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
萧青向后倚靠,后背落在木质椅背。周沉的反应代表他同意交流,甚至是,他需要帮助。
“和他说了什么?”
周沉沉默片刻,回答:“我父母的事。”
萧青皱眉:“赶在我告诉他之前?”
周沉抬起头,看向他,算作默认。
萧青丝毫不惊讶自己的意图被周沉识破。也没有任何的心虚。
“药吃了多少?”萧青问。
“这周内不会再吃了。”周沉回答。
不会再吃,说明能吃的分量已经吃完了。
萧青对周沉的表达方式不陌生,只是他已经有很久不需要连药品的摄入剂量都需要严格询问了。
“你告诉我你在治愈时,我不知道你会好转,还是会变回疯子。”萧青突然开口。
周沉的手指蜷缩又放开,好似忍住了反驳的口。只是说:“盼我点好。”
“萧正阳告诉我,《追凶》的每一场戏,都要你反复确认后才能过。累得他腰酸背疼,做了笔亏本买卖。”
周沉笑了笑:“给他开的片酬可比市场价高了一倍。”
“故事是魂,画面是骨,台词是皮肉。得亲手把多余的骨头凿掉,把缺少的皮肤填补,才能无愧于这个故事。”萧青看向周沉。
周沉呼出一口气,回应:“是我说的。”
“你找回创作的感觉了,不依托于贫瘠的,将死的灵魂的灵感。”
“算是吧。”
萧青点点头:“那贺执呢。”
周沉皱眉,没有回答。
“你,你的电影,还有贺执,是融在一起的东西。这是你告诉我的。”萧青说,“所以你需要仔细地塑造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那令你感到活着。那么同理,我很好奇你对贺执有怎样的需求。”
周沉靠着椅背,脊柱在僵硬,肌肉在放松。
“我没有十分确切的答案。”周沉说。
“报复是一种正常的,能够让人感到愉悦敞开的行为。但这种心态也会上瘾。”萧青说。
“不是。”
不是报复。
周沉没有说完整,但萧青理解了。
“我在寻找解法。”周沉说,“疑难杂症的治愈总是要走不少弯路的。”
“但治疗不会以折磨一个健康无辜的人为基准。”
“萧青。贺执不无辜。”
萧青手中的笔停下,抬头时看到了周沉焦躁的神情。他将手中的笔记本放在脚边,手指轻推,硬纸封面与地板摩擦发出声响,在寂静的木屋内清亮悦耳。
“我之所以同意你回国,是因为你的病情足够稳定,你清楚自己在生病,不抗拒不滥用药品。”萧青皱着眉,认真的问,“周沉,你在失控吗?”
“暂时还没有。”周沉抬起右手转着圈揉太阳穴
萧青点头,说:“我为方才有诬陷嫌疑的指责向你道歉。你是受害者,所以我没有严厉禁止萧正阳与你的治疗方案。但凡事有分寸,别做出格的事。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找到是非功过。”
“我知道,我知道……”周沉重复了一遍,轻笑,“你是怕我闹出人命。”
周沉没有用疑问句,萧青也没有反驳。医患之间保持着粗浅的默契,没有再深入。
周沉仰起头,闭上眼睛,带着妥协与挫败一般低喃:“这点我向你保证,我对他没有任何类似的意图。我只是还不确定,我要拿他怎么办。”
被导演和主演撂在拍摄场地大半天的大家拿着郑元的照片调侃个不停,直到郑元满脸憋红,眼看就要熟透了,萧正阳才良心大发的赔礼道歉,一挥手带着所有人撇下周沉和贺执去村子里买了不少食材,要开晚宴。
萧青回来时大院里正烧着篝火,食物的香气弥散开来。
萧正阳半搂着郑元做鬼脸,用郑元的手机拍了好几张“丑照”当做把柄,总算把郑元红透了的耳朵哄白了。
萧正阳看见萧青,立刻凑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贺执呢?”萧青问。
萧正阳指指远处的屋子:“不多会前溜回屋子了,魂不守舍的,看着怪可怜。什么情况,见血了?打起来了?”
萧正阳一整个唯恐天下不乱,萧青用本子拍开他:“嗯,一会叫个120。”
“这么严重?”
萧青看了他一眼说:“叫救护车来帮你治治脑子。”
窗玻璃映着篝火的暖红,晕染开的明亮好像带着温度,蒸发着阴暗潮湿的空气。
贺执将自己随意地摆在红木椅子上,像一张揉皱了的,冰凉的羊皮毯,直到喧闹的人声减弱,消失,才被夜晚的风吹动了几分。
手机屏幕停滞在通讯录页面,贺执对着明显有些晚的时间思索几分,摁下通话键。
“嘟——”
“嘟——”
“贺执?”
对面接得不慢,贺执把屏幕贴近耳朵,突然觉得这招人嫌的声音还有点怀念:“嗯,是我。”
“大少爷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凌晨一点。”
“知道你打个神经病的电话?《归路》是进山拍的对吧,你知道山里信号不好吗?你现在说话跟卡磁带一样!”
贺执把电话拿远几分,顿时笑了一声:“卡磁带你也听完了。方畅,好久没听见你唠叨,嗯,有点新奇。”
“你有病。”
“你没药。”
方畅咬牙切齿,几个月没伺候贺执,他都快忘了这难缠的主什么调性了:“到底什么事,电话打到我这里来真是够少见的。”
“问你点事。”贺执自己琢磨了一会,问,“刘明德阴你的时候,周沉为什么救你?”
方畅顿了片刻用来消化贺执的问题,回他一句:“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
“嗯。”贺执歪着头注视着窗棂上被月光照亮的灰尘,说,“之前老年痴呆了。”
方畅在电话后面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傻逼恋爱脑”。
电流音让贺执听得模模糊糊,不过想来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你和周沉又出什么问题了,让你有闲心操心这个。”
贺执拇指摩挲手机边缘,没说出来话。
周沉是被毒哑了的病人,而他就是喂下的毒药的倒霉鬼。完全崩塌的信任要重建实在困难,贺执愿意赠出任何东西,好归拢残破的碎片,搭出一条细小的路来。
但是周沉拒绝了他的慷慨。
周沉父母去世的消息让贺执清醒,被抄袭带来的影响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深远恐怖。他是蝴蝶的翅膀,却没看到带来的飓风造成了多大的灾难。
他欠缺的信息太多了。
“贺执?睡了?操,你耍人呢?”方畅被吊了半天,本就不怎么爽利的心情更糟糕了。
“醒着呢。”贺执吐出口气,有些烦躁,“周沉回国,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还不够明显的啊。电影疯子除了电影还能要什么。”
“《追凶》已经上映了,口碑很好。《归路》的前景也不错。”
“不够的,贺执。”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打火机清亮地响起,方畅点了一根烟。
贺执攥紧手机,听里面吞云吐雾。
“一部两部电影算什么。好的片子和池塘里一戳就散的浮萍没什么两样。水花消失,依旧没有投资,没有票房。太脆弱的玩意没法在今天的世道存活的,你比我懂得这个道理。小周导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不只要一时名利,还要圈子里长久的一席之地。”
“这些不重要。”
方畅深沉地说了半天,被贺执五个字堵住了口,顿时噎了个好歹,心情更差了。
“不重要你还问。”
“他瞒着我其他事情,我又没立场去堵着周沉的门撒泼,所以来问你。除了……电影以外的东西,你有信息吗。”
方畅从桌上拿起烟灰缸,敲掉烟灰,说:“不是正儿八经的恋爱就是卑微哈,能给你贺执纠结委屈成这样,周导是有实力。”
对方畅的毒舌贺执早就免疫,他和方畅在一前一后的车子里骂的街够写两本自传,赶着话节骨眼吵架不说正事,说明方畅心里有谱,但不愿意告诉他。
“贺执,你觉得电影像什么。”
贺执皱起眉,没闹明白方畅闹得哪门子的文艺。
“好的片子苦寻无路,从剧本到选角再到剪辑没有多少是属于初心的玩意。最后我们搬上荧幕的,是钱权名利场争闹后的废墟残骸。这处境你听着耳熟吗?”
贺执眼瞳轻缩,在名利场之中被轻轻抛下碾碎的,不是周沉还能有谁?
周沉,周沉的作品,周沉的爱情,全都是……
电影遭受的,周沉也在遭受。电影呈现的,也是周沉呈现的。钱权名利场争闹后的废墟残骸,是电影,还是周沉。
贺执本能地吞咽,感到心悸。
“贺大少爷。我是在提点你,没让你心疼你的周导哈。”方畅听见电话里久久没个音,就知道贺执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方畅欲言又止,只是重复:“别低估周沉,他比刘明德狠多了。”
贺执抿起唇,向后仰头,太师椅椅背卡住脖颈,压迫和轻微疼痛让它得以冷静。
“你知道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不好告诉我。周沉算是你的恩人,还和贺俊言一样算你半个老板。你想明说也不行。理解到位了吗?”
方畅忍住想淬一口的心情,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个人精。周沉找你谈恋爱也是够胆。”
贺执轻笑了声:“有劳操心了,妈妈桑。”
“咳,咳!操了,你有病吧,谁做你妈妈桑。”方畅被香烟呛得差点背过气,滚烫烟灰掉落在指头跟,烫得他一激灵。再看手机时,屏幕上大喇喇地显示着“通话已结束”,无情且嘲讽。
寨子里的公鸡和初升的太阳一同活跃起来,悠长嘹亮的鸣叫在村寨的小路上飘荡。
贺执打着哈欠,将搭在椅子把手上已经酸麻的腿挪下,顶着黑眼圈推开门。
剧组工作人员虽然默契地起了个大早,却个个眨着朦胧的眼睛,显然宿醉还没清醒。
全靠萧正阳昨晚上一桶米酒,贺执的模样杵在大家中央,一点不扎眼。
由于拍戏中断得突然,大部分造景都没收拾,还摆在原地,倒也方便了今天的拍摄。
贺执拖着步子,散落一地的金属残骸与焦黑的货车骨架毫无防备展现在眼前,顿时怔住了。
那些破碎断裂的钢筋铁骨下好像流淌脏污的血,混杂着石屑灰尘,激烈碰撞与摩擦产生的热量灼烧血肉之躯,夺走生命。
贺执不受控地紧紧盯着人造废墟,虚假情景带来的恐慌与惧怕让他本能想要规避,又因为无限贴近周沉而不可自拔。
“贺哥!”
贺执回神,却恰巧看到周沉站在造景之后,眼神正落在他身上。
郑元大型犬一样扑过来,像一道不谙世事的阳光照在两人之间。周沉的眼神挪开,落在那片几乎以假乱真的车祸现场上。
“贺哥你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贺执揉着太阳穴,用手掌掩盖自己的眼睛,“昨天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吓得四脚朝天当了好几分钟的翻盖乌龟。”促狭的声音突然插入话题,贺执不需要去看就知道是萧正阳。
郑元愣了几秒,一句话没说出来,脸涨的通红。匆匆说了句要去看剧本就落荒而逃。快得贺执几乎能从他的背影中看到加起来的尾巴。
“支开郑元,想和我说什么?”
“真敏锐。”萧正阳耸肩,“主要是来确认下我的病人有没有在主治医生不在场的情况下犯下什么弥天大错。”
“比如?”
“轻则打架斗殴,重则杀人放火。”
贺执挑眉:“隐瞒患者的具体病情和危险情况把人骗来当‘药'算诈骗吗?”
“啊?”萧正阳放松的肩膀明显僵住。萧正阳看到的贺小少爷大多数时候落魄消沉得好似雨天被压弯了腰的细瘦松柏。偶尔碰到贺执露爪子,对象无一例外是周沉。被贺执抓着尾巴尖踩这么一脚,萧正阳顿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周沉杀人放火的事迹,讲来听听。”
贺执说得轻佻随意,却让萧正阳不寒而栗。他眼睛四处飘着,立刻捕捉到了躲在道具后,牢牢盯着这边的周沉。
萧正阳心里一跳,脑子里立刻清醒了——小情侣吵架,少当炮灰。
“顶多有点打架斗殴,没来得及杀人放火呢!”萧正阳站直身体,一本正经地说,“马上开拍了,我去看看郑元的戏,先走了。”
贺执没真的想从萧正阳这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丝毫不戳破他拙劣的借口,只是看着萧正阳匆匆离开,那背影和方才跑走的郑元实在相似。
贺执站回昨天的位置,没敢去找周沉。
剧本里被姜深刺激自杀的面包车司机已经不能再引起任何情绪,现实远比电影要突如其来地多。他好像理解了平烨烛。因为对死亡无能为力,最终只好怯懦麻木地接受。
周沉在摄像机后坐下,小屏幕里贺执闭着眼睛,沉稳且孤独。他举起喇叭:“《归路》第4场,第二次,开拍!”
突然发生的意外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姜深手里抱着相机,眼瞳里满是燃起的火焰,不知所措之后,姜深本能地挪动手指。
——“咔嚓。”
老警员看到姜深手里的相机,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你刚刚和他说了什么?”
“我问他认不认识陈酉萍。”
“陈酉萍?”
平烨烛拉开姜深,说:“是我要找的人。”
老警员皱起眉,说:“小平,走尸是老文化,我们尊重……哎算了,去录个笔录。”
平烨烛点头,递了一包烟过去。
老警员接过来,抽了一根点起来,眉头也没能松开。
火星熄灭,他挥挥手:“把你的人带走,录个笔录就走吧,别耽误事。”
平烨烛应承着,拉姜深坐上三轮。
平烨烛托着一只黑色大包放上三轮,铁板上立刻印上几道血痕。这就是平烨烛找到的陈酉萍。
姜深眼睛发直,突然把相机一扔,扭头就要吐。
“唔!”
平烨烛捂住姜深的口鼻,细瘦的手掌上满是砂砾与血迹,姜深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憋着点。”平烨烛说,“这是大不敬。”
姜深胸腔起伏,缓和了好久才点头。
平烨烛松开手,跨上三轮,摇摇晃晃地朝山上骑。
姜深将自己卡在角落,脖颈以不自然的角落扭着,浑身僵硬。他只需要一转头就能看见渗血的布包。
三轮从平坦大道骑上崎岖山路,姜深和布包一起颠来颠去,一个生,一个死,离着半米的距离,又远隔千山万水。
三轮在平烨烛的小屋前停下,平烨烛搬起布包,挪开一口棺木放了进去。
棺盖合起,平烨烛转身看着还在三轮上发呆的姜深,说:“我还要去做笔录,你先回去。”
姜深动弹两下发麻的腿脚,抿着唇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不用……吗?”
“不用。”平烨烛走上前把人拉下来,骑上三轮:“回屋。”
姜深应了一声,目送平烨烛的三轮吱吱呀呀地下山,天色慢慢变沉,摇曳枝丫仿佛往生路上的丧乐。姜深举起相机,摁下拍摄键。
作者有话说:
《归路》里面的设定全架空哈,没有什么现实参考。悬棺这种下葬方式是有的,但是查到的文献其实很少,也不确定现在还是不是存在。
第95章
平烨烛的离开让山崖上的孤僻茅草房彻底沦为阴森鬼屋。姜深只欣赏了片刻的照片就感觉后背发凉,眼睛锁在相机屏幕上,不敢往院子里的棺材上挪一寸。
“死人罢了,谁还没见过几个!不怕不怕。”姜深说得洒脱胆大,步子只挪了半米。
沙土被搓揉曲起,与鞋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啊啊!”姜深浑身一震,前一声高昂后一声低弱,像只被欺负炸毛的家猫,委屈的瑟瑟发抖。
“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个拍纪录片的……”姜深合起镜头盖,对着存放尸体的棺材拜了几拜,随后僵直着身体,目不斜视地躲进屋子。
四周寂静无人,虫鸣都节奏减缓,仿佛惧怕敬畏着什么。
电灯是昨夜刚搭上的电线,晃晃悠悠悬在天花板上,影子一断一长得飘动,不亚于鬼片几分。
姜深缩在木板床上,相机图片随着按钮的“咔哒”声一张张更换。平烨烛的背影、三轮车上渗着血的布袋子、满目疮痍的马路、腾起的烟雾以及……裹着毛巾毯麻木的男人。
姜深吸了口气,手指颤抖着按下按钮,急切而焦躁。
“嘎吱——”
“啊!”
相机被摔在一边,木板床发出悲鸣。姜深瞪着推门而入的平烨烛:“你走路没声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