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杆包了红布的秤砣挑掉覆在池惑脸上的红盖头,他环顾四周,燃烧的红烛旁摆了柳木梳、同心结、一副胭脂妆匣、纸折车马钱币等一应拜堂事物俱全。
只不过那位拿着秤砣、没有画五官的纸人新郎实在有些碍眼了。
池惑用余光看了眼燃烧的红烛,刚准备掐个诀,借用红烛的火把纸新郎给烧了,可还未等他把烛火引来,那位简陋得滑稽的纸新郎已经自燃了起来。
把它点燃的,是青蓝色的鬼火。
池惑瞬间明白是谁动的手脚,他唇角似有若无挑起几分笑意,对藏匿身形的鬼主笑道:“多谢。”
鬼婴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忙脚乱开始浇水灭火,可鬼火哪里是普通水可以灭掉的,池惑站着一旁,看他们白费力气罢了。
“不用忙活了,没了‘新郎’也不碍事,我可以自己拜堂。”说着,池惑已经面对高烧红烛兀自行礼——
“一拜天地。”
“二拜双亲。”
“三拜…”
池惑转身面向已经烧成灰烬的纸新郎,刚好面对着他的是一扇铜镜,镜面将他穿着喜服叩拜的姿态清清楚楚倒映出来——
“夫妻相拜。”
看起来,就好似他和自己相拜一般。
礼成,池惑利落起身,迎向鬼婴们不可思议的目光:“拜完堂了,我们赶紧进入下一步吧。”
众鬼婴:“……”
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鬼婴还是引敷衍拜了堂的池惑继续往前走。
又一扇巨大的屏风挡在眼前,屏风上依旧绘满活色生香的图景,颠鸾倒凤的男女姿态栩栩如生,喜堂烛火明亮,将屏风上交缠的男女倒影投了一地,“新嫁娘”踩着潮湿的红绣鞋,一步一脚踩着这些颠鸾倒凤的影子。
越过屏风朝里看,饶是见多识广的池惑,仍被眼前诡谲的一幕震撼到短暂失神。
细长的红绸像张巨大的蛛网,密密麻麻纵横交缠,红水镇失踪的数百位姑娘被悬吊在红绸蛛网之上,她们被迫露出一截隆起的小腹,同样质地的红绸带从她们裸I露的肚脐生长而出,另一端连接着一个猩红潮湿的纺锤形“蚕蛹”。
和沼泽边的“蚕蛹”一样,这些猩红的纺锤形事物一伸一缩,在有规律地呼吸。
目睹这荒诞诡谲的一幕,池惑心下大抵已经明了事情的真相。
沼泽地无处不在的红绸象征着母体的「脐带」,鬼婴需要它们与母亲进行连接、汲取养分。
而红水镇失踪的姑娘并非被好色鬼新郎拐来做媳妇,而是鬼婴们需要好人家的闺女成为它们的母亲,这样它们才能被孕育、能诞生,从「它们」变成「他们」。
一切都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些鬼婴曾提到「鸨母」,说明它们很可能是当年红水镇风月生意兴盛时,在此做买卖的神女被打掉的孩子。
神女要接客不能怀胎,只能选择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积年累月循环往复,被堕掉的胎儿被抛尸在这片沼泽地里,沼泽地终年潮湿阴冷,不见日照,死婴的怨念被困于此无法消弭,渐渐化为实质形成了「灵」,也就是这些小孩模样的鬼婴。
鬼婴们将他们无法降世的怨恨归结到娘亲的身份上。
老鸨说,做皮肉生意的神女不能怀胎、更不能抚养孩子,于是它们就把手伸向了好人家的闺女,正如同鬼婴们在抬喜轿时吟唱的那样——
“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
在鬼婴的潜意识里,只有好人家的姑娘正正经经成亲拜堂,才有“资格”把它们生下来,让它们以小孩的身份来到这个世间。
“你们也希望把我像这样吊挂在这里,对吗?”池惑不动声色地回头,问那位拿了他小人偶的鬼婴。
鬼婴骨碌碌转动漆黑的眼珠,最后死死停留在池惑脸上:“是的,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我想被生下来,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成为我的娘亲吧…”
“成为我们的娘亲吧…娘亲…”
“娘亲…孵化…娘亲…孵化…”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寻常人置身其中,很容易就被诅咒般汹涌而来的话语淹没,直到彻底崩溃。
池惑不动声色立在鬼婴们面前,突然笑了:“这样啊,我明白了。”
鬼婴不曾见过这样反应的新嫁娘,当即直接僵住,令人窒息的念唱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池惑:“拜了堂,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入洞房’了?”
鬼婴愣了愣,才提高声音道——
“新娘入洞房!”
毕竟新郎着火烧没了,只剩下这位和自己拜堂的新娘了。
穿着新娘喜服的池惑被安置在一处闺房内,等待最后的“孵化”仪式完成,他就会和被悬吊在红绸蛛网上的姑娘们一样,会从肚脐处生长出一条红绸带,作为孵化鬼婴的“脐带”。
直到现在,那些脑子没发育完全的鬼婴们,都还没发现今晚抓回来这位娘亲是个男的。
闺房里的喜被床褥透着股潮气,就好像是从沼泽地捞起来的裹尸被。
事情调查进展到这一步,池惑被天道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上一世,身为鬼主的池惑也曾假扮新嫁娘来到此处,时无筝领着徒弟萧过跟随而来,在目睹了沼泽洞穴里失踪姑娘的情况后,时无筝和萧过选择强行斩断“脐带”、以剑斩杀鬼婴怨灵。
一切看似水落石出,调查清楚了红水镇姑娘失踪的真相,也抓到了罪魁祸首鬼婴怨灵,但在众姑娘得救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剧却发生了——
这些获救的姑娘陆陆续续死去,有些死在了回程的路上,有些回到家后被噩梦纠缠迅速衰弱而亡。
逐渐苏醒过来的记忆里,池惑想起来,上一世被救女孩都在三天内去世。
即使切断了她们和鬼婴相连的“脐带”也无济于事,鬼婴的怨念早在她们体内生根发芽,与之连为一体。
随着鬼婴被修士强行斩杀,这些被留下的怨念腐烂在姑娘身体里,这些无辜的被救姑娘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连接“母体”和鬼婴的“脐带”不能剪断,或者说,不能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剪断。
——必须完成真正的「拔除」。
就在池惑思考间,一道声音盖住了噼啪燃烧的红烛火:“虽然这么问有些冒昧,但道友若要独自清理这么多怨灵,恐怕有点费劲。”
是池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并未真正离开,只是隐匿了踪迹看戏。
刚才就是自己这小崽子将纸新郎烧没的。
池惑笑了笑,坦荡荡承认道:“不仅是费劲,我独自根本对付不了这些鬼婴,毕竟我只有练气期的修为。”
“但,还有你在不是吗?”池惑挑起眼皮,看向闪烁的烛火,故意一字一句道——
“鬼主,出来吧,接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刹时间,空气陷入死一般寂静。
就连原本噼啪作响的烛火也隐匿了声息。
高烧红烛渐渐变成阴冷的青蓝色,鬼火的光照亮婚房。
诡谲的光线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卡住池惑的脖子,指节渐渐收紧,捏住他试图滑动的喉结——
“你是如何知道的?”
寒意四起,周遭似结了冰。
看来被人当面识破了身份的鬼主,着急了。
第9章 红水镇(六)
被掐住脖子的池惑一瞬不瞬望向对方的眼睛,他在鬼主的眼瞳里凝视自己的倒影。
虽然现在他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在少年鬼主面前都是绝对的弱势,但他脸上却无半分弱势者该有的胆怯和卑微,反而表现出一种胸有成竹的平静,仿佛他能以下位者的姿态操控局面。
根据池惑对自己的了解,这位年少的自己不会把他掐死,至少此时此刻不会。
现在自己是时无筝的五弟子身份,少年鬼主根据「天道书」的指引来到红水镇,就是为了和所谓的正缘道侣时无筝相遇,如果此刻他把时无筝的徒弟杀了,那之后的攻略也无从谈起。
而且,最重要的是,池惑知道,比起仇恨和害怕,少年鬼主会因此对他产生好奇,并将自己放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这就是池惑的目的。
“这么看来,我猜对了。”被捏住喉结的池惑弯起唇角,因为对方指节用力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沙哑。
少年鬼主同样在凝视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
但他卡在池惑脖子上的手却松了力道,疑惑道:“是我露出了什么破绽吗?或者你们东极门有什么我不了解的秘法?不妨说来让我听听?”
比起身份被看穿后冲动形式,直接杀人灭口,这位少年鬼主更愿意弄清事情的真相。
池惑:“你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东极门也没有可以识别你身份的仙器和秘法,你放心。”
他看着“自己”脸上神色的变化,继续说,“我之所以能认出你,是因为我认识你。”
鬼主微眯起眼睛,半信半疑:“你认识我?”
“是的,”池惑笑了笑,“池惑,帮个忙,如何?”
他在「池惑」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另一个自己,这种感觉很微妙,甚至还有点失真。
被对方直呼名字的鬼主微僵在原地,以至于他的手指下意识用力,但在理智的压制下,他最后彻底松了手。
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池惑竟在心底笑了出来。
自己果然是自己,所有情绪的起伏和变化,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终于呼吸顺畅的池惑开始咳嗽,这副躯体羸弱,他咳了几下眼睛就有点潮湿的痕迹。
池惑裸I露在喜服之外的一截脖子苍白纤细,鬼主留下的指痕还清晰印在喉结旁,暗红发紫,愈发触目惊心。
鬼主将他这幅被欺负得有些病弱的姿态看在眼里,问:“你需要我帮什么忙?”
现在他很清楚,这个小修士只有外表看上去羸弱,其实是个不得不防备的危险角色。
池惑:“我需要你用醉鸦楼的《安魂曲》,度化这些鬼婴,这是让那些红水镇的失踪姑娘活着回家的唯一办法。”
池惑此番挑明鬼主的身份,让对方在自己面前掉马,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这是当下解决事情最直接、也最高效的办法。
——他想要利用曾经自己的能力,就必须让其在自己面前掉马。
上一世,自己信了那份狗屁「天道书」,曾一度以为时无筝是自己的正缘道侣,所以在假扮新嫁娘来到沼泽后,将事情的处理权全都交到时无筝及其弟子手上,却没料到他们浪费了怨灵资源的同时,还导致了这些姑娘的死亡。
回过头去看,池惑意识到这也是剧情的一部分。
据他后来了解,因为强行拔出鬼婴怨灵的行动是萧过提出并执行的,所以是他间接导致了姑娘们的死亡,在回到东极门后,萧过被罚入随意峰思过三年,这段时间他对处罚的不甘、对师尊的思念催生了心魔的诞生。
重活一世,池惑要打破所谓的「剧情」,逆天而行,把故事的走向彻底扭转。
鬼主对这个小修士更好奇了:“你居然连醉鸦楼的《安魂曲》都知道?”
——“你到底是谁?”
鬼主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并不那么认真,因为他猜到对方同样不会认真回答他。
池惑揉了揉被抓疼的脖子,面不改色道:“以鬼主的能力,要查我的身份背景应该很简单,而且我也做过自我介绍了。”
“我叫祁忘,东极门随意峰随筝仙君的五弟子,我自报家门能让鬼主更方便调查吧?”池惑用气定神闲的姿态说道,简直可以算得上毫无保留。
鬼主微微扬眉:“你的目的是?”
池惑:“我说了,我想解决好这次的事件。”
鬼主静默一瞬,也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兴趣,点头:“好,我帮你。”
就在这时,喜房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轻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敲门声,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而后起身快步朝门的方向走去。
随着“咯吱”一声响,池惑将门扇拉开,门外正准备破门而入的鬼婴愣住了,刚才敲门只不过是走流程而已,他没见过哪位新娘真的主动过来开门。
“娘亲,我们给你送夫君过来了。”鬼婴指了指扛在自己肩膀上簇新的纸新郎。
刚才拜堂时“新郎”自燃烧没了,它们赶紧弄了个新的进行替换。
“这样啊,真不巧,忘记给你们说了,”说着,池惑将门扇彻底敞开,指了指坐在喜床上的鬼主,“我已经有新郎了。”
池惑不介意让自己占便宜,也不介意占自己的便宜。
调皮的少年鬼主很配合地对鬼婴们点了点头,姿态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就差说我是你们“新爹”了。
鬼婴僵住:“……”
但它们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本懵懂的表情迅速变了味道,凶戾的五官越发扭曲变形,像爬虫一样蠕动的身躯快速膨胀。
这些鬼婴们似乎无法忍受自己选定的“娘亲”在外找了“野男人”这种丑闻,喜房内所有红色的物件开始液化,就像被锤炼融化的铁水陆陆续续滴落。
鬼婴们不同于仙界修士,怨无声,念无形,它们作为无声无形的怨念产物,无需刀剑等传统意义上可以伤人的兵器,万事万物都可以为怨灵所利用,成为它们的“刀”。
——比如这些象征着血液和欲望的红色。
液化的红色开始像藤蔓般疯长,如鬼手朝坐在褪色喜床上的鬼主抓去,池惑拔出藏匿在身上的佩剑,斩断跃跃欲试的妖藤。
鬼主不动声色地笑道:“祁忘,看来你的‘孩子’们不欢迎我呢。”
言罢,他拢了拢衣袖,怀中已然抱着一把黑檀木五弦琵琶,拨面覆有皮质彩绘百妖宴饮图,妖冶颓丽,别致非常。
池惑当然记得,他曾给这把琵琶起了个名字——「宴」。
「宴」声起。
原本如红潮蔓延的鬼手开始融化,变得像红雨一般从四面八方泼洒而来,鬼婴们顷刻匍匐在地,浑身泥泞猩红、遍地哀嚎。
鬼主最擅长对付怨念的产物,交给“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靠谱。
池惑撑起一把白纸伞,不足片刻,素白的伞面被湿红覆盖,星星点点如雪野红梅。
似乎用不了多久,这把伞就会变成潮湿的红色。
撑着伞的池惑蹲下身子,对挣扎蠕动的鬼婴温声道:“因为你们原本的娘亲不被允许生下你们,所以你们才选择好人家的姑娘,把她们抬上喜轿,想要她们成为你们的娘亲,是吗?”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匍匐在地的鬼婴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老鸨说,神女不允许有孩子,神女是青楼的资产,神女的身体是客人们欲望的容器,容不下赔钱的孩子…只有好人家的姑娘出嫁后,他们的孩子才有被生下的自由…”
不同于名门正派修士的刀和剑,直接斩断怨念和宿主之间的连接。
属于鬼主的「宴」以怨为食,能真正将无形的怨吞噬、消化,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化解」。
漫天漫地的红色覆盖而来,这是鬼婴们记忆里的主色调。
无论是能将它们淹没的诅咒、探入母亲子宫的钳子、还是死婴堆叠的沼泽池,都覆盖着一层腐败的猩红色…还未出生就已经腐烂…
“我们想要选择自己的出生,我们想要被真正的孕育…”
“好人家的女孩可以成亲…成亲后她们就是我们的娘亲…娘亲会爱我们…会让我们来到世间…”
“娘亲会迎接我们回家…”
“娘亲…娘亲…”
“睡吧,睡着了,梦里,你们就孵化了,”池惑柔声道,“相信娘亲的话,乖。”
鬼主急急拨动琵琶弦,「宴」声转急,在怨灵听来却如同安魂的歌谣。
悬挂在天顶的红绸蛛网像自有生命般震颤不休,发出近似啜泣的声音,那些一伸一缩呼吸的纺锤体逐渐裂开窄小的缝隙,像是被孵化的蛋,一缕黑烟从裂缝中升腾而起,消散在漫天红雨里。
而那些从姑娘肚脐伸出来“脐带”也褪去了鲜艳的红色,随着散掉的黑烟一同蒸腾消失。
“娘亲…娘亲…我们会被生下来吗…?”鬼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听起来像是带着哭腔的悄悄话。
池惑沉默一瞬,答非所问道:“睡着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信娘亲的话。”
他不欺骗“小孩”,更不做没有把握的承诺。
在一旁拨动「宴」的鬼主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你一个不近凡尘的修士,没想到是位如此称职的‘娘亲’,实在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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