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从光怪陆离的幻境中脱身,发现海雾流淌之中,枯叶舟上只剩下他自己。
他望眼欲穿,却再也无法寻找到祁忘的踪迹。
但从方才的幻境中,他已经确信,祁忘的真实身份就是他自己。
所以祁忘一直隐瞒着身份之事,声称是自己的故人,又对他的过往,他的所思所想如指掌……这些只有“自己”能做到。
而祁忘故意隐瞒身份,似乎是出于某种限制,一旦他的真实身份被道破,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之前祁忘曾用玩笑的语气对他强调过——
“池惑,等你知道真相那天到来,我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祁忘真的消失了。
祁忘让自己等他,是早已经做了周全打算?还是仅仅是为了安抚他的说辞?
他会欺骗自己吗?自己会欺骗自己吗?
纷乱嘈杂的思绪再度袭来,心魔就好似苦海上无孔不入的雾色,一不小心,就会被它钻了空子。
方才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再度变得鲜活,将醉鸦楼化为灰烬的红色火焰,天刑柱上飞溅的血肉和泥泞不堪的身体,那些面目扭曲狰狞的熟悉面孔,如断线木偶般已经不会唤他小爹爹的炸炸……
鬼主明白,这些画面片段都是来自另一个自己的记忆。
另一个自己经历了这些,所以才选择以「祁忘」的身份回到一切的开始,寻找自己,制造与自己的初次相遇,他担心自己重蹈覆辙,所以一直以算卦师父的身份守在自己身边。
曾经祁忘言辞中避而不谈的部分,在真相浮出水面后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我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
——这句话,对方自始至终没有欺骗过自己,毕竟谁会对“自己”不利呢?
他以祁忘的身份重活一世,也都是为了他“自己”。
而经历了一切的祁忘之所以能回来,则是因为自己亲手用太岁石雕了一尊人偶,人偶本身就是祁忘。
都圆回来了。
如果没有祁忘的干涉,他或许也会亲自经历幻境中看到的一切,被仙门修士钉在天刑柱上鞭打是他的,受尽折磨后被挫骨扬灰是他的,神魂灰飞烟灭满心不甘的是他……
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归来,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鬼主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揪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拧碎。
他不能,或者说不敢设想天刑柱上的祁忘当时有多疼,而自己却只能在另一个时空,在苦海的幻境里看到对方身上发生的事,不仅无法拯救当时的自己,甚至一无所知。
曾经他以为自己和祁忘间是绝对的默契,是心意互通后长久的风花雪月。
却不曾想,自己现在拥有这些,都是因为祁忘在经历一切不堪后归来,他挡在了自己面前。
接下来,浓稠如墨汁的海面再度浮现出幻象。
这一次鲜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时无筝,白逐溪,祝家双生子,秦南珂逐一出现在幻象里,鬼主走马观花地目睹了“自己”与这些过客相处的记忆。
鬼主解“自己”,自然清楚祁忘上一世之所以和他们交往,是听信了天道书的鬼话。
若非祁忘出现,自己绝对会选择同样的路。
庞大的信息量让鬼主心脉紊乱,气机在体内横冲直撞。
苦海是心魔的镜子,如今堵在心口的「结」已经解开,真相也水落石出,找到了答案的他,还要经历心魔的「劫」。
祁忘,池惑,池惑……鬼主反复的念叨变成了自己的名字。
不断地重复,好像只有念着对方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他才不会迷失在心魔雾海之中。
突然,鬼主身体猛然一倾,随之一口血喷溅在了枫灯上。
枫灯随之晃了晃,灯芯弱弱地闪了几分,但终究没灭,小小的火光发出噼啪声响,浅浅照亮方寸枯舟。
鬼主看着摇曳的枫灯发愣,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又重新聚了光。
他要撑下去,要渡了苦海,遵守和“自己”的诺言,在岸上等人归来——
“每次,每次你都让我等你,从扶水城道无涯海,总让我等。”
“可除了等你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等你,多久都可以,但最好快一点…”
“但是我……”
对于你经历过的那些,不甘心啊……
不甘心!
天丰三十五年春,仙道大乱。
那位传言中穷凶极恶,但一直我行我素,不干涉仙道的西极州红沙谷鬼主,似突然暴走失控,疯了般在仙道内大开杀戒,据说差点造成人间界无辜百姓的生灵涂炭。
幸而归隐千年的即空法师及时出手相助,加之东极门随意峰的弟子拿到了御鬼令,才险险控制住了局势,遏制住了这场血洗人间界的悲剧。
还有个令人诧异的传闻,随筝仙君的小徒弟在天丰三十四年的冬天失踪了,据说其实是死在了鬼主手里,于是随筝仙君为了给徒弟报仇,与鬼主在南域海面上决战了三天三夜,多亏当时鬼主修为损耗严重,随筝仙君才能在这场决战中得以保全性命,但即使如此,他也是重伤而归,只剩下半条命。
仙道传闻向来真假参半,孰真孰假,难以分辨,最后不过都沦为修士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无涯海,无涯寺客堂。
无涯秘境中虽然没有四季轮转日夜交替,但即空法师的心境似会随着人间时令而变,有日暮,有天明,还有四时节气。
此时窗外春雨淅沥,惊蛰就要到了。
时无筝将油纸伞小心翼翼放置在客堂外,仔细抚掉身上的雨水,才踏入客堂门槛:“今日冒昧来访,叨扰了。”
“阿弥陀佛,时施主有伤在身,请坐,”即空法师对进门的时无筝道,“能进入无涯寺的施主,没有谁是冒昧的,都是机缘因果所指。”
随后,火炉上的热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水烧开了。
即空法师拿出两只洗净的茶杯,问时无筝道:“今日时施主远道而来,是想品尝「春信白」还是「水仙红」呢?”
时无筝微微一怔,放在在膝盖上的手指也下意识微微蜷起。
无论是「春信白」还是「水仙红」,对时无筝而言都是很特别的存在。
看时无筝面露为难,即空法师心中然,将另一种茶置于盏中:“看来,时施主还是比较适合这道「无涯客」。”
说话间,他已经将有凝神静气之效的「无涯客」泡好。
“三年过去了,时施主还是没有放下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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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无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静默一瞬,轻轻移动茶盏,却没有喝。
“即空法师,今日我来,是想请教你,鬼主现今究竟藏身何处?”时无筝反问道。
即空法师对时无筝的到访似乎然于心:“看来时施主是无法释怀了。”
时无筝:“忘儿下落不明一日,我就一日无法释怀。”
即空法师了然地看了时无筝一眼,而后垂下眼皮拨动念珠:“以随筝仙君的修为,恐怕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得知要经历的情劫了。”
时无筝以沉默作答。
即空法师:“情劫中人,是你的小徒儿,祁忘,是吗?”
时无筝眼皮跳了跳,登时绷紧肩膀。
他有些惶然无措地看向即空法师,藏于心中多年的秘密被对方一语道破,他很难再强做镇定。
即空法师看他的神情反应,瞬间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因为池惑重生归来,活在了祁忘的壳子里,从而干扰了因果本身,也因此牵扯出了更多的因果。
时无筝:“……”
即空法师:“时施主,有时候提前预知自己的劫难,并非好事,预知不一定可以趋利避害,有时候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比如情劫。”
时无筝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你的意思是……”
即空法师:“换句话说,若当时时施主并未预知到祁忘就是你需要历的劫,或许也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情劫源自心念,预知到的事物反而会给当事人以心理暗示,这会让原本可解的结,越勒越紧,变成死结。”
“心魔在映照你内心的时候,会刻意放大你的「执」,无孔不入,用尽办法让你步入迷途,等当事人醒悟过来时,或许已经坠入深渊,迷途不知返。”
时无筝身上微微发颤,他回过头来想,确实,若非当时在红水镇客栈预知到情劫一事,又在自己的劫难中看到了祁忘,他就不会在彼此相处的细枝末节里寻找各种暗示,寻找可能诱发情劫的蛛丝马迹,也不至于会越来越关注祁忘,导致自己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回过头来时,为时已晚。
是他不慎,被心魔牵着鼻子走,最终“误入歧途”。
即空法师:“阿弥陀佛,念是心魔,强行不去「念」也是心魔,心无一物,方无魔可生。”
时无筝终于端起茶盏,盏中青碧透亮的茶水微微晃荡。
他在颤抖。
“可是…无论如何…忘儿是我的徒弟…我需要知道他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为他手刃仇人…”时无筝的眼神重新变得混沌,经历这一遭,他已经不是曾经光风霁月的随筝仙君了。
即空法师叹息,他知时无筝的“病”又犯了。
“我相信,早在三年之前,从无涯海归去的萧施主,已经与你将此间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时施主,你不肯相信萧施主的话,对吗?”即空法师循循善诱。
时无筝绷着嘴唇,微微颤抖。
他不是不信任萧过,也不是对鬼主存在绝对的偏见,而是无法选择相信萧过描述的内容。
归根结底,他不能接受祁忘就这般不明不白消失的事实,没人可以给他可信的解释。
即空法师继续闭目拨动念珠:“既然今日你能来到无涯海,来同我喝这壶「无涯客」,说明机缘已至,你的劫,要尽了。”
闻言,时无筝蓦然抬头,神情里闪过几分错愕。
即空法师却不为所动:“请随我来吧。”
他拂了拂袈裟,起身,缓步走到客堂门边,拿过时无筝来时搁在廊下的油纸伞,重新递给对方,“路途有点远,且雨天山路泥泞,还请时施主见谅。”
即空法师没再对时无筝做进一步的解释,他自己也拿出一把素白的伞,不紧不慢地撑伞步入雨中。
时无筝怔了怔,随即伞也没撑,跟着即空法师的步子走入雨水中。
“时施主,建议你把伞打开,春寒料峭,不要受凉了才好。”即空法师头也没回道。
时无筝依言撑开伞,在他身后问道:“我们是要去何地?”
即空法师:“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心急,到了就知道了。”
“在无涯海中行路无关修为,雨天路滑,还请施主多注意脚下。”
于是时无筝随着即空法师朝无涯寺西南方向行去,时近惊蛰,春雨绵延,两人跋山涉水,时无筝脚下的云靴都被泥水浸透了。
一路上无论时无筝问什么,即空法师都没再继续讲话。
不知为何,春寒料峭,阴雨绵延的山野远寺,让时无筝想到了人间界的清明节。
两人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峰,无涯寺彻底隐没在山间雨雾中,潮湿的绿意扑面而来。
这场雨没有停过,两人也从黎明走到黄昏,又从黄昏走过黎明。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仙器代步,又无法御剑,时无筝必须十分注意脚下泥泞的路,如此长途跋涉下来,他的思绪多在赶路上,加之雨雾中山野绿意盎然,原本他浮躁不安的心念也逐渐平息。
时无筝知道他们此刻距离无涯寺已经很远了,但晨钟暮鼓之声却紧随而至,一下一下敲击在他耳边似的。
这样一段雨中山路,很难不让人安宁下来。
赶了三天的路后,即空法师终于在一处山腰停下脚步,他抬头看了眼阴雨绵绵的天气,道:“看来,惊蛰就要到了。”
时无筝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曾想两人绕过山腰处,雨雾淡了几分,不远处一片灼灼如火的枫林骤然出现在眼前。
在潮湿的绿意中,这片灼红的枫林格外耀目。
“时施主,看到了吗?无论四季寒暑,这片枫林里生长的枫树,都是这般刺目的红。”即空法师停下脚步道。
似乎被眼前红枫的景致震撼到了,时无筝愣了一瞬。
此时山风一吹,枫叶在雨雾中簌簌摇摆,像是无数点亮于雨中的枫灯,影影绰绰,发出絮絮低语,让迷失在旅途中的人找到回家的路。
“再往前,就是苦海了。”即空法师道,“我们止步于此即可。”
就在即空法师话音落下的瞬间,时无筝注意到枫林小径中,有一位身着蓑衣的人在走动。
蓑衣人手持锄头铲子等农活器物,背上还背了一袋子树苗,似要前往枫树稀疏之处栽树。
时无筝五感敏锐,即使山中雨雾迷蒙,也无法混淆他的视线。
他分明注意到这人蓑衣之下,是同样灼灼如火的红衣,而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正是他想要手刃的“仇人”,鬼主。
时无筝下意识想要上前,即空法师却拦住了他,微笑道:“时施主,稍安勿躁,我既然满足了你的要求,告知你鬼主现今何在,你也应给我几分薄面,是不是?”
若是放在平日,有心魔作祟的时无筝哪里肯依,但走了这三天三夜的山路,他的心境被磨平了许多,竟然老老实实听从了即空法师的建议,暂且立于原地。
远远的,时无筝看着穿着蓑衣的鬼主冒着雨,将背后的枫树苗一棵棵种下,动作娴熟,也十分认真卖力,对待这些树苗就好似对待什么珍贵脆弱的宝贝。
待种好了树苗,鬼主在山林间采了些野菜菇子,又去河边摸了鱼虾,看来是要给自己备晚饭了。
时无筝同样很清楚,以红沙谷鬼主的修为和能力,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对方只是没把他的出现放在眼里,自忙自的罢了。
待鬼主种好了树,获取了想要的食材,便继续披着蓑衣往回走。
临到岔路时,鬼主改了方向,朝即空法师和时无筝的所在走来。
彼此的距离不远不近,鬼主先是对即空法师行了个礼,而后转向其身旁的时无筝,面不改色道:“时无筝,我不会在这里跟你打架,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我也舍不得我的枫树,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时无筝明显可以看出来,三年前那个癫狂暴走的鬼主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他目光清明坚定,也很平静。
时无筝:“为何?”
这句为何,想问的实在太多了。
为何要种这漫山的枫树?为何你可以从心魔的控制中走出来?为何你说他会不高兴,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真的知道他在那里吗?
鬼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和你解释任何。”
鬼主转身而去,可就在他打算重新踏上归途的时候,又侧过头对时无筝道:“但我还是得谢谢你。”
时无筝将信将疑地皱眉,原本被他拽紧的拳头却渐渐放松了:“谢我?谢我什么?”
鬼主扯了扯唇角,笑意中有点凉凉的得意:“谢你曾经把他给负了,否则,我可能就遇不到他了。”
他说的是曾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时无筝脸上疑惑更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鬼主重新转身下山:“不明白最好,你不需要明白。”
雨水不停落在他的蓑衣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一阶又一阶,下了山,天光也将尽了,夜里雾只会更浓。
到时候,这些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枫叶,就会发出灯火一样的光辉,在夜色中将整片山谷照亮。
在苦海浓雾消逝之时,他,应该可以见到漫山的枫树枫灯吧?
时无筝站在山阶上愣了好久,最后喃喃发出声音:“鬼主他,难道在用枫灯…”
他作为旁观者,作为祁忘的师尊,其实是知道的。
早在扶水城的千灯赏枫宴时,两人就有了枫灯之约。
“可是我…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好像…”时无筝看着鬼主消失的背影,脸色重新变得困顿迷茫。
他又短暂地陷入因自责,无用,嫉妒等负面情绪引发的心魔里。
为什么总是他,一直是他。
为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无涯寺的钟声再度响起,时无筝混沌喧嚣的思维在瞬间静止了。
即空法师敲了几下木鱼,才睁开眼看向时无筝道:“时施主,祁忘是你的劫,越勒越紧,已经被你弄成了死结,既然解不开了,何不换一条路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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