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知道,刚来下界的时候,我从邪神庙那里给我师父偷香火,可有意思了!”第五君笑嘻嘻地说,“我本来做了一堆符,结果真正贴出去的只有两张,一个是镇中心那个最大的邪神庙,就你砸了的那个,还有一个也不算远,往西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你想看的话明天带你去看啊。”第五君打了个哈欠,拍拍齐释青的肩膀,“你也早休息,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别客气。”
齐释青望着第五君离去的背影,把玉佩攥紧。
终于结束了漫长而多事的一天,第五君的家熄灯了。
院子里好像有一只蟋蟀在叫,医馆里安安静静。小卧室里传出一串串小孩的小呼噜,大卧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而客房门开着,床榻上没有人。
齐释青出了院子,径直向西走去,寻找第五君贴了符纸的邪神庙。
第五君今天装神弄鬼不知道能骗过多少人,但万一被戳破,第五君也许会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已经过了子时,万籁俱寂,家家户户不灭的烛火莫名显得鬼影幢幢,一个漆黑的人影从中穿梭而过,走过的地方空气都是冰冷的。
齐释青很快找到了那座邪神庙。
他走了进去,先跃上邪神像,把第五君贴的符纸撕下来收好,然后把庙里的烛火尽数吹灭。
轰隆——
寂静的夜晚爆发出如地震一样的巨响。
齐释青持戟,从烟尘中离开。
留下了一地的石像残骸,和碎烂的供品。香火化作飞灰。
距离这座邪神庙比较近的百姓都被这声巨响惊醒。
他们瑟瑟发抖,等声音全部止息才小心翼翼地从窗缝里往外看,只看见原本灯火通明的邪神庙变得黑咕隆咚,隐隐约约有烟尘翻滚,门倒窗散,就知道这座庙也被砸了。
“你有看见人吗……”
“哪有什么人啊!”
“嘘,小点声……”
“别看了,看多了不好。”
齐释青回到了第五君的院落。
一片漆黑中,他静静地站在大厅诊室里,如同一个有执念的鬼魂。
视线已经适应了黑暗,他默默环顾四周,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时刻独自欣赏着第五君的家。
他今天打扫了一遍,早就发现这里的装潢和布置都跟灸我崖很像。
齐释青无声地抬起脚步,走到长案后面。灸我崖的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张长桌,第五君原来总在这里煮茶,看着大刚在诊床前后忙活。
他脑海里蓦地响起大刚的声音。
“师父当时就是拿了安神香,让我醒不过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去了未名山。”
灸我崖里,刘大刚拉开长案下的抽屉,眼睛哭肿了,麻木地看向齐释青。
齐释青垂下眼睛,鬼使神差地拉开长案下同样位置的抽屉,果然看见里面放着安神香。
他苦笑着叹息,第五君就连放东西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齐释青注视着这些安神香,过了许久,慢慢抽出其中一根。他把香点燃,走到第五君房门口。
安神香的烟从门缝一点点渗进去。齐释青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木板传来里面均匀的呼吸,心跳缓慢地为之共振。
又过了很久,他轻轻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
齐释青在第五君床边坐了一夜。
他没有碰第五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睡脸,还有满铺的银发。
等到第一声鸡啼的时候,他站起身,抚平他坐过的地方产生的褶皱,把香灰用手帕包起,悄无声息地离去。
齐释青在客房躺下。
浅灰色从窗缝里透出来,他转过身,对着墙侧躺。
一墙之隔,就是第五君的床榻。
他们好像睡在一张大床上,而这堵墙是隔在中间的被褥。齐释青伸手触摸着冰凉的墙体,缓缓闭上眼睛。
齐释青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也许是他的睡眠已经太浅的缘故,第五君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就大睁着眼惊醒。
天大亮了。
今天外面很安静。
第五君免费看诊的牌子撤了,乌泱泱的病号不见了。而大街小巷少了许多吵嚷,似乎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把好多人都吓到了。
但第五君什么都没意识到,他甩着手走在大街上,享受着永丰镇中心难得的清静,乐呵呵地去买早饭。
走到早点铺,他开心地发现今天买早饭的人都变少了,几乎没人排队。因为不知道齐释青喜欢吃什么,他就每样都买了点,准备付钱的时候,他听见早点铺的老板问他:“你听说了吗?”
早点铺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神色也很警惕,简直像在传递情报。
第五君遂弯下腰,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听说什么?”
“昨天夜里,又一座邪神庙被砸了!”
第五君一下瞪大了眼睛。“哪座?”
“不算远,西边的那个!”
早点铺老板一看第五君倒吸一口冷气、像是对此不知情的样子,就叹了声,道:“我是听人说的,压根不敢去看,你要是也不知道就别去打听了,最近镇子不太平,都小心着点!”
第五君那口气横亘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点点头,说:“谢谢老板,您也注意安全!”
然后就拎着一堆早点急火火地回家了。
第278章 忘情(十四)
第五君一回去,就看见桌边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秀才坐在齐释青身边,有点拘谨,坐得甚是板正,但一看还是睡眼惺忪的模样。第五君一下就幻视了两只嗷嗷待哺的鸟。
他把早点放在桌上,齐释青就伸手去拆,小秀才使劲闻着味儿猜哥哥买了什么,每拿出一样,她猜中了就很高兴。
“今天休息。”第五君对小秀才说,“吃完饭可以出去玩,但要注意安全,中午之前回来。”
小秀才正咬着小笼包,眼睛咻一下亮了。“真的吗?太好啦!”
第五君点点头,给她了点零花钱。
小秀才狼吞虎咽地把早饭吃掉,眼巴巴地看着第五君,在得到第五君的允许后,快乐地叫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出了院子。
第五君目送小孩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转过头来慢条斯理地喝粥,一眼没看齐释青。
他吃东西的样子非常文气,有条不紊的,桌上那一堆早点虽说是给齐释青买的,但第五君雨露均沾,一样没落下。
第五君虽然正眼看的是桌上的饭,但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齐释青。他在等,看齐释青什么时候给他坦白半夜去砸邪神庙的事。
但谁曾想齐释青是个比他更能沉得住气的。一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第五君实在塞不下了,齐释青愣是没主动跟他说一句话。
齐释青早就住筷,静静地看着他,就跟看画似的。他甚至吃东西都很少,好像光看他就能充饥一样。
第五君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长叹一口气,看着齐释青,问道:
“你昨天晚上做什么了?”
他一问,齐释青放在桌面上的手就收紧了,第五君看得一清二楚。
第五君心中暗笑一声,好整以暇道:“怎么,心虚了?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见齐释青仍然板着脸一语不发,第五君啧了声,拍了把他的肩膀,说:“你不要养成这样闷葫芦的性格,你说说,你去把邪神庙砸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一声?我又不会拦着你。”
齐释青一呆,然后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砸了邪神庙在他心里根本不算事,他以为是他偷看第五君睡觉被发现了。
“以后会告诉你的。”齐释青垂眸,温顺道。
第五君满意了。“这就对了!以后是一家人,就不能互相隐瞒。我知道你这也是为我好,怕我留下证据是不是?”
齐释青沉默半晌,然后默默把他的罗盘取下,打开顶盖。
里面整整齐齐叠了些小方块纸,他把它们一一摆在桌上。
先是两张咒文复杂的黄符,一张比较新,一看就是昨夜才收进来的;还有一张布满了的褶皱、还洇了墨,是齐释青攥在手心来找第五君的那一张。
而还有两个墨色小方块,非常小,展开才能看出是两张传音符。符咒是用朱砂写的,整张沁在墨里,使用起来非常隐蔽。这两张小传音符,一张是齐释青去灸我崖抓第五君的时候被拍在后背上的,另一张则是第五君在千金楼悄悄藏进柳下惠子客房的。
齐释青把这些符纸展开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他把它们平放在第五君面前,看了它们很久才抬起眼,去看第五君的表情。
“哼。”第五君先伸指夹过来两张黄符,“果然在你这里。”
他把这两张符纸随意折了折往怀里揣,“我回收了。”
话音未落,第五君就见齐释青条件反射地做了个抢夺的动作,屁股都要离开板凳了,倾身向前,一手伸向他的方向,另一手居然捂住了剩下两张小黑纸条。
第五君大为震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齐释青做出这样夸张的动作。
他眉头抬高,把怀里的黄符重新拿出来,问齐释青:“这两张都不能重新用了,你还想要吗?”
齐释青很快地点了点头。
第五君“哦”了一声,就把黄符又推给了齐释青,“那你留着吧。”
接着他就打量起了桌上剩下的两张小黑纸条。
第一眼看上去,他真以为这是小破烂来着,但一改变角度,他就发现墨纸上有朱砂的光泽,仔细一看就认出来这竟然是传音符。
第五君先看了齐释青一眼,征求对方意见似地问:“我能看看吗?”
齐释青看向他的眼神又沉重得让他头痛,过了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第五君把两张小传音符拿了过来。
“这传音符是谁给你的?”第五君饶有兴趣地说,“跟我的习惯很像。传音符就是要隐蔽,以前在玄陵门的时候,只有我是用墨纸朱砂的。”
他笑着抬眼,却发现齐释青眼睛通红,把第五君看愣了。
“你……”他不知道又是那句话戳中了齐释青的心事,只好闭上嘴,叹了口气。
第五君把小传音符塞到齐释青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说:“昨天本来就很累,你半夜还不睡觉去砸邪神庙,你看你现在气色差的。”
说着,他就起身,“你来,我给你扎两针,让你好好睡一觉,中午再好好吃顿饭就好了。”
第五君拉着齐释青的袖子把他拽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休息不好就容易思虑过重,二者会形成恶性循环。等你休息好了,就没有那么多难过的事情了。”
齐释青任第五君把他拉了起来,推倒在诊床上,但眼睛一直睁着,第五君在哪视线就跟去哪。
第五君拿了针筐回来,见齐释青仍然盯着他,无奈地说:“闭上眼睛啊。”
齐释青这才缓缓闭眼。
银针迅速没入穴位,轻而准,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第五君看齐释青的眼动趋向平稳,就慢慢移手到他的脉搏上。
他把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齐释青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院子里传来了饭菜的香气。
晴光大好,他眯缝着眼睛,让睫毛过滤浓烈的日光,他转过头去,发现诊床边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秀才翻着一本小人书,看得正乐,牙都呲了出来。见齐释青醒来,小秀才叫了声“哥哥”。
齐释青缓缓起身,点了下头作为回答。
小秀才把手中的小人书合上,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看着齐释青的眼睛,问:“你真的是我哥哥的哥哥吗?”
齐释青抬眸看向小姑娘,小秀才立刻坐得更直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秀才好像有点怕他的样子。
齐释青平淡地说:“是。”
小秀才一双大眼睛转了一下,像是惊讶,又像是怀疑,带着股顶嘴似的倔强说:“可我哥哥说他没有哥哥。”
齐释青黑沉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小秀才。
小孩子很难抵抗这种不怒自威的注视,不一会儿就变得紧张,藏不住肚子里的想法了。
齐释青看出小秀才的紧绷,主动开口问:“你想说什么?”
“我……”小秀才只说了一个字就咬住嘴唇,像是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似的。她盯了齐释青好一会儿,以一个小孩子的直觉反复判断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最后开口说:“我要是告诉你的话,你不能告诉我哥哥。”
这个要求很孩子气,齐释青答应得干脆而郑重。
小秀才给齐释青讲的是医馆开张前某天的故事。
那天她早上起床,就听见还没完全装修好的诊室里传来了声音,甚至还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推门一看,就发现沈旦哥哥昏迷在诊床上,袖袍上全是血,一滴滴往下淌,形成了一个小血泊。
第五君从房间里拿着托盘出来,跟她说马上救沈旦的命,后来告诉她是邪神把沈旦伤成这样的。
“那天哥哥有点奇怪。”小秀才对齐释青说,“他一直跟沈旦哥哥关系可好了,但那天从头到尾对沈旦哥哥都没有好脸色,甚至好像还很生气。沈旦哥哥走了之后,哥哥就带我出门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她用小手比划着,在空中画了很大的一个圈,“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叫我把想买的全都买了,因为之后的一天一夜不准出门。”
齐释青紧盯着小秀才,急切地等她说下去。
小秀才继续告诉齐释青,哥哥当时是风寒了,要好好睡一觉,没办法陪她,怕她遇到危险才不让她出门的。
“风寒?”齐释青问。
小秀才点点头,“哥哥当时还去抓了一副治风寒的药呢!”
齐释青眉头拧得死紧,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秀才见状,拍了下手引起齐释青的注意,小声叫道:“我还没说完呢!”
她认真地瞪着齐释青,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小秀才喝多了水,睡不安稳,起夜了。
第五君的房门紧紧关着,院子里非常安静,只有悄声的虫鸣。
小秀才踮着脚上完厕所、又哒哒小跑着回来,本想借着困意再栽倒在她温馨的小床上,突然听见了一道哭声。
瞌睡登时被吓清醒了。
小秀才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处,甚至一只脚还没放下。
紧接着她又听到了一声呜咽。
“呼……”小秀才大松一口气,因为她听出来了熟悉的嗓音,呜咽哭泣的不是别人,正是第五君。
小秀才虽然放下心来,但立刻就吃惊得不行——哥哥竟然在夜里偷偷哭鼻子!
她趴在第五君门板上听了好一会儿,只听得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她推了一下门,却发现推不开——第五君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小秀才一下就懂了。
哥哥肯定是怕丢人,不想让她听见,才锁上门半夜悄悄哭的。
哥哥肯定是风寒很难受,夜里一个人很难熬。
小秀才嘟着嘴在第五君房门口站了会儿,犹犹豫豫地决定:还是回去睡觉吧。哥哥既然不想让她发现,她就装作没有这回事。
她刚抬起脚,突然就听见第五君呢喃一样哭着叫了一声:
“哥哥。”
声音穿透木门,是那么伤心,小秀才一瞬间鼻子酸了。
她惊愕地盯着门板,但门里的哭泣声在那之后停了,一切归于寂静。
什么声音都没再出现。
就连院子里的虫都不叫了。
好像刚刚那声“哥哥”只是她的幻觉。
小秀才呆站了好久,直到寂静的时间太长,长到她的困意重新上涌、打了个哈欠,她才想起要回去睡觉。
而她不知道的是,门里的第五君记忆在一点点被抽离,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一道声音接着一道声音,被药效从脑海里抽起碾碎,好像把血肉从骨头上剔除。
他是哭着忘记齐释青的。
随着最后那声“哥哥”,第五君的记忆完成了重塑,七情八苦,刹那泯灭。
第279章 忘情(十五)
小秀才对齐释青说:“后来我问哥哥,他有没有兄弟姐妹,哥哥说没有,他从小是个孤儿。”
齐释青的脸白如墙纸,坐在诊床上都摇摇欲坠。他怕自己的脸色吓到孩子,就垂下头低咳几声,却越咳越厉害,没一会儿就突然用手捂住嘴,咳出来一口血。
小秀才看见齐释青的指缝染红了,血淌了出来,吓得魂不守舍。她拔腿就往外跑,想要找第五君,却被齐释青骤然拽回原地。
那只没有沾血的手如同鹰爪,一把就攥住小孩的手腕,小秀才疼得直冒冷汗,觉得这个哥哥一不小心就会拧断她的小胳膊。
“别去找他。”齐释青咳着说,眼睛都蒙上一层水光,“不准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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