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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养鱼了,勿扰(菊长大人)


池惑也是料定了“自己”这番考量,所以完全没着急。
池惑:“自然没问题,我们许久不见,正好可以叙叙旧。”
能有什么问题呢?本来那间就是鬼主应该入住的房间,是自己挤占了而已。
不过都是自己和自己,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得挤占。
而且既然他称呼鬼主为故人,对方选择他也最合乎常理,不会引起师门怀疑。
时无筝本想为小徒弟检查有无伤势,但看对方已经困得哈欠连连了,犹豫片刻便没提检查的事,让祁忘早点回房歇息。
池惑有睡前沐浴的习惯,只要条件允许,无论多困他都会坚持把自己洗干净再入眠。
客房空间不大,一扇曲屏将浴桶和床榻隔开,鬼主在软塌上饮秋茶,时不时用瓷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
彼时天光已经大亮,从窗户透进的日光将水雾照得明亮。
屏风背光,池惑沐浴的剪影被清晰映在屏风上,哗啦啦的水声在房间里回响,在深秋的早晨,别有一种潮湿的暧昧在流淌。
“你是何时入随筝仙君门下的?”鬼主将视线从光影流动的屏风上移开,闲聊似问道。
池惑如实回答:“就在几日前,我刚从外门升入内门,入的刚好是师尊门下。”
鬼主手上动作微顿:“他选的你吗?”
池惑:“不,我选的师尊,因为当时没有长老愿意收我,掌门就把主动权交与我。”
鬼主:“为何选了随筝仙君?”
池惑拢了拢被水雾弄潮的头发,笑道:“因为没有哪位长老,会像师尊这般对徒弟好。”
他话里有话,虽然当下的自己可能听不太明白。
不过说真的,池惑这会算是捡了便宜了,时无筝对待弟子比待伴侣好多了。
鬼主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道:“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池惑:“你是指师尊对徒弟好这件事吗?”
鬼主摇头:“我以为你早入了随筝仙君门下,在我看来,你们徒弟几人中,你的师尊最关注的是你。”
“是吗?”池惑微微一愣,笑道,“那怕是鬼主看走了眼。”
池惑心想,曾经年少的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每个人的抉择必须遵循角色设定,时无筝最关注的人自然只能是萧过,就好像年少的自己千里来到红水镇,就是为了遇到「天道书」上指明的正缘道侣时无筝一般。
一切皆有定数。
但他要打破束缚住自己的定数。
盏茶功夫后,沐浴完毕的池惑困乏已极,他甚至顾不上掐个决弄干湿发,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是屏风后哗啦作响的水声,那小崽子和自己一样,每日必沐浴,不然总会感觉缺点什么……
晨光熹微,平静又持续的水响反而有种安眠的功效,时间似曲屏上的光影般交错、重叠,又渐渐模糊淡去,很快,池惑彻底跌入了梦境。
不知是不是睡前聊到了时无筝的缘故,池惑竟破天荒的梦到了和时无筝的旧事。
上一世,同样是红枫灼灼的季节,在池惑的计划之下,他与时无筝同宿一家客栈,前往扶水城参加千灯赏枫宴市集。
那时年少的他并不知所谓的「天道」是个骗子,而他仅仅是「天道」手下的一枚棋子,他遵照「天道」提示,像完成修道任务一样,通过红水镇事件与时无筝相识,并在千灯赏枫宴期间想方设法获取对方的好感。
少年池惑听闻名门修士日常修行枯燥无趣,便绞尽脑汁,从方圆数百里的枫林里,精挑细选出数万张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别致非常的枫叶,赶在三日之内,亲手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盏造型不同的枫灯。
少年池惑想,东极山修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一成不变的乏味,那他就用自己亲手制作的枫灯,给时无筝枯燥的修行日常增添点趣味。
一日一盏,日日不同,虽然小小枫灯不足挂齿,但总能带来些别致的小乐趣。
但当时年少的他,似乎想当然了。
随筝仙君清冷淡漠出了名,收到池惑亲手赶制的三百六十五盏枫灯后,他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有惊,没有喜。
或者说,当时年少的池惑没能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喜」来。
比起欢喜,时无筝似乎有点难以消受的尴尬和歉意,虽然最后他还是礼貌地收下了池惑精心准备的三百盏枫灯。
时无筝的心思不好揣摩,少年池惑只能想方设法吸引对方的目光。
但整个千灯枫宴期间,彼此都保持着一种疏淡客气的关系,池惑以为暂时没希望了,却不料在时无筝决定回东极山的前一晚,他主动来找池惑,表明自己愿意尝试以准道侣的方式相处。
这一次,倒是少年池惑露出惊讶的表情。
同样只有惊没有喜,因为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一直毫无波澜的时无筝做了如此决定。
但没关系,「天道书」既然表示时无筝是可以成为帮助他修成多情道的正缘道侣,那对方突然的转变似乎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池惑和时无筝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道侣」关系。
每三个月,时无筝就会从东极山下来一趟,与池惑喝茶论道,游历数日,似乎为了完成先前答应对方以道侣方式相处的责任,再深的关系就没了。
池惑曾提到过办合籍大典的事,但看时无筝避而不答的模样,也就作罢了,一拖拖到最后彼此分道扬镳,「天道书」也出现了别人的姓名。
这段相处时日里,池惑知道时无筝心不在焉,时无筝也知池惑有所隐瞒。
两人都似完成各自的任务,给彼此留足了个人空间,礼貌的疏离。
当年他们分手很平和,或许因为池惑在这段感情里并没有“入道”,所以他并不难过。
但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其实并没有。
当时他买了酒行向山间云雾,心道这大概就是世人说的一场欢喜一场空。
欢喜并非真的欢喜,所以最后的“空”也是预料之中。
以至于这些过往的片段呈现在池惑的梦境里,都透着一种灰冷的底色。
睡梦中的池惑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嘴里也在嘟嘟哝哝发出梦呓的声音。
曲屏之后,浸泡在热水中的鬼主卸下了外形的伪装,露出一头与生俱来的白发。
一丝一缕白发在水中散开,似潜入深潭的白蛇,逶迤灵动,丝丝吐着毒信。
他听到屏风后的床榻上传来梦呓的声音。
鬼主梳理发丝的动作戛然而止,哗啦啦的水声也在屏后消失了。
紧接着,是浴桶中人豁然站起来的水响。
鬼主潦草地披了衣物,绕过曲屏行至床榻前,蹲下身子仔细听小修士的梦呓——
“时无筝…枫宴结束后…你真这么急着回…东极山么…?”
小修士的梦呓含糊不清,但鬼主五感敏锐,自然可以识别他模糊话语的字句。
时无筝?为什么这个小修士会在睡梦中这般称呼自家师尊?这在他们名门正派的师徒关系里,已经属于逾矩的行为了吧?
而且他提到的枫宴,难道是即将开始的扶水城千灯赏枫宴?
鬼主决定逗一逗这位熟睡的小修士,并借机探探两人的关系。
“不回东极山,留在这里做什么?”鬼主压低声音,似说悄悄话般在池惑耳边道。
睡梦中的池惑眉头拧了拧,没有回答鬼主的问题。
刚才他梦到上一世初识时无筝时的片段,这会儿梦又走远了。
鬼主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的他最终放弃了,又继续去沐浴。
盏茶功夫,等鬼主彻底清理好自己,绕过屏风后发现,熟睡的小修士翻了个身——
“仙君,择日把我们的合籍大典办了,如何?”
池惑在梦境里,来到了曾与时无筝提起办合籍大典那日,当时他也就心血来潮随口一提,也没期待对方应下。
正整理衣物的鬼主愣住了。
他拢了拢肩头潮湿的白发,蹲下身子兴致勃勃与梦呓中人答了句:“好啊。”
熟睡的小修士却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当真…?”依旧是含糊不清的梦呓。
鬼主:“嗯。”
他猜测,祁忘口中的仙君,就是先前梦呓里提到的时无筝,也就是「天道书」中显示的他的正缘道侣。
池惑的眉头皱得更苦了,沉默片刻:“算了吧。”
鬼主扬眉:“嗯?怎么就算了?”
池惑:“你不会是我的道侣。”
鬼主觉得更好玩了:“为什么?”
他以为对方会说出师徒感情有悖伦常这类理由,没想到,祁忘的回答彻底出乎他预料——
池惑:“骗人的。”
“天道书…不可信。”

听到「天道书」三个字时,鬼主的表情瞬间僵住:“你说什么……?”
除了鬼主自己外,按理说,没人知道天道书的存在。
“你知道天道书…?”对方梦呓的声音很轻,鬼主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不可置信地再度确认道。
毕竟「天道书」于他而言是最特别、也最隐秘的存在,不应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可睡熟的池惑眉头深深拧了拧,似乎嫌鬼主吵闹,他翻了个身就不再继续答话了,这一次池惑似乎真正睡死了过去。
鬼主在床畔等了好一会儿,看对方没有继续梦呓的迹象,才作罢。
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池惑脸上移开。
被水汽浸染的光线透过屏风投在池惑脸上,映得眼尾那道淡红色的胎记颜色越发深浓,胎记在流动的光影里泛着潮湿的光,像水中散开的红绉纱,又似一道即将干涸的泪痕。
这样的胎记生在这家伙的脸上,水光流动间,恰似一个最擅勾人的蛊物,无时无刻不在蛊惑人伸出手,去触碰、去冒犯、去品尝。
一个不留神,鬼主察觉自己差点着了道。
他忍耐住抬手的冲动,凝视对方熟睡的面容出神。
这个名叫祁忘的小修士,虽然只有练气期的修为,看似不起眼,但身上疑点颇多——
第一,祁忘是如何得知他作为鬼主的身份的?就连合体期修士随筝仙君都无法勘破自己的身份,这个只有练气期的小修士又如何知晓?而且对方提到自己是醉鸦楼的故人,但据他所知,醉鸦楼从未有过这样一位人物;
第二,祁忘梦呓里隐约提到了「天道书」,如果不是自己听错了,那么,对方很可能已经把他的信息摸透了,这也就意味着,祁忘很可能已经知道「天道书」中显示的正缘道侣信息,也清楚自己接近时无筝的目的;
第三,祁忘和时无筝又是什么关系?从祁忘梦呓的语气和称呼来看,他丝毫没有将时无筝看做师尊的意思,无论怎么品,两人之间似乎都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猫腻……
鬼主原本只是打算来红水镇接近时无筝,却发现事情的走向越发扑朔迷离。
越是失控,越是有趣,他对这个身上满是疑点的小修士越发期待了。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池惑这番困极了,他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天光昏暗,鬼主侧卧在他身侧,闭目养神。
此时鬼主已经彻底卸下了外貌的伪装,露出与生俱来的白发。
随着他侧躺的姿势,披散的白发铺了满床,柔软逶迤如缠绕而来的网,严严实实将“同榻而眠”的池惑给笼住了。
池惑忍住用指尖绕一绕发梢的冲动,在昏光中静静凝视对方的面容。
他知道鬼主没睡,只不过闭着眼睛休养生息。
“醒了?”被他凝视了片刻的鬼主睁开眼睛。
池惑:“嗯。”
说着他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鬼主:“你做梦了。”
池惑努力回想模糊琐碎的梦境,半开玩笑试探道:“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吗?”
鬼主静静凝视一瞬,微眯起眼道:“你说,天道书,不可信。”
刹那间,空气陷入沉默。
糟了,池惑心想,上一世他的修为不需要入眠,百年来已经忘记睡觉是非常危险的事。
熟睡会让自己变得不受控,可偏偏练气期的身体需要睡眠。
池惑心思转得飞快,他不能让年少的自己觉察出他的真实身份,否则就会面临被从这个世界抹除的危险,于是装傻道:“什么意思?”
现在的状况,再解释于他无益,不如装傻到底。
虽不能蒙混过去,但好歹对方拿他也没有办法。
鬼主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语气很轻:“是你梦里说的,我如何得知?”
“梦里胡言乱语罢了,倒是让鬼主费心思了,”池惑迎着对方的视线笑了笑,反客为主问道,“难道梦里我还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让鬼主这般挂心?”
虽然他面对的是一个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鬼主,但因为对方就是自己的缘故,池惑并无丝毫弱者面对强者的惧怕。
相反,能力处于弱势的他,反而有种将局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笃定感。
鬼主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询问随筝仙君可否在枫宴结束后多留几日,还说…择日把你们的合籍大典给办了。”
“祁道长,你刚才做的梦,不会醒来就忘记了吧?”鬼主毫不掩饰地将兴致挂在脸上。
这一次,池惑的神情终于微微僵住。
他确实记得,刚才自己梦到了上一世和时无筝相处的片段,只是没想到他将梦里经历的一切,通过梦呓给说了出来。
更不巧的是,这些话还让年少的自己给听了去。
但好巧不巧,说不定这几句梦呓反倒可以帮助自己搅局。
在年少的鬼主眼里,他的身份和目的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对方也会因此更不愿意让自己脱离他的视线,方便了池惑后续的行动。
而且就算对方因为那句「天道书」有所怀疑,但几乎不会有人可以意识到,“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会是来自未来的自己。
毕竟不管怎么想,这都过于荒诞了。
池惑知道暂且没有暴露身份的风险,于是佯做为难地挠了挠头,索性顺着鬼主的话,开门见山问道:“鬼主,你是不是认为我在恋慕师尊?”
鬼主扬眉:“难道不是吗?”
梦呓的内容难道不足以说明这点吗?鬼主很欣赏对方直接了当的态度。
根据池惑对当年自己的了解,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恋慕时无筝,也不足够让鬼主因此放弃追求他的“正缘道侣”时无筝,年少的自己不是会将利益拱手相让的人。
与其让自己知难而退,不如让自己明白:即使追到所谓的正缘道侣,对他的修行也毫无益处,都是白费功夫罢了。
池惑心中清明,笑着摇头说:“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说了无用。”
鬼主抿了抿唇,笑:“确实如此。”
看时间差不多了,睡了一天这副身体饿得肚子疼,池惑从床榻上起身,开始洗漱准备用晚饭。
经历过刚才的梦境,池惑突然对一件事非常在意:上一世,在时无筝离开枫宴回山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时无筝突然答应把自己作为道侣相处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变数……
“其实还有一点让我比较疑惑,”同样起身洗漱的鬼主疑惑道,“那些鬼婴已经存在数百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变得活跃呢?”
池惑会意:“你认为是有什么未知的因素出现,激活了鬼婴的怨念?”
鬼主迟疑片刻才点点头:“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池惑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师弟,师尊在客栈订了桌晚饭,如果你休息好了,就下楼来一起吃吧。”
“…也可以把池郁公子叫上,师尊交代的。”
是程渺的声音。
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突然不约而同笑了笑,毕竟刚才两人还聊到了时无筝。
“知道了。”池惑隔着门回答程渺。
鬼主收起笑,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门边的小修士,意识到他们相识不过一日,但总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时常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彼此心领神会,在鬼主以往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而这位小修士似乎对此并不奇怪,甚至表现得习以为常。
池惑:“师兄,我们待会就过去。”
待门外脚步声消失后,鬼主别有深意道:“你这些师兄的修为都已经不需要进食了,看来随筝仙君这顿饭,是为你准备的。”
“过来一起蹭顿饭吧,吃完结账就好了,别忘了,你在喜轿时说过,要给我乘轿钱的。”池惑道。
在鬼婴抬着的喜轿内,这位“新郎官”曾说过,要给他付路费的,他要“自己”言出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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