沈依依还年轻……
“所以她是故意的。”
“我不认为她会主动做这种事。”
“你什么时候对她这么了解了?”
“因为正经人不会研究怎么触发信息素。”贺执说。
周沉把暖热的啤酒拿起,拉开拉环,递到贺执的嘴边:“而你却知道。”
贺执保持沉默,只是咽下面前的啤酒。
周沉沾着水珠的手在腰腹游走,被啤酒冰透了的皮肤泛红,发热。
贺执觉得自己像踩进陷阱的羔羊,动弹不得。
“周沉,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
贺执仰起头去看周沉,他的瞳孔深沉却明亮,没有失神时的迷茫,也没有失控时的疯狂。
贺执支起身体,想推开周沉:“我带着药。”
“不用吃药。”周沉轻声说,低哑如呼气的语句落在贺执身上,像柔软的锁链,“刘明德没有和我说太多关于你的事情,但他给我介绍了几个朋友。我想他们在你的手机通讯录里,姓名前都有一个A字。”
贺执身体僵硬,从骨缝里流出的冷意与皮肤的滚烫相交融,令心神战栗。刘明德不愧是刘明德,总能想到委婉而尖锐的办法。
“和他们聊得开心吗,周导?”贺执语带笑意,眼睛却如受伤的野狼。
“没什么印象。”周沉回答,“我只需要找到柏云阳。你或者是刘明德,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贺执,人切记刨根问底。”
贺执被揪着头发,两人体位反转。周沉的指尖摁压脊柱与尾椎,让贺执手撑地,被迫趴俯着。
“他们说你经验丰富。”周沉说。
“什么经验?”贺执眯起眼睛,“要是伺候狗的经验,我确实是有不少。”
“我原本没想动你,贺执。不知分寸的人是你。”周沉修长的手指解开衬衫领口与袖口的扣子,打量着贺执。
贺执的眼睛落在周沉的手腕上,略有错愕。
苍白的皮肤上有无数道杂乱的痕迹,有的已经变得浅淡,有的还在泛红。这些痕迹出现在双腕的正面与反面,甚至延伸至小臂。在皮肤上显得狰狞丑陋。
周沉发现他的视线,摁住贺执的头下压,粗暴地制止了他的注视:“刘明德首先就应该教会你,不要看不该看的东西。”
贺执讨厌在床笫之间玩上位者游戏,那些虚荣低俗的情欲令他作呕。
可他此刻无暇顾及。
周沉的抗拒与疏离是一圈亮着红灯的警戒线,对他对周沉都是如此。
展露自我。伤害别人。是成瘾症患者最恐惧的事情。他踏出了这一步,果然报应就来了。
“这个。”贺执敲了敲周沉的手背,手指克制地向前滑了一段距离,停在那些痕迹的旁边,“和我有关系吗?”
周沉将贺执摁至自己肚腹以下,直到那双眼睛被头发完全遮盖才善罢甘休。
“你清楚要做什么事情,贺少爷。”周沉摩挲着细软的头发,又去揉捏涨红的耳垂。满胀的费洛蒙气息早比香薰蜡烛更加浓郁,就萦绕在他周围。
鼻口,唇边,乃至皮肤的每个角落都能体会到熟悉的感觉。危险又愉悦。
周沉不喜欢贺执张扬的口吻,仿若挑衅。难以出声的呜咽更适合贺执,比如现在。
周沉的手掌放松地搭在贺执头发上,高热的体温没能让大脑晕眩。
在药物或者器具的帮助下,他学会了如何保持清醒,按照医嘱,此时他应该打给120。如有必有,或许还得连带一个110。
周沉仔细观察贺执露出的颅顶与湿润的手指。垂落的头发挡住大部分光景,却足够周沉欣赏。
“可以了。”周沉说,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餮足,嗓音带着慵懒的气息。
贺执拽着周沉的衬衫抹了一把嘴,沉默地站起身。
如果不是真的尝试过,周沉会觉得贺执的口腔里长着一对能杀人的犬牙。
周沉翻过手机扫了一眼:“他们聚完了。萧正阳一会就过来。你是想留下,还是先走?”
贺执拿出药瓶,整个倾倒在手掌心,随后起开一瓶啤酒,和白色的药片一起大口灌下。
已经变得常温的酒液没带来丝毫凉爽,反而令胃更加难受。
贺执把啤酒罐捏扁,随手扔在地上,捡起掉落的手机转身出去。
小镇的也夜空是紫蓝色,点缀着少许星星,将走廊映衬得静谧又梦幻。
贺执拿出手机翻了两翻,最终什么也没干。
整整一瓶抑制药终于让迟缓的药效更早到来,过于冷静的头脑使得贺执同样烦躁。
“贺执?”
贺执抬起头,看到手里提着饭盒的萧正阳。
萧正阳脸色惯有的温柔慢慢褪去,变得冷淡而严肃:“周沉还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