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秀才快吓哭了,哽咽着直点头。
过了好一阵,齐释青终于缓缓松手,小秀才在原地站了须臾,给他拿来了帕子。
齐释青把脸上、手上的血都擦去,问小秀才:“为什么要告诉我。”
小秀才看着齐释青惨白的脸色,一下被问懵了,她为什么要告诉这个哥哥?
她想了好一会儿,结巴地说:“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好像,你好像是我哥哥的哥哥。”
齐释青浑身颤抖,冷汗噼啪滴落,但仍然紧紧盯着小秀才,视线一错不错。
他张了张嘴,没等他问出口,就听小秀才哭叫道:“因为你们有一样的玉佩,当时哥哥把他的玉佩当掉的时候,我看见了!”
小秀才抹着眼泪,担心不已地问齐释青:“哥哥你怎么了?!你等我哥哥回来,他是神医,能救你!”
听到小孩害怕的声音,齐释青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已经把小秀才吓到了,但他无法顾及。
他觉得他的心脏扭曲变形、碎裂了。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痛苦完全无法分清,他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变成了怪物。
耳边全都是嗡鸣,小秀才拉住他的胳膊还说了些什么,他完全听不清。
一切都是重影的。他已经分不清真实和幻觉。
他尽可能收住力气把小秀才推开,不顾小孩的阻拦走出了医馆。
医馆外是正午炽烈的阳光,齐释青走在阳光下,如同一个还魂的鬼。
小秀才胆战心惊地跟着齐释青的背影,保持了一点距离。
她刚松开门框,走到太阳底下,就见齐释青突然停下脚步,偏头看着院墙边种的一心香叶。
小秀才现在是什么都不敢乱说了,生怕再说句什么,这个哥哥会病得更厉害。
但齐释青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看着这些分叉的长叶草,一直看着,然后从他脚边开始,四下里慢慢卷起阴风。
小秀才惊恐地看天看地、看向四面八方,就见原本的盛夏烈日不见了,滴水蓝天莫名变成无色而刺目的惨白,继而更加惨淡地暗了下去,变成了灰黑色,好像转眼就到了日暮。
一时间,草木萧瑟,门板拍墙,野狗狂吠。
而齐释青只是看着一心香叶,什么都没有做。
然后他抬起脚步,向院外走去。
小秀才追到院门口,就不敢继续追了,她像只受惊的小兽关上院门,从门缝里往外看,带着哭腔念叨着“哥哥快回来”。
在接连的邪神庙被砸事件和鬼县令的传闻下,此刻的天色大变更是加剧了人们内心的不安。
原本街上的人就少,突如其来的天黑更是让做生意的人都忙不迭地收摊往家赶,生怕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第五君正坐在酒楼里等菜烧好打包回家,就瞧见外面的天气一瞬间变了。他把玩了会儿手里的小包裹——那是给齐释青抓的药,然后叫来小二催了催菜,得到就快做好的答复后点了点头。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一派清闲,一点都不担心——小秀才是个很乖的孩子,说好的中午之前回家,现在肯定已经在家里了;齐释青被扎了两针,估计现在还睡着呢,等他回去就叫起来开饭。
第五君美滋滋地想,自己这个家长做得很是不错。
几条街以外,浑书鼎金典当行。
沈旦几乎琢磨了一宿第五君离奇失忆的事,早上起床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但他的坏心情很快就一扫而空——家里人告诉他,昨天夜里又一座邪神庙被砸了,而且现在都没人去供邪神,都在悄悄打听有什么别的神仙可以拜一拜!
沈旦哈欠连天,高高兴兴地洗漱更衣——这个风波彻底跟他没关系了。
再也不会有人把罪名安在他头上了!
人间把邪神奉为帝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把邪神庙都砸了吧!砸了吧!
沈旦哼着小曲儿把当铺打扫了一遍,犄角旮旯都清理得一尘不染,各种宝贝都擦得锃明瓦亮。然后他叫来小二,把仓库里雕好的一尊大的司命神君像抬了出来,放在店的正中央。
“少爷,您这风头刚过去,就这么大张旗鼓摆出来,是不是不太好……”小二看了眼外面街道,犹犹豫豫地说。
沈旦挑起眉毛,戏谑地说:“你要不去看一眼对面的金店?”
小二没听明白:“金店?”
“让你去你就去。”
小二只得一头雾水地过了街,进了金店,装作是来跟老板寒暄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二就回来了。
“少爷,他们家一气儿摆出来了四个神像!四个!”小二话音都带喘,似乎极其激动,“我一个都不认识,然后问了他们,告诉我分别是比干、范蠡、赵公明,还有……哦!还有关公!这都是什么名字啊!”
沈旦笑着摇摇头,“这四个都是财神,前两个是文财神,后两个是武财神。”
小二一听,先拍了句马屁:“少爷果然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然后就搓了搓手,眼睛晶亮地说:“那咱们家是不是也弄个财神?咱家当铺也需要啊!我看那个关公就很好!看上去就很能打,很安全!”
沈旦哼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踩上只矮凳,拿打湿了的手帕仔细地擦拭司命神君像。“你别给我找事,我可是拜入文昌星神门下的。”
小二做了个鬼脸,小声嘟囔着:“文昌星神……就知道少爷爱读书!”
“去!”沈旦隔空飞起一脚,小二做了个捂屁股的动作,笑着滚进屋里去了。
“哎——”沈旦忙活完,非常满意地看了看店里的布置,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屋换了套干净衣服,漂漂亮亮地戴着小端冠出来,进到柜台里面看店了。
一上午时间匆匆过去,只进来了一个客人,最后也没有当成。但沈旦的心情依旧很美丽,当铺的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几天做不成一笔,突然间来一笔大的,都很正常。
到了中午,沈旦猛一抬头,发现外面变天了。他寻思片刻,想要不今天就早点关门好了,正好回去补觉,就走去大门。谁知他刚拿起门闩,就见门口站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齐释青简直像一阵风凭空吹来的似的。
沈旦克制住想要揉眼的冲动,缓缓眨了两下,确认确实是齐释青之后,脸慢慢冷了下来。
“你好。”沈旦说。
齐释青没有回答“你好”,而是直接走进了店里,完全忽视了沈旦手里还拿着门闩。
沈旦只得把木条放下,深吸一口气,问齐释青:“有何贵干?”
齐释青站在司少康的神像跟前,仰头看了好一会儿。
就他进店的这点功夫,沈旦莫名觉得当铺里都变冷了,好像扑通掉进了冰窖似的。
见齐释青不答话,沈旦就想撵人:“我今天要早关店,你要没什么事的话……”
“你是为了他,才供的司命神君么?”齐释青突然转头,打断了他的话。
沈旦不知齐释青来找他的用意,但他很清楚他和齐释青都对第五君抱着同样的心思,于是硬气地说:“是又如何。”
但他没想到齐释青居然露出了苦笑。
“真好。”齐释青转向那尊神像,眼尾颤动,像是含有无数说不清的情愫。“我不如你。”
沈旦一时间不知道这句“我不如你”是对他说的,还是对司命神君说的。
不过他对齐释青的敌意仿佛消解了一星半点。
“喝茶吗?”沈旦思索片刻,问道。
于情,他一点也不想招待齐释青;但于理,他得招待齐释青——不论别的,光凭昨天晚上一起吃了顿饭的交情,他也不能把人赶出门去。更何况这个人目前跟第五君住在一起,万一回去说了他点什么坏话,第五君又不让他过去了怎么办。
齐释青转向他,摇了摇头。
沈旦莫名松了口气。
店内气氛有点诡异。
大中午头,齐释青和沈旦都没吃饭,但两个人好像都不急着吃饭。当铺里明明有会客的桌椅,但两人非要站着,都不说话,互相对视。
而且还偏偏要站在洁白的司命神像下,视力不好的人得以为司少康也被扯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
齐释青先打破沉默。“昨天晚上,你看过我的玉佩,看着第五君,说了一句话。”
沈旦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你说,他是故意忘的。”齐释青安静地注视着沈旦,问:“是什么意思?”
沈旦没料到他压根没说出声的一句话居然能被齐释青捕捉到。他想装傻,想说他没有说这句话,是你看错了,但对上齐释青的视线的时候,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对黑色的瞳孔好像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魂。让他不敢撒谎。
沈旦强作镇定,回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就是玄陵门的掌门么?”
齐释青眸子一凛,“是他告诉你的?”
“你不是跟柳下惠子成亲了么,为什么要来下界?”
“他还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
两人彼此抛着问题,没有任何人回答任何一个。沈旦的语气越来越冲,而齐释青的语调没有任何感情。
“你是如何找来的?”
“他过得好吗?”
沈旦意识到用问题回答问题不会得到任何答案,而刚巧齐释青问的这个问题,他可以回答。
于是他带着点挑衅说:“你不在,他一直很好。”
沈旦看见齐释青的目光好像破碎了。
他本该为此感到得意,但这一瞬间,他却突然感到心虚。
作者有话说:
龟龟肯定是要想起来的,想不起来还怎么HE嘛,但还没到时候~
第280章 忘情(十六)
齐释青的身体晃了晃,但下一刻就站稳了。他喉结滚动,好像往下吞了什么东西。再张口的时候,嘴唇只张开了很小的缝隙。
“你听说过我。”齐释青静静地看着沈旦,面色苍白,“你知道我和他的事情。”
齐释青顿了顿,似乎攒了好大的力气,才问出了接下来的话。
尽管他在努力克制,可他的视线,嗓音,嘴唇,都在颤抖。
沈旦捕捉到齐释青嘴里全是血。这个人在强装无事,但嘴唇内侧的血已经扑了上来。
齐释青的声音是破碎的。
“所以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故意忘了我……”
沈旦几乎不忍心听齐释青的声音。声音穿过耳膜的时候,沈旦的心都在颤,电流布满全身,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拿指甲刮墙皮一样,让他坐立难安。
他甚至不敢再跟齐释青对视,睫毛都在乱抖。他的心虚到达了顶点,在这一刻,他突然有种负罪感,好像他喜欢第五君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而事实上这却是无稽之谈。
沈旦垂眸看见了齐释青腰间的玉佩,眼神动了动。
就跟从那块玉佩上获得了点底气似的,他重新看向齐释青,对这个痛苦至极的人说:“他那块玉佩,是你给他的吗?”
齐释青很慢、很重地颔首。
看着齐释青绝望的样子,沈旦却无法笑出来,心里不知为何十分悲伤。
当铺里只能听见齐释青艰难而粗重的呼吸声。
沈旦抬起脚步,走到栏杆后面的柜台里,打开锁,取出了第五君的玉佩。
这只小玉佩被放在华贵的黑色丝绒上,稳妥地系在盒子里,一下晃动都不会产生。
齐释青缓缓走了过来。
沈旦站在栏杆后,居高临下地打开盒子,把这块满翠、精雕,浑然天成的宝玉展现在齐释青面前。
齐释青站在栏杆外,嘴唇哆嗦着,颤抖着抬起手臂,却无法触碰到这块小玉佩。
当铺里这道栏杆,本是为保护当铺柜台、防止冲突所设,齐释青作为自由之身站在栏杆外,却感觉被关起来的是自己。
这已经不再是他怀着私心给第五君的定情玉,而是浑书鼎金典当行的镇店之宝。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里。”沈旦托着盒子,目光微闪。“当时我正在抄账本,他戴着一个斗笠,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
齐释青攥紧栏杆的手缓缓松了,好像身体里的力量被抽去,他只剩下了软弱。
“他那时的衣服又脏又破,身上还带着伤,走路都不利索,可我第一眼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只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长着那样好看的银发的人。”沈旦的目光都是温柔的,低头看向玉佩。“他告诉我要当一件东西。”
齐释青面色平静地望着那块玉佩,等着沈旦说下去。
“我当时一看见这块玉佩,就知道这绝非人间之物。可他并没有告诉我它的来历。”
沈旦把小玉佩取下,两指勾起挂绳。
拴着玉佩的红绳还是原先老旧的那一根,被第五君从脖子上割下来,连同一串解不开的死结,都留在了这里。
十七岁的齐归欣喜地把玉佩穿了红绳,系在脖子上,不停地打着死结的样子还在眼前。因为有了一块跟自己一样的玉佩,齐归是那么高兴。
齐释青耳边甚至还能听到那道无忧无虑的笑声。十七岁的齐归,单纯天真,齐释青说这是父亲给他多一份的生辰礼,他就真的信了。
他的小归,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只要是他说的话,他全都信。
玄陵门十七岁成人,十八岁能娶亲。这块小玉佩,是齐释青十八岁的时候,齐冠交给他的。
他把这块玉佩藏了一年,才在齐归十七岁的时候送了出去。
这是他的私心,他想要小归在成人的那天,就戴上象征着是他夫人的东西。
暗恋的人总是自卑。他没有道理地担忧着齐归不愿意接受这块玉佩,却没能读懂齐归那时都快跳起来的高兴。
齐归从小就喜欢他。
多么可笑,一切竟然是从暖莺阁的鸨母口中得知的。
迟来的醍醐灌顶带来的不是酣畅淋漓的悟道,而是追悔莫及的忘情。
齐释青只能往回想,想到的每一件事,都是齐归喜欢他的证据。
七年过去,从蓬莱仙岛坠落到下界人间,证据变成了当铺里冷冰冰的证物,解不开的死结用利刃割断,爱意化为一纸当票,白纸黑字如同乱葬的骸骨。
连同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像焚烧的纸钱,灰飞烟灭。
而他这个迟来的人,没有起死回生之能。他只是个上坟者,墓里墓外,都是自己。
“他说死当。”沈旦慢慢道,“而且不要钱,只要一个房子。”
“我把我的房子给了他。”
不知沈旦是否刻意,但“我的”二字响在齐释青耳朵里格外清晰。
齐释青的视线一直没离开玉佩,他想要说话,一张嘴却涌出血来,他连忙抬手,用袖子拭去。
“多谢。”这句沙哑的话都带着血味。
沈旦沉默半晌,把玉佩重新放回盒子里,关上落锁。
“我照顾第五君,跟你没有关系。”
齐释青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只盒子,直到抽屉的最后一丝缝隙都消失。
沈旦从柜台后面重新走出来,站在齐释青面前。
“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沈旦皱眉扫视着齐释青惨白的脸和唇边的血迹,“让他给你看看。”
齐释青却没有挪动脚步。他单手扶着木墙,像一幅靠墙摆放的骷髅骨架,他的眼睛是看着沈旦的,但眼神无比空洞。
“你昨晚就意识到,他只忘了我。是么?”齐释青问道。
不知为何,沈旦非常不想承认。但他看了齐释青良久,最后还是说道:“有一次,我跟着他一起去给司命神君偷香火。”
“那天回来后,他告诉我,过了那晚,他就都忘了。”
沈旦咳了声,掩饰住隐瞒了一部分真相的不自在。“他是故意忘的。虽然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当铺大门未关,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声噼里啪啦一刻不停,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你快走吧。”沈旦再次说,“你难道想让他冒雨到处找你么?”
齐释青眼睛闭了闭,他想点头,可头一低下去就没能抬起来,撑住木墙的手也脱了力。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的声音很嘈杂,糊成一团无法辨识的声响。心脏时跳时停,胸腔好像瘪了,无法进气。血腥的液体从喉咙里涌出来,而他无法吞咽,鼻腔也被血水堵住。
齐释青意识到他的呼吸停止了。
他要死了。
浪潮如何随着月亮落下,他的意识也如何褪去。一片朦胧中,齐释青感觉不到痛苦,那轮明月好像第五君那头白色长发的光辉。
而他正向着月光而去。
或许这一次,他不会来迟了。
潮汐缱绻地拍打着沙滩,齐释青却觉得温柔缠绵。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凭着幻觉描摹着第五君的脸颊,只有在这个时候,这轮明月才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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