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落在碗中,清脆响了声。
“我知道,是我没照顾好你妹妹,我向你赔不是。但你的身体要紧,还是等医生准许了再走,好吗?”
孟庭许没应,心口突突地跳个不停。
一年前,在那个狂风肆虐的雨夜,南下的货船忽然与海底礁石相撞,导致船体开始倾斜,船员四处逃窜。
大量海水侵入船舱,巨大的浪潮差点儿带走孟幼芝,如今每每回想起来都心惊胆颤的。
越想心就越难受。
孟氏乃是杭州第一世家大族,门中富贵,孟庭许自幼过着奢华糜烂的生活。吃穿用度一律是上流阶层的标准,只是家主古板守旧,随着新潮流发展,思想渐渐落后。
族中人心怀鬼胎,同床异梦。将家族财产挥霍一空,陈旧老套的观念已经不再适合新时代。
孟家家主去世,习惯花钱大手大脚的族人却依旧不知拘束,坐吃山空,仍然过度挥霍。
面对着这亏空巨大的钱庄,再也支撑不住,族人四散奔逃。
终究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说什么都已无用,只留下无尽凄凉。
现下身边只剩下孟幼芝,说什么也不能把她丢了,更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秦淮川见他不言语,想讨好他,便亲自拿起勺子将白粥送到他嘴边。
“喝点吧。”
“不用,我不喝。”
“还是喝点吧,早饭是要吃的。”
“不必你亲自喂我,我不喝。”
孟庭许躲闪,那勺子追着他又送到嘴旁。他继续躲,秦淮川继续追,不依不饶,非要他吃下清粥才行。
这一行为直接惹怒了孟庭许,一掌就推开了秦淮川的手,勺子啪地摔碎在地上。
清粥飞溅,站在门口的护兵猛地推开门。
孟庭许恼道:“我说了我不喝!”
这一喊,门口的护兵吓得一愣,跟着又出现了个人,瞧着洒在地上的粥,顿了顿。
孟庭许抬头,见门口站着冷青松,下意识脱口唤他名字:“青松?”
冷青松一脚跨了进来,说:“我去你家找你,遇见了幼芝,她说你病了在医院,所以就来看看你。”说着,他放下手里提着的水果篮子。“要紧吗?是哪里不舒服?”
一番问候,冷青松才扭头看向坐在床头的秦淮川,打招呼道:“秦家少爷,久仰大名。我是光明报社的记者,也是庭许的朋友,我叫冷青松,幸会幸会!”
秦淮川冷冷瞥了眼,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回头看向孟庭许:“你们聊。”
走出去的时候还顺带帮他们关了门。
被冷青松看见刚才尴尬的一幕,孟庭许不自然地收回视线,怕他笑话,又怕他误会自己和秦淮川的关系,急忙去捡地上碎了的勺子。
冷青松立刻蹲下,说:“你歇着,我来。”
孟庭许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他边笑着边捡了碎瓷片:“哪里的话,你是病人,就该好生休养,这种小事我来就好。”放好勺子,又朝四周打量。“刚才我一到医院门口就看见楼外围了一圈护兵,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想到是那位海关监督在医院。”
秦淮川中毒的事情除了身边的人知道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人晓得。冷青松是做新闻的,要是让他知道秦淮川被下毒,肯定第二天就登上报纸闹得广州人尽皆知。
况且秦淮川还在找背后凶手,打草惊蛇定然是不好。
孟庭许想来想去,还是不打算向冷青松说这件事。
他找了个理由搪塞:“在公馆补课时受了点寒气,晕倒了。秦淮川刚好在,就送我来了医院。我明天就出院,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担心我。”
冷青松心里一紧,心疼极了。
伸手去抓他的手,说:“我就说这冬天应该多做几件厚些的衣裳穿,你本来就容易着凉,秦家虽然不小气,但也不至于在房间里连个火炉子都不放吧?”
孟庭许笑了笑:“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广州冬天又不冷,你见过谁家冬天用火炉子的?”
冷青松跟着笑起来:“也是,你看我这脑子,想的竟以为我还在国外留学。英国的冬天格外冷,不如广州好,那边不暖和。”
俩人聊了几句,冷青松见他刚才正好在吃早饭,想着被自己打扰了,忙着要削水果给他吃。
这才收回手,拿刀削苹果。
冷青松削着苹果,一会儿抬眼看他,一会儿低头。
望着桌上的白粥想了会,看样子秦淮川对他还算不错,可对于一个家教先生的身份来说又太过于不妥。何况他亲自来医院守着人,加之楼下的护兵,猜想二人关系比自己想象中熟络。
不禁醋了起来。
因自己手中握着海关总署几个处长和科长的照片,本想等事情再发酵几日,待秦淮川发出声明了再刊登新闻。结果等到现在,海关和警察厅连点风声都没有。
眼下正好撞见秦淮川在医院,想旁听侧敲打听一下那晚的事情。这接不接受采访是他的事,但这工作是一定要做的,准备等会单独找秦淮川问问看。
冷青松将苹果分成两半,怕他不好拿,又划成小块递给他。
孟庭许接过,说:“谢谢,你也吃。”
冷青松笑盈盈地看着他:“想吃什么直接告诉我,我替你买去。看你的面色还是有些泛青,明天就别出院了。”他压低音量,“我瞧着那个秦淮川并未为难你,你们俩......相处得挺好?”
一点儿都不好,把幼芝伤成那样,他正要质问发火的时候冷青松进来了。
嘴里说:“就只是雇主和雇员,哪有什么相处得好不好。”
冷青松咬了口苹果,听他意思有些牵强,便道:“嗐,若是做得不高兴,这工作不要也罢,辞了就是。我知道你算数不错,我家正好缺个账房先生,你去我家帮忙也行的。”
“冷叔叔不是跟你在......闹别扭吗?为了我的事情你又要回去,我怎么好意思找你帮忙。”
“哪儿的话,为了你,我也愿意。回去不过是受点气,比起让你高兴,我宁愿挨骂。”
“青松,谢谢你。”孟庭许垂眼看着手里的苹果,“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时常接济我和幼芝。这半年来,如果不是你帮我们,老实说我们在广州也无法安身落脚。但是不管如何,我总不能一直靠你帮扶。这世上没有谁能一直依靠谁,依靠成了习惯,自己也就失去了生活的能力。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无论生活再怎么艰难,我也要靠我自己的能力养活幼芝,你就别再为了我的事情回家和冷叔叔闹得不愉快了。”
“你总是这样,对你好一点就跟欠了我多大人情似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强求了,我尊重你的想法。”
聊完,时间也过去了半小时。冷青松要出去方便,顺便从秦淮川口中打探消息。
推开门,果然秦淮川就坐在门口一侧,闭目养神,两位护兵庄严地立着,不敢动弹半分。
冷青松笑着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说:“多谢秦监督照顾庭许了,他一向体虚,又是冬天,感冒总也好不了。”他将香烟递上前,“还好碰上您在家,您是个负责任的雇主,我替他感谢您了。”
秦淮川没接,眼神从他手中的香烟落向袖口。袖口微湿,应该是沾染上了些苹果汁。冷青松笑了笑:“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这是刚才给庭许削苹果不小心蹭到的。”
说来说去,话里总离不开孟庭许。听他的意思,孟庭许也没把自己中毒的事情告诉他。
故意问:“他说他只是受了风寒?”
冷青松点头:“是啊,他的身体我是知道的,药不离身,我父亲帮他诊过脉,说胸痹要治好,就得一直吃药,针灸。我总劝他跟我回家治疗,可他性子倔,不肯。如今又不敢惹他生气,也只能哄一次算一次了。”
“你待他,可真是真情实意。”秦淮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唏嘘。
冷青松得意地歪头一笑,说:“他毕竟还要养幼芝,兄妹两人日子过得清苦,我能帮就帮。上回也是,幼芝大半夜去码头可吓坏他了。”
秦淮川一顿,问:“你怎么知道孟幼芝去码头?他告诉你的?”
“这倒不是,是幼芝给我说的。我唯恐他俩出事儿,好在有您接送他们回家,我也安心了。”冷青松皱起眉,见他不接,假笑着收了手里的香烟。“说来还挺玄乎的,您知道码头货船那事吗?”
秦淮川冷眼瞄了一下他,心里早就明白这人要问什么,假装绕这么大个圈子。索性将计就计,反正他已经故意将有人下毒给自己一事宣扬出去,目的就是要给警察厅压力。正好现在冷青松也在,他拿着一流的新闻,再添油加醋写些二流的稿子,到时候不仅仅是广州,邻省的人也会知道广州的警察厅办案不利,到最后就不单单是压力的问题了。
这恰好是他想要的。
“码头的事情,你不是知道吗?园子那晚的照片是你拍的吧?”
冷青松面容僵了下,随即恢复笑容:“哎呀!是啊!还是什么都瞒不过监督。照片是我拍的,但这警察厅一直没个消息,我就算拿着照片也无法指认是谁运的货不是?要是得罪了那些科长处长的,报社就难开下去了。”话已经铺垫到这个份儿上,他开门见山地问:“您知道是谁放那货船进码头的吗?”
秦淮川见他双眼睁得老大,面相看起来是个读书的,但里头却有八百个心眼子。虽多,可这八百个心眼子,没一个能看,全都蠢透了。
“货船的案子又不由我来审,我如何得知是谁放进来的,你要问警察厅去。”说完,假意揉了揉额角,唉了声。“我也是受害者,想查明案情却总有人从中阻拦,差点儿丢了小命。要不是孟先生替我挡了这场祸事,广州或许就没有我秦淮川这个人了吧。”
冷青松心脏咯噔一跳:“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事跟庭许有关”
秦淮川把头一低,双手交叉抵在脑门上,毫不掩饰痛苦之情,道:“是,我没有察觉到,是我对不住他。”
这回,换做是冷青松急了,又想楼下那么大阵仗的护兵,敏锐的觉察到跟孟庭许住院有关,连忙跟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监督能告诉我吗?如果我去问庭许,他定然是不肯说的。”
果真是上钩了,这鱼饵确实放得好。
一边想冷青松是个心有志向能力却不足的,又想他竟然这么紧张孟庭许,可见对他的感情不一般。一时讪讪,揣测一墙之隔的孟庭许好没良心。
对冷青松就没脾气,有说有笑。对自己愣是跟见到仇人一样,恨不得把他咬碎了。
秦淮川神色悲伤,转头说:“货船走私烟土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以你记者的角度来看,出了这档子事儿,肯定我是最生气的那个人。也是我看管关口不严,才有了漏网之鱼。断了人家的财路,招人厌恶。想是哪个王八羔子,为了这事给我下毒。”说到这时,他看见冷青松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于是继续道:“前日孟先生请我去美味饭店吃饭,我瞧着他身子虚,就把自己的份儿给了他喝。结果那毒就下在了鸡汤里,是我,我没看好他,都怪我。”
听完,冷青松猛然一下子站起:“这些人简直是视人命如草芥,无法无天!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是什么野蛮人的时代,怎敢青天白日的就在饭店里下手!庭许那样的身躯,如何遭得住毒物?宁愿自己受着,方才问他他也不跟我说!”
秦淮川仰起头,装作诧异地问:“他没给你说吗?我以为你们是好朋友,他肯定会告知你,没想到他连你也不信任,这是没把你放在心里呀!”
冷青松气得捏紧拳头:“那警察厅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公家粮食难不成但凡是个人都能吃?”
秦淮川叹气:“是啊,凶手一日抓不到,孟先生就一日得不到公平。他又老实,被欺负了也不吭声,我简直拿他没办法。冷兄觉着……有什么法子可以用用?”
已经将他气得半死了,一想,连秦淮川都没办法,那就只好把这件事情闹大,最好闹到北平去。再者敢给秦淮川下毒,对方势力可见厉害。
他相信正义一定会战胜黑暗,要让这件案子水落石出,揪出那些肮脏的交易,急着回去起稿子曝光此事。
本想再进病房看一眼孟庭许的,结果秦淮川劝阻说:“既然他不想让你担心,你就别进去了。这边有我,里外都是我的人。”
冷青松从一开始的试探到现在态度一下子转弯,忙着把孟庭许托付给他,感谢他照顾,还说要给警察厅施加压力,要一棒子敲向幕后黑手,让那些暗处的人知道平民百姓不是这么好骗的。
差人送走冷青松,秦淮川冷笑了声,伸手拉松衬衣领口。
什么英国留学回来的愣头青,三言两句就给他绕进去了。论忽悠人的本事,他是厉害。但唯独有一人清醒,还给他甩脸子,就是里面那位。
他轻声走进病房,看见里头漆黑一片,床上躺着的人似乎已经入睡。秦淮川余光扫向床头,盯着摆放的水果篮子,将其提了起来。
孟庭许翻身转过来,被角掉落,声音糊糊的:“青松,谢……谢,苹果。”
秦淮川停顿了一下,拉起被子一角,准备给他盖上。
他偏头去听。
“苹果......很好吃。”
很柔软的语气。
秦淮川捏紧水果篮子,嘴角抽动,狠狠摔下被子。
出了门,将水果篮子扔给护兵。
护兵以为是秦淮川犒劳自己,傻傻笑道:“嘿嘿,谢谢监督奖赏!”
烦得慌,睡着了还念着冷青松。
苹果究竟有多好吃?
秦淮川越想越气,凶道:“把它给我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护兵拿着苹果的手僵在嘴边:“......是!”
晚风轻柔,他提着水果篮子来到医院堆放垃圾的地方扔了进去。
可惜了,那么美味的苹果,怎么就给扔了。
夜色弥漫,街道空无一人。
秦淮川在医院受完气回了公馆,范文生出门迎接,见他一脸不愉快,赶紧叫人把车停好。家里仆人从车上搬了七个箱子出来,迅速走进大门。
范文生这边已经打点好一切,晚上要向他汇报工作。
跟着人上了楼,管家说已经烧好水,故等在浴室门外伺候着。
秦淮川摘下手套,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心烦地扔到一旁,大概是闻出了一股烟味。
管家要捡起来,秦淮川立马说:“要不得,把衣裳扔了吧。”
管家呆愣地点点头,这衣裳是好料子,还是专门从上海定制的,扔了实属有些浪费。
范文生在一旁瞧出点秦淮川的意思,说:“老徐,去扔了吧。这衣服穿不得第二次了,味道实在刺鼻。”
管家笑一笑:“是,我也瞧着有股子怪味儿。”
说完,正要离开。
秦淮川忽然推开浴室的门,围着浴巾,头顶抹着白花花的泡沫,说:“车上搬下来的箱子,明日你送去青云路孟宅。”
接着“哐”地一声关上门。
管家看向范文生,问:“副官,什么箱子呀?”
范文生摸了摸下巴:“我也不知道,去看看?”
俩人下了楼,到了客厅。
管家拿着小刀划开纸箱,刚打开就闻见一股浓浓的果香味,掀开垫在上面的报纸一瞧,塞得满满当当的苹果。
他伸手盖上,嘘了声:“这么多!全是苹果!”
范文生抿嘴:“爷倒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么多人家也吃不完。要是明天他不要,你还得搬回来。”
管家哎哟道:“那怎么办?还搬吗?”
范文生抱着手臂想了会:“搬呀。”
反正这差事没落在他头上。
第二天一大早,医院来了话。
说孟庭许办了出院,自己在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回家去了。
秦淮川坐在饭桌上边看报纸边喝着豆浆,几位太太互相看了眼,又听传信的站在一旁说:“依照您的吩咐,撤了护兵,没人拦他。”
柳眉烟咬着手里的鸡爪,忽地问:“就这么让孟先生走了,不要紧吧?”
苏敏敏试探性地说了句:“孟先生算是有些倒霉了,我应该看好小少爷的,不然也不会伤到了人家妹妹。换做是我妹妹受伤了,我也生气的。”
赵娴翻了个白眼,撂下话:“你们非得揪着这一件事情不放是吗?我说了百八十遍,他妹妹又不是我家真真踢的,要怪就怪那头畜生去。我就说别在后院养些没用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还天天叫人搓洗马皮子。何况川儿......不是已经教训过真真了吗?还要他如何?本就是个外人,你们现在反倒是胳膊肘往外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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