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把视频调到一处人物特写上,萧正阳和郑元正在交谈,背景里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随后相机聚焦,贺执的面容变得清晰。
“状态不对。”周沉说,“补拍。”
贺执弯着腰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到五秒的片段,问:“你要什么状态。”
周沉:“试着来。”
导演发话,就得动弹。
萧正阳表现绝佳,郑元虽然是个新人,但没有出错,甚至在小细节上可圈可点。剧组的大家都在等着一条过,没想到在贺执这里栽了跟头。
贺执没什么怨言,老老实实站回花坛,看向萧正阳。
“不对,眼神在飘,对着镜头。”周沉盯着摄像机,眉头紧皱,“太死了,不行,拿本书。”
道具组递给贺执一本书,贺执接过。
“感觉不对,翻开再来一次。”周沉说。
一连七条,周沉都不满意。
气氛凝滞,场务已经在拉着化妆师悄悄询问贺执是不是以前得罪过周导了。贺执在摄像机前站着,听得一清二楚。
这条戏最终也没拍到周沉满意,贺执手里的道具换了一番又一番,相机胶卷里他的身影都快超过萧正阳了。
剧组休息时,贺执在人群后面坠着,觉得有点荒唐。
方畅难得丢了瓶冰汽水给他:“抑郁了记得跟我说,我这不少心理医生呢。”
贺执拉开易拉罐,清脆响声盖过他的冷笑:“怕刘明德的宝贝小导演跑了就直说。”
“彼此彼此呗。”方畅回击。
贺执灌进一口汽水,气泡在口腔与喉咙爆裂,轻微的刺痛感让他感到舒服了一些。
“你先回。”
“去哪?”
贺执把易拉罐扔回方畅怀里,说:“少问。”
贺执拎着半瓶汽水,易拉罐被他捏得噼啪响。
进这个圈子以来,被穿小鞋的次数也不少,哪次都没让他放在心上。
唯独这次,贺执在意。
门把转动,贺执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周沉推开门,看着他:“在门外干什么,站桩?”
“给周导送点喝的,可惜被我喝完了。”贺执朝周沉展示被捏扁的易拉罐,“谈谈?”
小镇的酒店墙皮薄,说话声顶多在音量上打个折,内容能一字不落地飘进屋内人耳朵里。
周沉在门后陪着贺执忍受了十分钟的易拉罐交响曲,心情谈不上多好。
“谈什么?”周沉问。
“柏云阳。”贺执朝四周看了一圈,重申,“只谈戏。”
“进。”
贺执捏着罐子进屋,如果方畅这会在他身边,一定会给他竖个拇指夸他上道。
可他真的只想知道周沉心中的柏云阳,是个什么样子。
周沉看起来气色不太好,皮肤苍白,透着阴翳,忧郁的气质。贺执花了两天来适应新的周沉,最终宣告失败。
他不喜欢这样的周沉。
周沉的房间比其他演员大一些,家具却很少。除了必要的桌子椅子和一面镜子以外,只有一架摄像机。所有家具的边角全部是圆角,或是包了橡胶。
贺执干站着,没等来周沉主动解释。不巧的是,这种架势贺执见过。
刘明德给他介绍过一个四十多的副总,最喜欢把人往死里逼,贺执对阻断药的依赖症也是在那个时候初现端倪。
两个月时间,贺执身上的甜味从来没消失过,干吊着什么也不干。贺执知道对方是想等他理智崩塌,屈服求饶。他熬了两个月,资源拿到手以后用青瓷花瓶照着副总的后脑勺来了一下。方畅把他拖回家以后,在公寓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贴上了这种橡胶。
贺执是来找周沉兴师问罪的,看到满屋异样彻底成哑巴了,多一个字都不敢瞎问。
“不是要谈戏?”周沉陪他一起站着,坦坦荡荡,对屋里的状况不做任何解释。
贺执把脑子里的疑问往后挪,努力择出来此行的目的:“柏云阳是个疯子,我看不出来。我压根不知道你要的柏云阳是什么样,像今天一样拖着剧组的进度不太好。您给我讲讲?”
“写不出来的东西,同样讲不出来。”
“知道他是个疯子,却讲不出来?”
周沉点头。
“周导,你要是想玩我,就直说。你趁早说,也省的我还得抱着颗演好戏的心陪你浪费时间。”贺执把易拉罐丢掉,铁皮罐子砸进垃圾桶,发出巨大声响,“为了以后的合作,你想要的刘明德绞尽脑汁都会给你送上桌。想报复你就明面上来,没必要这么暗戳戳的。”
周沉没有对贺执的发泄做出反应,他依旧站着,平淡回答:“演不出来是你的问题。不承认自己能力的不足,自大且狂妄,这点跟原来一模一样。”
周沉不痛不痒的语调让贺执更加烦躁。他分辩不出来周沉到底想干什么。是在翻旧账,还是单纯的告诉他别想太多。周沉像一团灰雾,什么都说不清,什么也断不掉。语言上的诋毁和激怒对贺执来说算不上什么,比这更难听,更低俗的,他也听过。
所有的问题都来源于:柏云阳和别的角色不一样;《追凶》和别的剧本不一样;周沉和他手机里那群带着字母A的权贵们不一样。
所有的不一样成就未知,而未知令他焦虑。
“你吃药了吗?”周沉问,“阻断药。”
贺执跟不上周沉的节奏,愣了片刻,摸向口袋,里面是空的。
拍戏期间贺执从来不吃药,因为会导致思想与行为上的迟钝,备用的都在方畅那里。
“为什么问……”这个?
贺执喉口做着吞咽的动作,感受熟悉的干涩与热度。
信息素是传递生物信息的媒介,也代表着主题的状态。体温升高,感到口渴都是费洛蒙腺体活跃的证明。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甜腻气味,香气不来源于贺执。
周沉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支巨大的香薰蜡烛,白桃与乌龙茶的清香气味。周沉将彩色玻璃制成的盖帽罩在微弱的火焰上,清甜气味慢慢散去。
“由于对自身认知和能力的自满,在进入陌生空间时,往往缺乏警惕性。这点也没变。”周沉缓缓说着。
贺执看着映射在墙壁上逐渐黯淡的火光,经过彩色玻璃后变得细碎且五彩斑斓,宛如毒蛇艳丽的鳞片。
熏香的气味怪异异常,如同仿制的低劣费洛蒙。
“不用这样看着我。香薰是我每日都会用的。”火光熄灭,周沉将盖子拔开,“这间屋子一般不会进外人,即便有其他人也不会对这种气味产生反应。”
周沉的动作缓慢优雅,在贺执眼里看来,就是在结实的网上拿起刀叉的蜘蛛,他不自觉地后退,拿出手机打给方畅。
“不是要我讲戏吗,现在就准备走?”
周沉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随意地走向贺执:“你现在的状态很好,很适合柏云阳。自我厌恶,愤怒,渴求。还有一点顽固的自尊。”
“什……”
周沉扯住贺执的头发,把他压倒在全身镜前,脚尖轻点,挂断了通话申请。
压在头骨上的手指骨带来轻微的疼痛,脖子被迫扬起,倾斜的身体只能靠慌乱中顶住墙壁的双手支撑。
“周沉!”贺执厌恶被压制的姿态,未知导致的慌乱使心脏加速。掩饰因处于被动地位而产生的细微恐惧实在困难。手部的颤抖,眼球的移动都是可寻觅的蛛丝马迹。
周沉的身体和贺执保持着同样的倾斜角度,他的眼睛和贺执一起映射在镜面里:“镜子里的,就是柏云阳。”
“你在说什么……”
“颤抖和慌张都是成瘾症的表现,阻断药吃得太多总会有副作用。”周沉单手控制住不断挣动的贺执,将他贴近镜面,“沈晗昱对柏云阳来说,就像阻断药对于你。偏执,厌恶,却又无法自拔。记住现在的你,就能演好柏云阳。”
作者有话说:
周语翻译来辽:
周沉这里通过发现贺执在没有阻断药的时候会不可控的发抖,急躁,意识到贺执有M受体阻断药依赖或上瘾的症状。
敲门声响起,贺执猛地回神。
周沉的声音仿佛鲛人的歌声带有魔力,让已上岸的水手陷入迷茫,沉入大海。
这种病态的蛊惑并不来源与音色,而在于周沉这个人。
贺执很想问他为什么柏云阳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周沉如此执着于一个配角。但他不敢开口。
萧正阳以每分钟三下的频率敲响房门,像末日小镇里的丧钟。
等他敲到第三十九下,门打开了。
贺执埋着头慌张走出,背影透着一点浑浑噩噩。
萧正阳打量了他几眼,走进房间,随手带上了屋门。
“叫人救急,还能把人关外面十几分钟,这要是换成120,改天就能把你拉进黑名单。”萧正阳扯过周沉手里的纸袋,拍在桌子上,“省着点吃,又不是糖豆。”
周沉背倚沙发,坐在地板上,衬衫半贴着皮肤。若不是材质够好,早就渗出水来了。
周沉仰起头,眼睛对上吊灯光芒,刺的眼前一片昏沉:“来救急就要懂得少管闲事。”
“明知道近期有反复的情况,还要靠近上瘾源头。你确定你还有自制力吗?”萧正阳抽了两张纸巾,从高处抛下。纸巾缓缓飘落,盖在周沉的眼睛上。
“上瘾源头之一。”
“你上瘾的东西太多了,戒不掉的可没有几个。”
“只是因为柏云阳。”
“周沉,你知道什么叫自欺欺人吗?”
“……”
“靠自残克制病症不能代表没有复发,你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没用。”萧正阳从袋子里抽出一瓶冰水,抵在周沉的胸膛,“先去自己解决一下吧。周、导。”
冰冷的触感让意识有所清醒,周沉透过纸张缝隙勉强看到萧正阳的轮廓,停顿了片刻,拿起冰水把自己关进卫生间。
萧正阳把桌上的药拿起拍了张照,放进口袋,然后给萧青发了条消息:【药拿回来了。】
贺执和周沉住同层,房间号挨着,地理位置上一个靠北一个靠南,占了走廊的两个尽头。
“这么快?”方畅抬眼,骂了一句,“不是吧,你又来?你低烧可还没好呢啊。要我说一天天吃什么阻断药啊,有需求就解决。”
方畅说到一半,发觉贺执根本没搭腔,径直走进卧室。
“犯什么病……”方畅看着手里的药,丢回背包。
贺执关紧屋门,没开灯。房间里仅有几缕透进来的月光。他贴着屋内的全身镜坐下,和镜面中的自己对视。
缺少阻断药导致大脑不断地输送不安情绪,贺执紧握双拳,指甲微微陷入掌心,带来微弱的痛感。
费洛蒙腺体不会给身体带来任何症状,阻断药会。贺执清楚地知道此刻的所有异常和腺体无关,肆意无节制的使用药物压抑性欲才是罪魁祸首。
昏暗光线导致镜子中只有他的眼睛和半张脸,瞳孔被月光照亮,不归属理智管控的欲望显露无疑。
他不需要方畅所说的“生理需求”。他需要的是被阻断,被治疗的感觉。
按照方畅的话来说,这叫做没病找病。刘明德没看明白的东西,方畅却清楚。可贺执更愿意面对刘明德意有所图的纵容,至少能够勉强维持他并非自愿爬上别人床榻的立场。
低烧使体力消耗得更快,贺执很快感觉到疲累。
贺执单手撑着镜子站起身,喃喃道:“小周导,你可真会讲戏。”
“死了没?”方畅转动把手,喊了几声。
贺执狠狠阖上眼睛又睁开,去开门:“死不了。”
方畅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把兜里的药又往里塞了塞:“能演戏就行。”
“你等会。”
“还有事?”
“陪我对个戏。”
方畅愣在原地,拿手指着自己鼻尖:“谁?我?”
“这屋里只能有另一个鬼,不会有第三个人。”贺执转身去拿剧本,塞给方畅,“这段,没多长。”
方畅想拒绝,直接被贺执扯着胳膊拉进卧室。
黑暗里,方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贺执的轮廓,只有一对瞳孔无比清晰。
“地下室里什么也没有,警察都检查过了。”柏云阳和沈晗昱保持着最正常的谈话距离,自然而随意。
空气里弥漫着血液的腥气,若隐若现,难以忽视。柏云阳安静而淡然地站在走廊中间,带着好似错觉般的压迫感。
周围闲谈的学生络绎不绝,沈晗昱却依旧感觉到空旷。
“刘老师自杀与家庭原因有很大关系,她的家人已经将刘老师的丈夫告上法庭,认为他家庭暴力,促使刘老师自杀。这是警察的调查结果。”
“最近学校里流言很多,不久后就会出公示。”
柏云阳看着沈晗昱,提醒:“像你这样明目张胆四处打听这件事的,会被政教处注意到。有怀疑也换个聪明的方式。”
沈晗昱对警察的调查结果早有耳闻,他一点也不相信。他随意点点头说:“谢谢提醒。”
“不客气。”柏云阳让开路,微微侧着头,用余光注视沈晗昱离去,教室窗户恰好倒映出他的面容,专注而失神的眼神就像盯上猎物的蟒蛇。
“啪”方畅打开灯,“行了吧,贺影帝。”
“嗯。”贺执应了一声,敷衍无比。
方畅积了一肚子火,转身准备走。听见贺执问他:“你觉得我刚刚,像疯子吗?”
“不像。你本来就是。”
沈晗昱被柏云阳提醒后匆匆离去,未注意到他身后的柏云阳紧紧盯着自己的后背。
探究,思索,执着。
柏云阳收回眼神,缓步离去。他穿过喧嚣的人群,将所有流言蜚语听在耳中,而后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昏暗的教室门被打开,微微开启的窗帘透过一道细瘦的光线,照亮柏云阳清秀的脸庞。
柏云阳放下书包,掏出一沓厚厚的资料:“老师。”
屋内的人露出半个侧脸,在他视线注视的地方,能看到一个孩子模糊的身影——是沈晗昱。
“你来了。”随着他的转身,画面落在那摞资料上。最上面的一页有个笑容开朗的男生。
姓名:宋天。
“CUT。”周沉握着喇叭,手肘撑在膝盖上专注的盯着摄像机。
剧组人员都习惯他这幅做派,在周沉喊停之后也会暂时保持原有定位。
“状态不错,过了。”
周沉这句话出口,剧组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唐乐贤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了,看起来却不过快四十的模样,举止儒雅大方,谈吐之间很有老派明星的范儿。
贺执看不起圈子里的很多人,比如陆文。但对于有实力的长辈是十分敬佩的。
“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老贺总还没出事,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贺执面上不显,后背却有点紧绷。
他和唐乐贤正儿八经的见面就一次,那会是贺庆松四十生日会。贺执一个十几岁的小年轻,看见满屋子光鲜亮丽的明星也开始心动,想进娱乐圈。
贺庆松满意贺执的这张脸,又觉得找几个资源给贺执玩玩不是不可以,于是找上了圈里脾气好,演技好的唐乐贤。
唐乐贤问他愿不愿意为了角色扮丑,改变服装,发型甚至是形体。告诉他演员不是在外面开屏的孔雀,演员要吃苦,要舍弃形象,变成另一个人,那才是演员。
“都还好,有劲骂我呢。”贺执随意回答,实际十分紧张。
唐乐贤不是他的老师,却给了他对演员最初,最真实的定义。
“是贺庆松的风格。”唐乐贤说,“我觉得比上次见你,你更适合当一个演员了。”
“唐老师……您觉得我演出来柏云阳了吗?”
“这才第几场啊,小孩子不要这么着急。不过比你以前的戏要好不少。”
“您还看过我以前的戏啊。”
“周沉把我请来可嘱托了我不少。剧组里新人多,哪怕有灵气,也得带一把。这里面大部分人我都有了解。比起之前,现在的你更像个活人。”
直到唐乐贤离开,贺执都还在原地站着。
他不知道唐乐贤口中的之前是什么时候的他,是贺庆松身体尚好,俊深处于顶峰时的他,还是接柏云阳之前的他。
周沉审好片子,很快开始拍下一幕。
柏云阳前期的戏份零零星星,很多时候一整天下来就几个镜头。
周沉对演员状态的高度要求导致贺执没戏也得在剧组呆上一整天。
沈依依的戏份还没到,背着不锈钢的保温杯在道具组蹲着取暖,显得有点腼腆。道具组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喜欢和她开玩笑,抢她保温杯里的红豆粥喝。
贺执裹了件棉衣,在灯光组的后面卧着,隐隐约约能看见拍戏现场,像偷懒冬眠的熊。
“又窝这里,原本也不见你这么特立独行啊,怎么在这剧组怎么安生?”方畅端着一纸杯红豆粥走过来调侃。一次性纸杯上面冒着热气,香甜的气息在小范围内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